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风

作者: 独头茧连殳 | 来源:发表于2018-08-26 13:38 被阅读87次

    她是风

      我从来不自诩自己于他人而言如何如何地不可或缺。生,就是在病痛中无力地呻吟,在死亡的边缘无限徘徊。死,就是自己的安宁解脱,旁人的撕心裂肺。

      空洞的眼、破碎的四肢、溃烂的脓包、畸形的面部、无望的生存······

      人世间的苦难太多种,即使我是医生,也难治愈这许多的怆痛。

      有病痛就会有物质的亏损,有亏损就会有人性的泯灭。这一切的一切来得那样自然。人们都说医院是天堂,其实这里才是地狱。

      因为这里有恶的德行、有惶然的死、轻易就逃离的廉价爱情,亦有无限渺茫的希望。

      我见到她时,她蜷缩在病床上,面容苍白。

      她对我说,医生,请允许我死,不要救我。

      我看着她,面容姣好。却瘦得不成人形,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睛却不可思议地鼓起,像是镶嵌在面部的玻璃珠,显得异常突兀。 

    她的眼睛很亮,像是装进了银河的星辰。只是黯淡着,难见有光。

      她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嘲讽世人和自己。

      我听护士长说起过她的身世——父母离异,各自劳飞,视她作负担,幼时患过抑郁,多次尝试自杀未果。

      如今她又被查出卵巢癌。全身都瘦,然而腹水滞留严重,还有两斤重的内胚窦瘤,使得肚子高高鼓起。

      我作为主治医师,见惯了太多患者,独独未见过谁像她一样,带着决然和凄凉。

      风从窗口缓缓吹来,她细密的发丝飘散开来。

      她就像一阵风,在用尽气力逃离这世间。

      逃离生,奔向死。

      我告诉她,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独独不能眼见你死。

      她的眼睛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弱的光,然而终究没有说话。

      我走到她床前,把手插在大衣袋里。

      “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她轻轻摇了摇头。

      “明天要切除你的左卵巢,家属已签字。”

      “既然如此,何须告诉我。”

      “因为是你的身体。”我定定地注视她,“可不可以,不要放弃活着的希望。”

      她嗤笑一声,朝我昂了昂头。

      “如今谁在乎?”

      我知道她指的是她的亲人。

      我见过她的父母,赶到医院后草草签署了同意书,连内容都没有看。风险和手术类型也通通抛诸脑后,在医院待不多久又风风火火地离开。

      唯恐避之而不及。

      而后我见到她落寞的神色。

      我回过神来,她已经望向窗外,恢复一脸漠然。

      “我很在乎你,希望你活下去。并且这个愿望日渐浓厚。”

      “呵,因为你是医生罢了。”

      我知道,她缺乏的是她从未得到的——深沉而独属于她的爱。而不是博大的,谁都轻易可以获得的爱。

      常人应得的爱,于她而言,却是奢求。

      我不得不可怜起她来。确切得说,我很心疼她。

      我想摸摸她的头,她瞪着我,眼里满是不屑。我终究是垂下手,预备去查房。

      临走时瞥见她的病号牌——阮途安。

      途安,途安。结果你过得这样不安。

      手术异常成功。后期为了避免癌细胞扩散,途安还必须接受化疗和骨髓抑制。

      她入院时的长发早已掉光,偶尔我也会见到她抚着光光的后脑愣神。

      我每日午时会让我母亲多捎一份饭菜,坐在她的病房里和她同吃。刚开始她对我又打又踢,我没办法靠她太近。时间一长,途安已经能接受和我正常相处了。

      我知道,她仍然惧怕我带给她的希望。

      她是喜欢活在黑暗里的人,太强的光线会刺瞎她的网膜。

    正如仙人掌从不渴望多余的水。

    有时,我也抽空坐在离她的病床一米远的地方,小声地念顾城的诗。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楼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中

    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

    一个淡绿】

      途安静静地望向窗外,置若惘闻

      “整个世界是灰色的。可也一定会有鲜红和淡绿。”

      “是嘛”她的声音几不可闻,险些被吹过的风带走。

      “可有想去的地方?”

      她撑着脑袋想了想:“大漠。”

      我听到她回答我,有些受宠若惊。要知道,一个月以前,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多和我说话。

      “病好了让我带你去。”

      “病好不了,也不想好。”

      我被噎得缄口难言。

      我看了看表。到了约定时间,该去和途安的父母谈谈。

      于是我起身离开。途安叫住了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无可救药。”

      “是这个世界无药可救。”

      “既然如此,你救不了的人······”她又企图说服我。

      “就是因为这样才要尽力去救。”我打断她的话,“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对你这样不好。”

      途安听罢,索性用被子把脸埋起来。

      “自以为的救赎,其实是自私。你不可以剥夺我死亡的权利。”她的声音在发颤。

      可是途安,我没办法眼见你的死亡。

     

      “杜主任,您好。让我们来有什么事吗?”途安的父母坐在我对面,一脸风轻云淡的笑,正拿着茶饮轻轻地啜。

      我竟生出途安并非他们的女儿的错觉。

      我带着不善的口气说:“途安一心求死,对于治疗很不利。做家长的难道没有一点责任?”

