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作者: 佩剑书生刘会斌 | 来源:发表于2018-07-14 16:22 被阅读127次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一天,已经到了年根儿前,应该是再有三、五天就是大年三十儿了,冷的不得了,天上飘着小雪,地上滴水成冰。生产队的社员已经不用上工了,家家户户忙着过年。我妈忙着把一堆蒸馍,摆到面柜子里,用硫磺熏上,说是可以让馍馍变白。当木匠的父亲在当门的空地上,支起一张长条凳,敲敲打打着,给家里做几样简单的家具,如木方桌、木凳子。爷爷已经年老,坐在里间的床上,不时地咳嗽,两个弟弟都还小,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般被母亲安排坐在床上,我是家里的长子,也就六七岁吧,反正还没上学,常被呼来唤去的,帮着做些事情,。。。

    那时确实很穷,但家徒四壁倒不至于,屋里屋外堆着许多杂物,如烧火煮饭的包谷杆儿,从外面捡来的树枝木棍,荆条编的筐和蓝子,全都破烂不堪,值钱的没有一件。。。最缺的就是钱呀,家里几乎没有一分钱。。。来我家压水的二叔说,吃过晌午饭我三爷家要去金庄镇上的收购站卖兔皮儿。我妈立即说,那叫三子儿也跟去,给咱家的兔皮也卖了吧!我心下窃喜,能到集上看看也不错,我立即使尽全身力气,磕磕碰碰地拖过一架木梯,爬到屋山墙上,把那张缺了半个脑袋的白色安哥拉兔子皮扯了下来。母亲看到掉在地上的碎麦秸,大声斥骂:“这个七孙冒失鬼,央哩比赁哩还贵哩。。。”挪梯子的过程中,不小心蹭到了屋檐草。这三间破草房,可是家里最重要的生活保障啊!父亲也望着我,一副要说什么的样子,我赶忙将兔皮丢在地上,躲到了灶火里的锅台前,做饭时一般都是我来烧火,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是最暖和的地方。家里原本有三只兔子的,一直由爷爷养着。年初时公社里号召大家养兔子,说这是外国品种,能长很多兔毛,公社会高价回收,结果到了秋天根本不收,白白赔了几块的本钱。自然我的爹娘跟爷爷吵了起来,说爷爷是为了不想上工劳动,才想出这个主意,赔了本钱不说,还耽误了一个人一年的工分,父亲盛怒之下摔死一只兔子,另外两只不知弄哪里去了。。。

    这会儿母亲还在外面余怒未消,又传来骂声,这个七孙孩子可赖呀,说他了,他把兔子皮扔地上。。。那时虽然年龄小,可我很不服气:算什么呀?老哩也骂,小哩也骂!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见俺三奶搁家里骂人?跟俺大婶吵,又跟俺二婶吵,弄得一圈人都不说话了,将来再跟俺三奶家吵翻,看你咋弄。。。

