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4905703/f454f2987ecdffa8.jpg)
爹娘猫在村里,轻易不出门,且从未说过谁爱谁。在娘眼里,爹就是个“倒茶的”,而在爹眼里,娘就是个“做饭的”……
1
娘有晚起的习惯,爹送给她一个外号“老八点”,因为她总是在八点以后起床。如果起得早些,就会头晕、恶心和反胃,有时候还会不住地干呕……我觉得这完全是她的心理作用在搞怪。
后来的事情也证明了这一点,爹有时逮鱼逮的多了,娘就兴奋地一骨碌从床上起来,然后两眼放光,似乎看到了满把的票子。这时候她的那些不良症状,早就被抛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爪哇国去了。
可我仔细琢磨,这事儿不太对劲,也不完全是心理作用,或许是爹把娘宠坏了。
娘没有嫁过来之前,在姥姥家食物不论、力气不惜地拼命做活。她排行老大,弟弟妹妹年纪相差又远,所以无论是烧火做饭,还是洗衣淘米,都是她的活计,鲜少有人帮她。到现在,她还抱怨,在娘家吃苦受累太多,连个好觉都睡不成。
听爹说,娘那时候白得像一堆雪,嫩嫩的,软软的,滑溜溜的,脸上泛着诱人的光泽,若是掐一下,准能流出一汪水来。那身段袅娜娉婷,细细的腰肢一晃一晃,爹完全被迷住了,他说我娘根本就是村头池塘里的水蛇成了精。
爹一根独苗,娘以为家里条件不错。嫁过来的那天晚上,几个好姐妹抱着花被来送娘。那天晚上月光很好,亮如银盘,照得地下的人影清晰可见。娘进门之后,轻掩柴扉,娇嗔地喊声“散了罢”!好姐妹们便嬉笑着一哄而散。
她进了那个小屋,有些黑漆漆,爹蹲在里面,像头黑豹,眼睛里闪着绿光,然后那轮明月突然被乌云遮住了,慢慢地沉了下去……
第二天,从旖旎美梦中醒来的时候,娘心里满是失落,家里竟然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就连桌子都是泥巴糊的。娘担心着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不住地抱怨爹。爹咧开嘴笑了笑,“咱有绝活儿,饿不着你”。娘气鼓鼓地别过头去,说他吹牛。
爹还真没骗她,在院子里垒起了小窑。爹是大师傅,做陶器;娘是小工,蹬陶轮,再加上老少爷们帮衬,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娘高兴起来,雪花般白净的脸上,飘起了丝丝晚霞的红晕。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娘从踏实能干的农家妹子,变成了养尊处优的“地主婆”,每天早上必睡到八点之后,还得喝茶。
对这些,爹从来没有抱怨过。
等我长大后,流连于蜂飞蝶舞的百花丛中,他总是重重地对我说:“小鱼,这世上只有一个女人属于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媳妇儿。”
只要不是特别忙,他总是早早起来,烧好第一壶水,泡好第一壶茶,再倒好第一碗。
待到墨青色的茶叶不再上下翻滚,白色水汽的氤氲慢慢消散,茶汤最终呈现出美丽透明的琥珀色的时候,爹就会双手捧起那鸭蛋绿的细瓷茶碗,小心翼翼地放到床头上。瞅那姿势,好像是捧了一堆亮闪闪的金子。接着,他轻轻地在娘耳边喊道:“哎,哎,哎!时候不早了,喝了这杯茶……起床了!”
他的那个神情仿佛看待稚子般的温柔。娘缓缓侧头,睡眼惺忪,不太情愿地用双手支起身子,一句话也不多说,接过爹递给她的茶,品咂一番,慢慢喝完,再扭头睡去……
爹就走开了。
娘有时候还会指派爹去倒第二杯茶,爹依旧笑嘻嘻地端来。再过十来分钟,娘就起床了,此时明亮的阳光已经洒满堂屋,属于他们的一天正式开始,阿门!
2
娘不怎么疼爹,她就像个孩子,有时还颇不懂事,耍小性子,甚至对爹乱发脾气。她对爹的爱像捧在手里的茶碗,而爹对娘的爱像院子里盛水的大缸,总之,她对于爹的疼爱远不及爹对她的那样多。
可有一次,我突然觉得自己错了。
那时候,爹赶大车,农忙时节,他还会多倒腾几头牲口,帮人家耕地。为了多弄几个钱供我们读书,天不亮,爹就出发了。早饭,肯定是来不及吃的!他疼娘,也不忍心让她起这么早给自个儿做饭。
长此以往,爹就有了很重的胃病,娘总是在赶集的时候,特意去买些花生,让爹带着。老辈儿人说,这东西养胃。
这个时候,娘就不是“老八点”了,她总是比平常早起好长时间,给爹做好饭。
我能够听见她那急急忙忙的脚步在堂屋和灶房之间如织布机的梭子一样来回折返。之后,我便能看到灶口通红的火焰,锅盖缝里逃窜出的缥缈的白色水雾,继而是浓浓的饭香味飘了过来,深吸一口,不禁叫道“好香,好香”!