      途安的母亲露出标准的职场笑容:“她今年已经成年了。”

      “您也不小了。”

      途安的父亲这时从包里摸出一叠支票,撕下其中一张给我。

      “钱的事我们仁义已尽,还望杜主任不要频繁地打扰才好。”说罢,他和途安的母亲各自离开。

      我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生出阵阵悲哀。

      有些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无能为力。

      途安,途安。

      手术过后的一个月,途安已经明显好转。原本苍白的脸颊总算是有了血色。她开始要我帮她买书,对着窗外发呆的时间少了很多,我路过她的病房,常常见到她捧着太宰治专注地看着。

      她说,她最喜欢的书叫人间失格。

      失去做人的资格。

      她不像其他患病的小孩,每天吵吵嚷嚷,她安静得可怕。也难得和她人相处,浑身竖起尖刺。附近的病人都怕她,私下里叫她鬼子。

      连护士长也悄悄告诉我,希望我能够教会她友善。

      要她友善的人,你们对她友善过吗?

      我看到的只是欺凌、侮辱、孤立、嘲笑。何来的善待?

      开始和她相处时,她并不多说话,并且话里三句不离死亡。现在她开始依赖我,连护工都说,只有我接近她时,她的眼里少了许多的戒备。

      我很开心看到途安的变化。

      这天是个春光乍泄的午后,太阳暖洋洋的,直射到心窝。我难得休一次假,推掉和朋友的聚会,打算陪陪途安。

      我走近病房,途安正在小睡。

      我把想送的向日葵轻轻摆在床边的柜子上,就势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途安。

      眼睛扫过她光洁的额头,她翘拔的鼻翼,她弯起的嘴角,她脸颊上微不可见的细小绒毛,还有她小巧的耳垂。一切的一切拼凑在一起,显现出病态的美。

      途安像是感受到我的视线,睫毛微微扑闪,缓缓地睁开了眼。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只好不自在地笑。

      “来邀请你出去走走······顺便,给你买了花。”

      她微微偏过头,看了看向日葵,又把头转回原处。

      “何必送向日葵呢?”我听到她叹了口气。

      途安不喜欢散发着光的什物。

      “向日葵不仅仅是信念和希望。还代表忠诚、高傲······”

      “要我忠诚于活着的信念?”

      我欲言又止,吞下想说的话。

      她淡淡地看着我,旋即别过头去:“别再做这些无用事了。”

      途安,其实是我是想做你活下去的信念,想忠诚于你的高傲。

    你像风一样,飘飘荡荡,来去自如。你会为谁停留呢,哪怕是片刻。

      你可知道,在向日葵的花语中,还有“沉默的爱”。

      我强装做若无其事:“那么,我推你出去走走?”途安过了好半晌才缓缓点头。

      我推着她在医院的花园里漫步,鸟兽和着虫鸣声,午后的空气里都藏着温暖祥和的气息。

      人间的四月,从来是这般艳丽。何况我还和途安一起。

      我从来是爱女人的女人。途安的出现,唤醒了沉我睡了三年的心。

      我又想起了在法国的余溪。不知她如今过得如何。

      正愣神时,途安唤我。

      “你走神了?”她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旋即自顾自地说下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提到,人要在恰当的时候死亡,你可听说过?”

      “你认为自己达到恰当的死亡的时刻?”

      “也不尽然”途安仿佛陷入某种思绪。

      “他还写过‘在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必须停止进食。想要被人爱得长久的人都知道这点。’这点你也认同?”

      我想起从前被背弃的种种,话里带着怨恨。

      途安定定地盯视前方,仿佛试图把握住某种捉摸不定的东西。

      她说:“我不知道,从来没有好好爱过一个人。亲情也好,爱情也好,友情也罢。在我看来,都是不牢靠的。因为人就是不牢靠的。”

      你没有好好爱过,就如你自己没有好好被爱过一样。

      我想摸摸她的头,然而手刚要到她的头顶,又犹犹豫豫地收回。

      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叫我。

      “杜裔”

      我太熟悉她的声音了,在曾经的每一个梦里出现,魂牵梦萦。

      她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面目含春,笑靥如花。

      她一步步走近,我的心跳似是踏着她来时的步伐,渐渐在胸腔里跳得激烈。

      是我七年的恋人,余溪。

      她停步在我眼前,一边竭力微笑,一边泪流满面。

      途安没说话,转过头来看我,我不知所从。

      余溪顺着我的视线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途安,用纸巾擦了擦泪,又弯起嘴角笑。

      “那么,我在你家等你。”

      我点点头:“可有钥匙?”

      “一直带着呐。”她偏着头笑。

      我把途安推回病房,途安坐在床上紧蹙着眉。

      “你把向日葵丢掉。”她把花递给我。

      “为什么?”