    吃完晌午饭,我先跑到三爷家问明情况,得知他一会就动身,飞奔回来拿兔皮。一时作了难,家里竟没有一个包包或布袋之类的东西,篮子太大挎着不合适,拿在手里,又冻手,夹在腋下吧,弄了一身的兔毛。在屋檐下风吹日晒的,轻轻一抖,兔毛下雨一般乱掉。。。爷爷找出一块破布,把兔皮包了,又用麻绳捆了挂在我的腰间,有点象电影里小兵张嘎屁股后面的盒子炮。母亲拦住我,让我换双鞋,说是脚趾头都漏出来了,外面路还滑——其实那不是一双!她从鸡窝里扒出的一大一小两只,颜色还不一样,倒都是棉鞋,用她的话说“也不知几百万朝年留下来的”。我坚持不穿,母亲说:“怎么不穿?破小子,还要什么样儿?穿上肯定比你脚上的暖活,看你那小浅巴鞋,前后都烂得不成样子啦!”。我不为所动,顽抗到底,声音不大,口气坚定:“不穿,冻死也不穿!"。母亲又从鸡舍上面的蛋窝里翻找,边找边说:“我记得还有个小一点的”。果然她又把一只干巴变形了的旧鞋子,撂在我面前,我看了一眼立即说:“这是一顺脚的,我才不穿哩!”。“不穿算咧,七孙兔娃子,不知好歹,冻死你哩!。。。那把这个头巾围上吧,脖子那么长露在外面风吹着,到了东坡的公路上,风大着哩”母亲边说,边把她脖子里的绿色旧头巾取下,不容分说就蒙在我的头上。我一下火起,一把揪下摔在地上:”我不戴!我不戴!这是女哩戴哩!“。母亲显然被激怒,忽然拧着我的一只耳朵发狠说:“我让你犟!我让你犟!我拧不死你!”。爷爷在里屋,用颤颤巍巍的声调喊:“天冷,给孩子拧坏了!没轻没重的。。。”。母亲调转矛头怒怼爷爷:“就你心好!我们都是坏人!我生哩孩子,我不心疼,你心疼?你心疼,你咋不挣工分去?!”。等在大门外的三爷,赶紧把兔皮递给六叔拿着,冲过来陪着笑劝解:“中咧,中咧,孩子大了!真拽出毛病,一辈子的事儿”。母亲松开了手,依然余怒未消,“这孩子气人的很,就是个冤家,长个不讨人耐烦的脸儿。。。”说着她又把手伸过来,我一脑袋顶过去,她猝不及防打了个趔趄。三爷连拉带护,赶紧把我弄到了大门外。。。

    冬天的农村,一片肃杀荒凉,村口高大的柿子树上,几只黑乌鸦站在掉光了叶子的枝头,嘎嘎地叫着。我依然在不时地抽泣,三爷揉揉我的耳朵,又掀开棉袄襟子,把我整个搂在他的怀里,说:“不哭了,不哭了,捂暖和了,就不疼了”。六叔说:“他耳朵的边边儿上流血了”。三爷说:“不碍事,上面的结痂裂了,那是以前冻伤的,天一暖和就好了”。我鼻子一酸,一嘟噜眼泪涌了出来。。。

    我很羡慕六叔,六叔与我年龄相仿,从没挨过打挨过骂,三奶三爷都是好脾气,朝六叔大声说话,我都未曾听到过。我不能也不愿讨爹娘的喜欢,我也不是他们想要的那号人。去年春节时,从城里的姨奶家回来,我曾听到爹娘饭后在那里小声嘀咕:咱姨咱姨夫都是工人,一家人吃穿不愁,表弟、表妹都是有福人,生在福窝儿里,你看那个洪表弟,跟咱三子一年生的,比三子高一头还多,白白胖胖的,这次去叫了我好几声表哥。。。母亲接着说:"还叫我表嫂了呢,进门时叫了一声,走时送到门口,还安置我说‘表嫂,路上慢儿慢儿哩’,能说会道的。。。哪像咱家的三子,长个黄病脸,一声不吭,一斧子俩橛儿,是不是你刘家的祖坟里就出这号犟筋哩?咋遇见这么一个讨债鬼。。。我很不服气,虽不敢当面反驳,心里却想:有本事,你咋不生到城里去哩?人家的孩子好,你咋不生一个哩?。。。我暗暗打定主意,我就是不说话,有话我也不说,有本事你再来掰我的嘴!。。。一次母亲拧我的脸,我忽然调转嘴巴咬住她的指头,她再没有轻易把手伸到我脸上了。。。

    路上的风果然大,从脖子里,从棉袄角儿里肆无忌惮地灌进来,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快到镇上时风小了些,但下起了漫天大雪,如鸡毛如蒜皮般大小的雪片,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十分美好,我仰起脸,展开手臂,雪花落在皮肤上,落在嘴巴里,凉丝丝的。。。三爷说,快把手装起来,手光冻哩,说着帮我抻了抻棉袄袖子。。。三爷的举动并没有什么效果,我还是子鼻子一酸,我愿意听三爷的话。。。