爹回来后,是没有办法直接坐下来吃饭的。此刻,他最关心的是他的牲口。牲口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拉犁。所以,甫一回家,他就会先把牲口拉到院子里,放它打滚,给它饮水,再把它拉到棚里,拴上,在马槽里倒上草料……
待到骡子忽闪着大眼睛,打着响鼻儿,门头扯那草吃,他才会放心地回到堂屋。
娘跟爹好像真的是心有灵犀。她抬头看下座钟,愣在那里,好像在寻思着什么,只一瞬,又好像恍然大悟一般,急匆匆地去里屋拿出一个淡红的鸡蛋来。
取一只白净瓷碗,在碗边轻巧地磕一下,蛋壳轻微地张开了嘴,她再两手轻轻一掰,透明的蛋白裹着金黄浑圆的蛋心便滴溜溜地滑到了碗里。扔掉蛋壳,她拿起筷子稍微一搅拌,蛋清和蛋黄便混在了一起,一朵葵花便绽放开来。
娘接着提起壶嘴还冒着热气的水壶,小心地去冲那碗鸡蛋,一股飞箭般的热水从壶嘴里倾斜而下,直落花心,激起了阵阵涟漪。那花儿忍受不了高温,脸吓得煞白,继而魂飞魄散地翻滚着,久久不能停息……这样子,娘就为爹做好了一碗热乎乎的浸鸡蛋。
每次娘做完这些,待到浸鸡蛋不冷不热,温度刚刚好的时候,爹就会推门进屋。时间拿捏得非常精准,好似两个人提前约定好了一般。爹一摸碗,仰起脖,“咕咚咕咚”两口就喝掉了。我看着他,喉头蠕动了几下,觉得一定很好喝,可又觉得腥气!
娘对我说,这东西补身子,爹吃了它才会有力气。她还炫耀地说,爹壮得像头牛,完全就是因为喝了她的浸鸡蛋。而且娘还告诉我,爹干活厉害的时候,她还会多加一个鸡蛋在里面。总之,她把自己放得高高的,明确地在表明这样一件事——没有她,爹连饭都吃不上!
但是有一次,许是耕田晚了,娘浸好鸡蛋以后,爹过了好久还是没回来。娘坐不住了,一遍遍地踱到院子里去,一遍遍地回来看着座钟,又一遍遍地来回热那碗鸡蛋。
我那时候也起床了,肚子“咕咕”地叫了两声,突然很想喝那碗浸鸡蛋。我立马走过去,端起猩红色八仙桌上那碗白白净净的浸鸡蛋来,闻了闻,真腥气儿!但我觉得自己应该试一试,说不定很好呢?可嘴还没沾到碗边上,就被娘喊住了。
“别动,这是你爹的。”她气冲冲地对我喊道。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满是疑惑,接着鼻子一酸,泪水就想往外流。从来都是我想吃什么,她就会想方设法给我买什么,可是这次不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她也讶异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她又开始哄我,“要不,我给你再做点别的……”
那一刻,我知道娘是疼爹的,也是爱爹的,单是这碗浸鸡蛋就能看得出来,因为她第一时刻想到的是我爹,而不是我。
3
天晴雨落日子混下去,爹早已不赶大车,他把田埂上的那排杨树卖了,换回了一台手扶拖拉机。那玩意儿整天“嘟嘟嘟”地吵着要喝油,娘现在又多了一项任务,不但要给爹做饭,还要给拖拉机去打油喝。怎知天有不测风云,娘在打油途中,被车撞了,她伤得很重,腰直接断了……
时值初冬,院子里满是枯黄衰败的荒草,瘦削干瘪的丝瓜藤耷拉在架子上,在寒风中有气无力地荡着。娘躺在床上,一点也不能动弹。家里冷清极了,空气里弥漫着结冰的味道,爹、娘,还有我,没有人愿意多说一句话。
天气好些的时候,娘会呆呆地看会儿太阳,不一会儿又闭上眼睛,接着再睁开,再闭眼……她想让时间过得快一些,这样的日子,无时无刻都是一种煎熬。
娘伤了之后,爹啥也不干了,就守在她的身边。那一阵子,他的脸总是阴着,弯曲的皱纹犹如黄土高原上雨水冲击后的一道道沟壑,头发也灰白了,那个苍老憔悴的样子,让我有些不敢认他。但是,他从来没有在娘面前叹过一口气,唯有娘在那里不住地长吁短叹,很多时候,疼痛难忍,便“哎呦,哎呦,哎呦……”的呻吟起来……
这种呻吟让我想到了死去,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死去是离我如此之近,在这十六岁爱做梦的花季。娘也是这么想的,她觉得生不如死,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好起来。好多次,她对爹说,活着也是赘累,倒不如死了。
爹握住娘的手,安慰她,“别,你要好起来,还给我烧胡豆喝!”
