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阿兰就接到了柱子的电话。
柱子在电话里告诉阿兰,沈阳可大咧,有三四个威海那么大,人多,市场也大,他们村里总有十来家在沈阳开粮店的,并且生意都不错的。
阿兰通过电话都能感觉到柱子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欢跃之感。
“哦,那你就好好找吧,最好再找个新媳妇,那样就更熨帖了。”阿兰明显是在敲打柱子把她丟在威海不管不问呢。
“对对对,你就在威海给紫燕打工吧,等我发财了再接你的。”电话另一头的柱子吐了一下舌头诙谐道。
……
这两口子,自从认识到现在,总是没正形的互相调侃,有时因为屁大的事,或者是对方的一个莫名的幻觉,就会引发一场嘴舌上的调侃之战。谁都不让着谁,谁又都离不开谁。用一句文水方言说就是“实见不得,实离不得。”
每次怼完之后,两个人又都没心没肺的该干啥干啥,好像见了面不互相浪费些唾沫星子就感觉这平淡无奇的日子缺了点什么味道。
尽管如此,阿兰接了柱子的电话以后,那颗似玻璃般透明脆弱的心是彻彻底底的,完好无损的,放下了,也踏实了。
但是,短暂的踏实安心之后,很快就又有一种新鲜的离愁袭上阿兰的心头。
她清楚,柱子是不可能要在这座美丽可亲却又曾让她伤感的陌生城市开铺子了。不久的将来,他就会回来把自己接走,就会离开这座落脚着自己最喜欢的好朋友的魅力之城,去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
阿兰不想离开威海,她舍不得离开自己心爱的朋友,但又恨不得马上就让柱子把她接走,因为,她心里清楚,柱子找下铺子,她就会让柱子把自己的宝贝女儿接出来,一家人再次团聚。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此时此刻,阿兰感觉自己的内心就像白居易笔下的那位卖炭翁一样矛盾复杂。
在威海,剩余的这些有数数的日子里,阿兰再次领会到人生的聚散无常。
于是,她很珍惜在威海的每分每秒。
每天除了陪紫燕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聊天以外,她还会像欣赏一件自己喜爱的艺术品一样,乘着路车到威海的大街小巷里慢慢游走,细细品味。
“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这是恋爱中的紫燕嘴边常哼唱的一句歌词。自己并没有恋爱,不也同样是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吗?走在威海街上的阿兰常常这样想。
爱的力量是伟大的!爱的疆域也是宽广深厚的。爱多像天上那轮滚圆的太阳啊!即将离开威海的阿兰,人生第一次对“爱”这个词有着如此深刻的领悟。
她饶有兴味地穿过那条人来人往的特色小吃街,又来到前不久紫燕带她来过的画廊一条街。
阿兰喜欢油画,胜过那些让她馋涎欲滴的威海小吃。
虽然她不懂绘画艺术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当她第一次在教课书上看到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的那一刻起,她就爱上了油画。
她觉得油画是比村里照相师傅手里的照相机照出来黑白照片更高级的一门艺术。那细腻的笔调,那和谐的色彩,那明暗的光泽……一笔一笔都是通过人工精湛的绘画技艺来体现的呀!
在中学的图书馆里,阿兰读过的课外书里除过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曹雪芹的《红楼梦》之外,几乎都是一些油画作品的鉴赏杂志,从梵高的《向日葵》《星空》莫奈的《睡莲》、《撑阳伞的女人》到米勒的《拾穗》《晚钟》……从人物肖像到民间风俗历史绘画,阿兰感觉自己眼里的这些西方画家的油画作品就像天光一样指引着自己走向前方。
然而,生活对于有些人是不允许你有一丝一毫的矫情的。阿兰高考落榜后,家里给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盖房子,娶媳妇,欠了一屁股债,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父母无力再继续供她上学……
如今,站在那幅临摹的《撑阳伞的女人》面前,阿兰的眼睛又亮了,她像一个色眯眯的后生一般,目光灼灼地盯着画上的那位女人。女人在风中旋转的裙子,以及裙子上颤动的光都赋予整幅画特殊的说服力。
那动态感,那生动性,与原画简直是一模一样的!阿兰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真是太美了!”
尽管眼前的这一幅幅画作都是赝品,但是,阿兰感觉走在画中的自己,身体内的每个细胞都在复苏,都在欢跳。
阿兰心里也很清楚,这次相逢也许就是永别,是与自己青春之美梦的最后告别。那些苏醒来的跳跃在体内的艺术细胞就像回光反照的灵魂一般很快就会被岁月的浪潮吞没得无影无踪。
她慢慢地,目光痴痴地走出那条画廊之街,又乘路车来到环海路的海边公园。
三月的威海已经是芳草萋萋,莺歌燕舞,暖意浓浓。坐在海边公园的石椅上,眺望着碧海蓝天间展翅飞翔的海鸥,阿兰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又开阔了许多,也活跃了许多,竟然想起平日里给女儿朗诵的那首汉乐府来: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唏。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昆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是啊!人呀,趁年轻的时候不发愤图强,到老了就只能‘徒伤悲’了。”阿兰一边欣赏沿途的风景一边触景生情,自我劝慰。
“威海这座小城确实是美的不得了,如果柱子不走的话,我甘愿在这地方受苦受累。可是,女人呀一当结婚,这日子就是两个人的了,男人往往又是一家之主,出了门子更是,我不能因为自己对威海的依恋而拖他的后腿……”
这一天,阿兰没有返回紫燕公司,她沿着环海路,边观景,边琢磨,竟然不自觉地回到了住处。
就在她推开院门的刹那,她那双清澈的细眼突然睁得滚圆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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