    外贸站我并不陌生,就在面粉厂的旁边,夏天时我曾跟着二叔来这里换过面粉,我指着隔壁拱门上大大的红色五角星问那是什么?二叔说是外贸站,是收烟叶的地方,二叔还说这里收的好烟叶都卖到国外去了,我们养的安哥拉兔也是从国外弄到这里,又卖给社员的。。。虽然年纪小,但我一下就听懂了,这就是买卖循环,只有公家才能做的大买卖呀!今天我把兔皮交给他们,说不定明天就能到了国外去呢,我不由捏捏腰里的兔皮,心里无限憧憬,恨不能也变成一张兔皮,随它们而去,只是我这破衣烂衫,手背上还结着厚厚污垢的破小子,人家能要吗?我敢肯定,他们不会要,即使我的爹娘,若另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肯定不会选我,他们会欢天喜地选哪个他们早就期望的孩子。。。         前一阵子,一个巧要饭儿的,来到我家院子里,那是一个眉眼周正,个头和我差不多高的男孩,指着一个破旧的脸盆说:“大娘,补补吧,补补就不漏了。。“。母亲说:"不补!不补!"。那孩子又说:“大娘,咋不补哩?补不好不要馍哩?”。母亲说:“不补,我不想补!我说不补,就不补!”。那孩子又说:“大娘呀,你就补补吧,补补就能用咧,不用你劳动,我给你拿过去,补好了我再给你送回来,你看着好了,一个馍两个馍,大娘您随便给,一个不给算我孝敬您,大娘你行行好儿。。。”母亲一下心动:“咦,多会说话的孩子,可怜见儿的,我先给你拿个馍吃吃。。。“

    最后人家送盆子时,母亲几乎把半框子馍都给了他,那人两手都拿不下了,母亲还撵着往他衣兜里塞。。。这个事情,母亲说了许多次,吃饭时说,干活时说,高兴时说,不高兴时也说,莫名其妙地就说起来了,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茧子:人家的孩子多会说话儿,多机灵活道儿,见啥人儿说啥话儿,长哩也好,多好哩脸儿。。。我咋生了这么个七孙不填还人的东西,你说说他,他就给你瞪眼儿,长个不顺丝儿脸,看我不打死你。。。终于有一次,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脚将那盆子踏了个大窟窿,说:“来吧,现在就打死我吧!你要是不打,我去跳坑,我像后塬的石蛋一样死了,你们可别象他爹他娘哭天抹泪。。。”若不是爷爷拼了命保护,不知会被母亲打成什么样儿。。。爷爷的手臂都被她用棍子抽了一个血道子。。。

    “小孩,你的兔皮不卖吗?”猛抬头,看到一个镶着大金门牙的干瘦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后面,骨碌骨碌转的眼睛里透着精明与不屑。“赶紧,赶紧给他”三爷边说边上来帮我解下腰间的兔皮,在桌子上摊开来,又使劲撸巴了撸巴,双手递到那人面前,笑着说:“这都是春上,从咱这儿领回去的兔子,他家领了仨,俺家领了俩。。。”那人使劲抖了两下,将兔皮撂在桌子上说:“拿回去!拿回去!这不中呀,是不是糟了?再扑腾两下,毛都掉完了。。。“不是糟了,都是搁屋檐底下绷着哩,可能是雨头扫住了边边儿,问题不大”说着三爷拿起兔皮到门外面又使劲揉搓、抖巴了一阵子,回来再次递到那人面前,赔笑说:“你看,好了,不掉了。。。”大金牙接过兔皮,使劲撸了几下,说:“这个不值钱哩,掉毛不说,还不完整,头上缺了一块可不小。。。” “咦,不值多能不值少哩?你看着给吧,大过年哩,也不能叫再拿回去。。。” “最多2毛,5分钱的税,给到手里1毛五分钱,要不你就拿回去放着!”那人吐了口烟圈说。“中中中,1毛五就一毛五”三爷边说边朝我问:“一毛五也中哩?拿回去放着也是白放着”。我使劲点了点头说:“中,就一毛五!”。