“怕是没有那一天了吧?”娘哀怨着说。
“我一定会淘活你的。”爹的眼通红,坚定地说道。
娘终于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每天早晨,爹还是亲手把第一杯茶凉好了,端给她。
娘卧病在床,有时解不出手来。他就跑到医生那里,之后,如同领了圣旨一般,急慌慌地去集市上去买他们从来没有吃过的香蕉。回来之后,爹去橱子里拿了只大碗,掰出两根香蕉放进里面,小心翼翼地倒上热水。那些白色水汽上升起来,但没有跑出半个手臂的距离,就被冷空气狠狠摁了下去,继而消逝地无影无踪……
我贪婪地看着那两根香蕉,喉头拼命地吞咽了几下。我从小就喜欢吃香蕉,可是家里穷,很少吃到。亲戚好友来串门的时候,若是提了一串香蕉,那几乎都是我的,爹娘连碰都不碰。
可这次不一样。
爹跟我说:“香蕉太贵了,十好几块才买了这几根,咱们就别吃了,都给你娘吧。”
我木讷地点点头,有些失落。
爹觉得温度差不多了,捞出来,淋干,轻轻地剥掉香蕉皮,再一寸寸地掰好,喂她。娘有时候会故意说自己吃不下,任凭爹怎么哄她,愣是拒绝,只是为了留给我。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时候,娘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能自己解手了,能自己下床了,能自己走走了,恢复得完好如初。
爹更宠她了,从那之后,一点重活儿也不让她干,照他的话来讲,那就是“你娘在,这就是个家。咱们只求你娘健健康康,给我烧个胡豆喝就行了!”
4
后来,我们都大了,自以为能够照顾好爹娘,可我们又错了。
娘小心眼,事儿多,胆子还特别小,见到蛇就丢了魂儿,但是只要有爹在,只要在村里,那就是属于她的一亩三分地儿。雄赳赳,气昂昂,指派起我爹来,更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俨然就是这巴掌大地儿上的女王。
爹总是笑笑,有时还跟哄小孩儿似的,这场景让我哭笑不得。
有阵子,因为给姐姐看孩子,老两口分开了。姐姐觉得娘操劳了一辈子,该享享福了,就把楼房里最干净的卧室让了出来。每次吃饭,桌上尽是好吃的、好喝的,很多好东西,娘连听过都没听过。可是没呆一个星期,娘就吵吵着要回去,还甩出她的巧话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姐姐没让,安慰娘,让她再住一阵子,安排伺候得愈加周到,可是没想到,娘竟然一下暴瘦了很多。这下姐姐真慌了,赶紧带她去医院检查,也没啥大毛病。娘又吵吵着要回去,姐再也不敢拦她,收拾了一堆好东西,开车送她。
刚进门,爹看到娘瘦削的模样,心疼地两眼通红,向姐姐吼道:“妮儿,你咋照顾的你娘?”
姐姐百口难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早晨都没给你娘倒茶喝?”爹质问她。
姐姐委屈地点点头,她实在太忙了,也很少想到这个细节。
娘走进堂屋,看着冷锅冷灶,掀开食盆,里面竟然坨了一堆烂面条。她冲爹抱怨道:“我走了后,你就吃这个!咋就不知道照顾自个儿啊?”
说着,她就急匆匆地去灶下生火,炒菜,烧胡豆去了……
自此而后,我们姐弟再也不敢把两个人分开太久。
爹娘从未说过谁爱谁,却无时无刻不证明着什么是爱!就像娘离不开爹倒茶,而爹离不开娘做饭,一切尽在平淡之中,却是“一茶一饭总关情”!
网友评论
看了几篇无戒老师发的获奖文章,总算看到了你的喜剧性文章,过程结果都很完美,平平淡淡的爱情不需要刻意去表达,一茶一饭就足矣,佩服
年轻人的爱,如今大多都挂在嘴上,虽然说的好听,但都是卖嘴。
爱不是玫瑰花,也不是天天:我爱你!
而是习惯。
—— 品味《一茶一饭总关情》
增加了很多细节,深化了许多意境化的表现,再度品读经典,依旧是很有情怀的作品。
那根香蕉,那堆花生,还有那句“咱们家一点儿年味儿都没有”的抱怨,无不令人在对作者笔下“我们家”的生活多一分阅读了解的同时,更对育儿和婚姻这些平凡的生活门道儿多了一些接地气的感悟。
人的情感,很微妙,老一辈的爱,很朴实,这些源于生活的体察,不需要归纳什么金句观点来阐述那种平淡中的深刻,也不需要太多修饰的语感来带动文字的表达,“一茶一饭总关情,瓜子虽小是人心”,懂得感恩的你,最知道什么样的记忆,是“像故事般的温柔”……
年轻人说老人不懂爱,
其实他们的爱不在嘴皮里,
全在行动中,
娘早上喝不到爹捧的一杯茶,
再贵的佳肴也食之无味,日见消瘦,
爹没有娘做的饭菜,
日子也随便应付了。
其实他们相处了大半辈子,
谁也离不开谁,
这就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