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伢儿,还认得不?”,走在前面领路的是还算在房里亲戚内的七姑。
“认得,认得。”我试图把方言说得有滋有味。
在外辗转多年,方言于我,虽说没有全忘,却也只局限在日常简单的对话。再也没有可以作为是当地人凭证的地道口音,也不会有人初次见面,就关心我来自哪里。一口日渐纯正的普通话,让大家无法立刻对我的所属地作出判断。
时间久了,我开始发现,似乎没有哪一座城市可以给我一种归属感。每当我来到一座新的城市,我很擅长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可以成功混迹于他们之中,而不产生一丝违和感。所以,在我的身上,可以清楚看到广州上下九的热情,上海外滩的小资和北京朝阳的敞亮。
至于乡愁故土,我也只能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揉碎,全都塞进余光中的《乡愁》里。想着,是因为余老先生思乡太深,所以才勾起了我的情绪。读《乡愁》,不念家,怕是对老先生的大不敬,心里面也就没有那么愁苦了。
“咸伢儿,这下回屋里,能住下不?”
“能。”
“别的人都说你能,做的事多,没得空回。”
“七姑莫信别的人。”
七姑怕我走不惯这村路,走得慢,就索性拽着我的胳膊,我也就任她牵着。现在,我的方言的确是怎么也说不好了,但是有很多东西是早已就深入骨髓的,即使在时间和空间的双重打压之下,也不见得会被带走,会被遗忘。比如说这条路,小时候,清明时节,总会跟着大人来走上一趟。虽然一年就走一次,在老家的那几年,也就是走过几次,然而到墓地前,要拐几个弯,过几块田,却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这些年,家中正值多事之秋。我也是在午夜梦回之时,猛然发觉,离上次回家,竟已过去十年之久,而我却是迟迟未归。当下,就下定决心,要不管不顾的回去一趟。
所以看到我拖着行李进村的时候,村里面都炸开了锅。小孩们,三五个拉着我的衣角,笑着问我从哪儿来,我从口袋里掏出糖果,蹲下来一块一块,分给他们吃。而年轻一辈的,此时都陷在一种相见不相识的迷茫里。还是几个年长者,率先叫出了我。
“是咸伢儿回了吧?”
“怕真的是她呢。”
“这么多年了,也不晓得是不是她呀?”
我笑着将带回来一些礼物交到这些长辈的手里面,虽然他们不算房里的亲戚,但在我孩童时代,他们给过我真真切切的疼爱。在他们中,有人曾将我举过肩头,有人曾将我紧紧在怀里,有人始终记得有个叫咸伢儿的丫头片子。
“七姑,是我,咸伢儿。”走到七姑面前时,两行清泪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滚了出来。
“回了好啊,回了好啊。”七姑颤抖的拉起我的手,用她已经粗糙的手掌摩擦着我的手背,像是要擦去表面的那一层皮。我顺势抱住了七姑,将头埋进了她的胸膛,因为再迟一步,我怕七姑和旁边的人看见有什么东西从我眼睛里不断掉出来。
这次回乡恰逢清明,就请七姑为我引路,想尽一尽为人子孙一直没有尽到的责任。村里的墓地不像外面的墓园,一排排,笔直而工整,有一种很强烈的肃杀感在冲击着扫墓的人。不过,在那里每个人的那一格,大小规格都是一样的。而这里的墓地其实也可以说是坟场。放眼过去,就是一座座或新或旧的坟头。没有任何排列秩序可言,更不是按照统一规格建造。大概是很久以前,圈了这块地,作为逝者安身之处,就一直沿用至今,从未更改。
由于天气不太明朗,我和七姑就早早出门了。故而,一路经过的坟头前都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看到残留的香烛纸钱和小心供奉的祭品。
又拐过一个弯,未见其人,先是听见有人孤苦凄婉的哭声。寻声望去,是位长辈模样的男人跪倒在一座并不起眼的坟前,痛哭流涕。所幸,我并未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但还是知道一些东西。一般来说,大部分人在举行白喜事当天就已经哭断了肠,后面的祭拜更多是例行章程。所以,看到有人在清明扫墓时,这般嚎啕大哭,我不由停住了脚步。
“这是哭坟,他是你定桃伯,哭得是你碧云婶。”七姑和我解释着。
“我碧云婶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想这一定是不久前的事情,逝者虽远,但是生者暂还不能接受这个残忍而又真切的事实。
“她走好几个年头了,你定桃伯每年来看她的时候,就像那样跪在她坟前,要哭好长时间,过后,就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七姑牵着我的手,情不自禁多用了几分力气。
“没人劝着,拦着吗?”