    外贸站大门斜对面是镇供销社,供销社的正中间是新华书店,里面挂满了红红火火的年画和对联,虽然看不懂上面写的什么,但每一张我都喜欢,我伸出自己一面黑一面白的手指,轻轻地触碰它们,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柜台里面那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说:“小孩,不要乱摸!”我说:“我买了,给我取下来吧!”三爷买了一张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鱼的年画,一毛二分钱,我买的是《红灯记》的剧照,那高高举着的红彤彤的马灯,在冰天雪地里,似乎放射着无限的温暖,还有铁梅坚定、刚毅的绝不屈服的眼神,充满着神奇的魅力。。。我将年画搭在跟我一般高的柜台上展开,一边用冒着热气的嘴巴喃喃自语,一边仔细地观看摩挲,许久舍不得卷起来。。。三爷在隔壁的杂货区给家里买了一封火柴,两毛钱,我还剩下两分钱,只能买一盒。。。

    雪越下越大,树木、房屋、村庄、田野都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天地一色,浑然一体,仿佛进入了童话的世界,我小心地将挂在腰间的年画拨到身后,蹲下去用雪搓洗自己的手背,母亲十分嫌弃我的手,几次因为洗手的事情要揍我,我就偏偏不洗,即使被她揍了几巴掌,把双手按在水盆里,我也会拼命挣脱出来。。。后面她便不再强拉我的手,只是会不时地咒骂几句。。。脚上的鞋子已经湿透,脚趾从里面钻了出来,但我抱定主意,下次她让我换时,我还是不换!

    回到家里,母亲劈头问道:“卖的钱呢?”。我心里一阵恐慌,母亲上前夺下我手中的年画,展开看了一眼丢在地上,又翻我的口袋,突然怒不可遏地搧了我两巴掌,喝道:“卖的钱呢?!你卖的钱呢?!你花了吗?!”

    我努力地扶住墙壁,使自己不至摔倒,定了定神说:“我花了!”。“你都花哪了去了?!你说,你都买什么了?”母亲逼问。“我买画儿了!我买洋火了!”。“就买这么点儿东西吗?!就卖这么点儿钱吗?!”。我不理他,心里想,你们还想卖多少钱?你们把兔子头摔烂了,你们咋不怨你们自己去?!母亲咚咚咚一溜烟朝三爷家跑去。。。不一会儿三爷提着水桶来我家了,捡起摔在地上的画儿,和声和气地给他们把事情说了一遍儿。。。压满了水临走时,三爷又说:“门画儿过两天就用着了,洋火也用得着,钱没有白花,别给孩子置气了。。。”

    三爷走后,母亲躲到里屋的床上,边哭边骂:“这日子没法过了,老的小的都吃里扒外,我不给你们做饭了,我饿死你们一窝儿鳖孙兔娃子。。。”

    爷爷从东间里出来,把地上的火柴一根一根地捡起来,在桌上放好,然后拄着棍子出门了,他应该是去我大伯家。父亲一声不吭,还在推他的刨子,忙着做他的活计,两个弟弟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这一切。。。我也走出了家门,我并不去我大伯家,夏天时因为爷爷养的兔毛卖不出去,爹娘跟爷爷吵起来,后来大伯来劝解,母亲正憋着一肚子邪火,喷发而出:“你好?!你孝顺?!你把爹领你家养去吧!”。。。两家人从此极少来往。

    外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不知不觉来到了后塬的树林边,雪还在飘飘洒洒地下,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回首望去,村庄的边缘,袅袅的炊烟飘浮在厚厚积雪的屋顶上方,一棵掉光了叶子的白杨树的顶端,筑着一个大大的喜鹊窝。我在一个并不粗壮的桐树跟前停了下来,使劲拍一拍树干,扑簌扑簌落下许多雪块来。树下埋的石蛋应该也能知道下雪了,与石蛋玩耍的一幕幕突然都浮现了出来,我们一块捉迷藏,一块去爬树,一块去摸鱼。。。树叶黄时,不知怎么他突然就生病死了!没成年的小孩子,大人说按规矩要扔到乱坟岗上喂狗的,但他的爹娘特别喜欢这个孩子,说这个孩子又乖又听话,就埋在离村子最近的这树下了。。。

    (班门弄斧难免谬误,欢迎批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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