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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八期： 记忆的旅人
那是我在sarv安顿下来之后，第一次接待当地人。时间是2013年的夏天。
根据此前做的功课，我准备了红茶和方糖。又从书房里拿了一沓A4打印纸，替代拼音簿或者田字本。在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我看到她从对面的街上拐进了这条小巷子，藏青色的头巾很快越过墙角，花不了两分钟她就会出现在门口。
按照计划，我会在这个国家居住两年，在此期间完成一部带有异域风情的中篇小说，怎么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因此成为我首先要面对的问题。一周前当我从出租车上下来，拖着新秀丽的箱子站在寓所门口的时候，她是第七个朝我看过来的伊朗人。身形比一般的伊朗人要娇小，穿一件墨绿色的宽松风衣，下摆一直到膝盖，头巾裹得很严实，边沿紧贴着额头一直绕到脖子，看不到一根裸露在外的头发。
我下意识地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巾，至少把耳朵藏起来。
在我终于要拉开寓所的大门准备进去，她叫住了我。你好。说的是中文，不算很标准，大概过得去。出于礼貌，我选择了波斯语，我说，salam，khoobe。在来这里之前，我通过Rosetta Stone学习了波斯语里的简单会话。这显然鼓励了她，她从离我三五米的位置走过来，和我握手，介绍完自己后，她提出想要跟着我学习中文。有点唐突，但是眼睛明亮。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这对我也有好处。然后我们约定一周上一次课，地点就在我的寓所。
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阿米娜。
那一天，我打开门，听到楼道里响起蹬蹬蹬的脚步声。很快，阿米娜在楼梯的最后一个拐角抬起头，和我对望。她的眼睑长且深，眼睛为浅棕色，很大，打了同色系的眼影，鼻梁高挺，嘴巴说不上小巧，但涂了口红，所有这些被框进楼梯栏杆隔成的长方形里，显得格外生动。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会时常想起这一幕。
大概是对于我特意在门口迎候这件事觉得吃惊，她小跑了几步，在门口站定，用眼神征求我的同意后，和我贴面，左边一次，右边一次。闻到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我有点不适，但是很快，我就适应了这样的礼仪。
我们聊很多。不仅仅局限于学习中文和波斯语。因为各自摘了头巾，这让交流少了很多障碍。最开始的约定是这样，她使用中文，我使用波斯语，但很显然这不科学。第二次之后我们就采用了中文、波斯语和英语穿插的方法，用一种语言解释另一种语言，事情会变得很简单。
阿米娜每周来一次，每次时长不定，有时候两个小时，有时候三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喝红茶，完全用伊朗人的方式。把方糖切成小块，含一片在嘴里，方糖因为体温而化开，最终融在顺着舌苔而下的红茶中，苦涩的味道慢慢稀释。哦，真是太好了。她总是这么说。她说她很快可以在西边的大巴扎租下一个摊位，专门售卖义乌的小商品，她有个表哥时常往返德黑兰和义乌，她相信终有一天自己也能这么干。她用三种语言表达了对中国货的肯定，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义乌的知名度高于上海，甚至北京。
她对于我独自一人来到伊朗生活大惑不解，有一次忧心忡忡地说，我的丈夫会觉得孤单，然后娶其他女人，那么等我回去，等待着我的就是如地狱一般的生活。我听后大笑，告诉她中国是一夫一妻制。这让她惊诧不已，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接连问了我三次why。我不知道应该夸她纯洁，不懂有些事情的发生不会受一纸婚书的束缚，还是应该说这个国家人为地阻断了太多信息，就像一座孤岛。我不知道应该选哪个，所以保持了沉默。一直等到她参观衣柜的那一次，我终于找到了评判的机会。
阿米娜每次来穿的都是不一样衣服，的确不一样，风衣、长款T恤、有纽扣的没纽扣的、拉链的口袋的，但无一例外都盖过膝盖、松垮垮不收腰，最重要的是颜色，黑或者灰或者藏青或者墨绿，诸如此类的素和冷。我要出门的话，也得这样，所以并没有从国内带来太过艳丽的衣服。当我应她要求打开衣柜的时候，她表现出的失望可想而知。
那几天，我正好在阅读关于阿富汗的小说，伊朗当然情况要好一些，但我想它们之间一定存在一些共同点，而且人有时候总是要居高临下地卖弄一些东西。我说，世界明明诞生在女人的裙钗之下，却要求女人不穿裙钗。并且从这句话出发，历数了很多我在那些天里接触到的、听到的陈规陋习，它的不开放、莫名其妙（我在波斯语里找到了一个最接近的词）、愚昧、蠢笨……它们像口水一样从我的嘴巴里喷出来，砸在阿米娜的脸上。她很快收拾好东西，走出了我的家门。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米娜。此后，我又逗留了一年。我乘坐他们男女分开的公交车、去医院按规定走女性通道、周末到公园加入他们朴素却和乐的家庭野餐、参加穿着打扮极为开放的私人派对、像走迷宫一样在大巴扎里晕头转向、留心街鼻子上贴了白色胶布的伊朗女人是不是真的做了缩鼻手术……我对它了解得越来越多，然而到最后我也没有完成那部中篇小说，我总是在写了几页纸之后，想起阿米娜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她说，“我也不喜欢，但这不是我个人的选择。你永远无法体会，永远。”她用的是法尔西语。
注：persian：波斯语的英语说法；farsi：波斯语的本地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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