年前预备买房,将户口迁往城里。父亲不同意,说买房可以,户口不能迁,迁出去再回来可就难了。
在乡下,即使没有太多钱,只要不懒,总是饿不死的,再者亲戚邻里住得近,多少也会相帮着。去了城里,家家闭门闭户,出个事都没人照应。他是怕我在外过得不好,将来连个退路都没有。
常听身边小姑娘说,惟愿此生有枝可依,于我来讲,这“枝”,便是父亲留给我的这一亩三分地了。
很多人向往田园生活,其实乡下也并不尽是大家想象中的那般悠闲美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都是诗中情景,实际上人们庄稼都打理不过来,哪有闲情逸致去伺弄花草。
各家的屋子,也不全是清爽干净,满园芬芳的。植物多半是由它们自生自灭,不碍事的开花结果,碍事的一脚踩了或者拔了,反正这山野之间,全是花草树木,不在乎这一星半点。
农人四季不得闲,忙完稻田忙菜地。松土锄草,引水施肥,还要跟各种虫害作斗争。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年下来累个半死,也只能图个温饱。除肚子以外,其他感官的感受,他们是没有时间去在乎的。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周老爷子在我们村里是个例外。他是一位退休老教师,不需要靠农活来养家。
他的小院里不单自生自灭了许多凤仙花、牵牛花、鸡冠花、喇叭花......还种了桅子、月季,大棵的美人蕉跟硕大的万寿菊。庭中还搭了个葡萄架子,每次刚挂上果,我们就去扯那青葡萄吃,有时也会扯下新发的叶子,嚼那嫩嫩的茎。
不管是青果子还是嫩茎杆,都只有一个味道,酸。但留给我的回忆,却是甜的。
老爷子伺弄的菜园子,永远都是齐齐整整,哪块地里种什么,不单要循着时令,还要按瓜果的高低,颜色的搭配来布局。
他的家里也很干净,热水瓶跟铁桶上边,都印着红色的“教师节快乐”,想必是学校发放的赠品。我每回见着那些红印章,都会生出莫名的敬意。
老爷子的书法名传乡里,时常有人带着未裁剪的大红或者白色的纸,大老远来求他的墨宝。喜联、丧联、题店名......他写字分文不取,来人往往过意不去,也会捎带一些芝麻花生蜜饯水果之类的小吃食回礼。
我从小被父亲送去跟老爷子学写毛笔字。老爷子有专用的书房,笔墨纸砚齐全。来求字的人特别多的时候,我就负责磨墨打下手。
微风吹来,满室墨香,一老一小,岁月悠长。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屋子外边,周奶奶正捧着个盛满谷粒的大瓷碗,“琢罗罗罗”地呼唤满院的鸡鸭鹅。我想起有一次,她做菜的时候,把马头洗衣粉当盐用,结果炒了一锅泡泡,老爷子慌忙舀水帮她洗锅的情景,忍俊不禁。
开满鲜花的阳台,青翠碧绿的园子,黄昏里写着毛笔字,晨光中读一架子书,那都是我从小心驰神往的生活,也是我对“美”的最初启蒙。
周老爷子最后倒在了他的菜地里,心肌梗塞。
葬礼上,来了一位舞狮子的老人,狮子已经破旧得不像话,颜色也褪得看不清了。人们怜他讨生活艰苦,准了他的表演。他套上他破烂的狮子,在满是碎石子的院里,滚了一圈又一圈,翻了一个又一个跟头。
我的父亲放了一挂鞭炮,扔出去的时候不小心炸在了台阶下那棵高大的美人蕉上,将它拦腰截断了。我走过去,拾起那被炸落的花,心里涌出无限感伤。炮竹声中我仿佛又听见老爷子在念: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他必是去了那梦中的桃花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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