“怎么不劝?不拦?实在是没法子,谁的话,你定桃伯都听不见去。后来,我们也就只能由着他,只能在事后,替你碧云婶尽力照顾他。”
“我婶是怎么去的?”
“晚间突发脑溢血,没人晓得。你伯早上醒来叫她,怎么叫都不醒,以为她是累了,就不吵她睡。把灶头烧热了再来叫她,才发现你婶人已经凉了。”
我见七姑神色不对,就主动拉着七姑前往走了。提起往事,必定伤神。不忍让七姑心里头又不舒服,就没有再问下去了。倒是七姑,陆陆续续将定桃伯和碧云婶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像是在讲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原来定桃伯是早年间的退伍军人,从部队回来后,就娶了碧云婶在村里面过日子。到底是当过兵,使得定桃伯和村里面其他男人不一样,具体是什么,村里面人说不上来。反正大家都觉得那就是只有当过兵的人才有的优点。碧云婶的背景就比较简单了,普普通通农民的女儿。嫁到定桃伯家里来,就一心一意孝敬公婆,侍奉丈夫。
要是按现在的情况,碧云婶也可以算是军嫂了,或许她那会儿就是拿军嫂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她也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妇女,和大部分人一样,大字不识几个,可是碧云婶从来不去村里面的闲话中心嚼舌头,也不在村头巷尾搬弄是非。就因为这个原因,碧云婶还一度遭到村里其他妇女的嘲弄和孤立,她们笑话碧云婶装清高,扮知青。
但是这些议论不曾影响到碧云婶的为人处事,她就是按照自己心里想的去做,或许可以说,她是先学定桃伯的待人接物,然后灵活运用。碧云婶可能根本不懂什么是洁身自好,什么是宽以待人,她只知道她嫁给了这个人,他们是夫妻,那他们就要像一家人。
要怎么样才像是一家人?那就是和他一样。就好像别人家的牛踩了自己家的庄稼,要是上门来道歉,定桃伯不会计较。要是不道歉,定桃伯也不会满村的嚷嚷。这就是碧云细心观察到的定桃伯的风格,她可能并不懂为什么定桃伯这么做,但是她愿意无条件和他言行保持一致。
久而久之,再也没有妇人在背后说碧云婶的不是了。他们夫妻在村里都是非常受欢迎的,那些妇人也喜欢一大早站在定桃伯家门口,喊碧云婶一块去村口洗衣服,或者是邀碧云婶一起上集市。就是这么一个本本分分的妇人,竟是以一种如此决绝的方式离开她最爱的人,和最爱她的人。
就在我和七姑祭拜完,转头返回的时候,却还是能依稀听到定桃伯那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大概是体力不支,他半倒在碧云婶的坟前。我在想,那坟前的土,滴进去了那么多的眼泪,一定都是极苦的吧。
我很想上前劝慰,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劝。不管什么劝说,少不了都是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毕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去阻拦一个已经失去至爱的人为他爱的那个人伤心难过。若强行制止,未免太过为难。他已然不会再爱,如果连这最后一点寄托都要剥夺,实在残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这是一首感动过我很多次的词。人活一辈子,至死也不过就剩一抔黄土。我们能被人这样在坟头哭一场,或是有人能让我们在坟头哭一场,都不枉在世间走一遭。我已无缘再得见碧云婶,唯愿定桃伯一世平安。既然是两个人里留下来的那一个,那就好好活着。缘分到了,自然还是会让两个人再相见的。
作者:石咸(一位和曾博同学很要好的作家朋友)
——见的人越多,便越喜欢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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