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网盘里留着一张照片。是一个穿黑羽绒服的女孩子,短发直而硬地在脑后扎成一绺。她背对着摄像头,站在墙根,双手藏在身前,低着头。这张照片是我拍的,女孩儿正假装是男人在小便。镜头里,初级十四中学主楼的墙皮正斑斑驳驳地剥落着,女孩儿是我的朋友,她叫做辉。
我跟辉总在一起,上学放学一道回家,课间搭伴去西北角的破平房上厕所,周末去补习班坐在一起开小差。有一次数学班放学后,我们在我家楼下的公园里闲逛。冬天人很少,下午的阳光被雪反射回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我突然想说喝啤酒,我们就去附近的超市买。这是我俩第一次喝啤酒。
老板是个阿姨,我紧张兮兮地,话说不流利。辉倒是很光明正大,说是给爸爸买的。阿姨边收下我们从兜里掏出来的硬币,边喜笑颜开地帮我们圆谎。
从超市出来,我和辉一人手里揣着一罐啤酒,走路都威风了些。我们拎着啤酒走到公园小湖边,一脚踩出一个雪印。坐在白石膏凳子上,我拉开易拉罐拉环,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苦味刺激着舌头,我含着一大口啤酒,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勉强咽下一口,恶心感从胃涌到嗓尖,我噗地把剩下的半口都吐了出来。啤酒浇在雪上,化成脏兮兮的一滩。辉在一边不紧不慢地小口小口喝着,我这一罐吐完了,她那一罐也见底了。回家的路上,辉说,我终于知道电视里的人为什么喝完酒都哭了,啤酒太难喝了。
初中毕业,我和辉上了不同的高中。高一的时候,我因为精神状态不好,在家休学着。我每天闷在家里,吃饭,睡觉,看书。不出门,不和人说话,也没有朋友。
那年圣诞节前一天,十二月末,下很大的雪。晚上有人敲门,母亲开门后叫我,是辉来了。辉裹着一条厚厚的大围巾,脸和耳朵冻得通红。围巾上都是雪,在门外黯淡的光线下闪着细小的光亮。辉站在门口,把一个扎着大蝴蝶结的苹果递给我,红色塑料包装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辉没进来,她说她要回去了。门上的瓦斯灯泡昏黄而浑浊,折射在门口一小片寒冷空气中。我就站在那里,一直望着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老旧楼道模糊的黑暗里。休学那段日子,辉的苹果是我唯一的礼物。
后来我上了大学,辉去了专科学校。她做过主播,做过前台,比起我,她早早地开始工作赚钱。刚上大学时我偶尔给她打电话,聊着聊着,大段空白的寂静像幕布一样铺开,铺在我们俩之间,只有沙沙的噪音,让人惶恐不安。我们已经不再了解彼此的生活了。慢慢地电话不再打了,到后来朋友圈点赞也渐渐地没有了。
大学毕业后,她换了几份工作,也换了几个城市。我想同她聊聊时,手打在键盘上,却总是犹豫着。犹豫着,怕把某些珍贵的东西打碎。她的生活和她经历的辛苦是我不能知道的。去年我办婚礼,微信告诉辉。大半天之后,辉说她不能来。
我换过几次手机,那些照片一直留着。以前没有智能机,没有云端,每次换手机,都要从存储卡里导出来,再下载到新的手机里。有个成语叫“雪泥鸿爪”,形容旧事像飞鸿踏过雪泥,留一道爪痕。我想这照片大概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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