      “我不需要。”

      不需要什么?不需要信念,不需要高傲,不需要希望,不需要忠诚——还是那未被冠名的爱······

      “你的病快好了。”我骤然脱口而出。我想途安应该会高兴。

      “那又怎样?”

      “你才刚成年,以后就能有更好的生活。”

      她默默接过我递回去的向日葵。

      “我不会再有更好的生活。”她缓缓躺下,扭头向着墙壁,我意识到她可能知道了什么。

      “你叫杜裔?”她问这样问我,“她叫余溪?”

      我没有出声。

      “你们相爱”不是疑问的语气。

      你一定认为很畸形吧。

      我张张口,却默不作声,手机响起,余溪在催促我回家。

      我只好三两步离开,恍忽着逃离。

      途安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

      “‘世界是一位神的梦和诗;是在一位不满之神的眼前飘荡的彩色的烟。’”

      她在朗诵尼采的写下的句子。

      像是在说明一个巨大的隐喻,又像是在单纯地打磨时间。

      我走出了很远,脑子里一直回响着途安的声音。于是决计调转方向,并告诉余溪我晚点回去。

      我站在门前,却听到途安的哭声,隐忍的、若有若无。倔强的抽噎声,像是压抑许久。

      我定在原地,没有推门。只是依靠在门,呆坐在地板上,耳朵贴在门前,悲喜难明。

      我至始至终没有推开门,坐到夜幕降临,途安的哭声也消泯。这才起身回家。

      途安的病日益好转,癌细胞的迹象已完全看不到。只要定期复查,注意休养,应是没有生命危险。

      余溪告诉我,已经同丈夫离婚,下了好大的决心回来找我。于是我和余溪和好。

      可是我好像离不了途安。

      很难忘掉途安落落寡欢的眼睛,很难忘掉她在病床上朗诵尼采的句子,很难忘掉她对我出语不善后躲闪的神色,很难忘掉她恬静的睡颜,很难忘掉送她向日葵时,她眼底疏忽而过的光芒。

      总之,很难忘掉途安。

      途安出院那天仍然是一个人。家里人似乎丝毫也不在乎她的死活。她收拾好几本书、几件常穿的衣服,塞进书包。

      她站在窗前,等待着和我告别。

      “今后要到哪里去?”

      “在一家图书馆找好了工作。”

      “不读书了?”

      “那里有成千上万本书。”

      “你该多休息,不要太劳累,不然容易引起并发症。”我叹气。

      “那不就又可以过来了。”她一脸玩味地看着我。

      “可不可以别拿自己生命开玩笑!”

      “向日葵都死掉了。”她理了理稀疏的短发,没有继续说下去。

      “是花都会枯萎的。”

      “那么,再见。”

      “再见。”

      我目送她消失在走廊转角处。

      途安,祝你往后路途安然。

      大抵是天不遂人愿,

      两个月后,我又接到了一个病人。

      过度劳累造成肿瘤标志物异常,并且伴有神经衰弱和肠胃功能受损。

      她是途安。

      我疯了似的查阅相关资料,联系海外的科研机构,并且动员全国专家开展调研讨论会。

      然而病魔以近乎残忍的速度吸食她的生命。我感到自己同她一起被生吞活剥,从医生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对死亡这样怨毒。

      余溪告诉我,我近来晚上做梦会一直念叨途安。

      当我收到途安的检查报告时,连全国最权威的专家告诉我。

      杜医生,节哀。

      说的都是他妈的狗屁。

      可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我走到途安床前,轻手轻脚地为她盖好被子。深深地凝视她的睡颜。

      她的床前还摆着枯萎向日葵。花朵耷拉着脑袋,正如垂死的途安。

      我趴在她的床前守着她,妄图以此抓住她微弱的生命。

    然而她最终还是离开了。

    记得那天清晨她睁开眼,第一眼看到了我。

    我从未见到她笑。

    然而那一次,她笑得日月失色、凄美哀婉。

    我猛然想起曾经念给她的诗句。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她说:“那天我说世界是一位不满之神的眼前飘荡的彩色的烟。其实是想说,那不满之神是你。”

    我低下头,轻吻她的额头。

    途安死时很平静,我告诉自己,她只是睡着罢了。

    只是一睡不醒罢了。

    可是我觉得自己被分崩离析,变得残缺。

    我抱起床头的向日葵,放在她的身边。

    你看,途安。这是我全部的爱恋。

    沉默的,不发一言。

    她就像清风一样消失。去留无意,却吹皱一池春水,涟漪就一圈圈荡漾开来,水波一生都在推向前去。

    我当天就递交了辞职书。

    院长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再考虑考虑,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我头也不回地走掉。

    你没有看到所爱的人死于自己之手,你就不会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我还记得,要带途安去大漠。

    余溪看着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守着我。

    我对余溪说:“我背叛了你”

    她说:“是我先离开”

    我说“我想带途安去大漠。”

    她说:“那我陪你。”

    我把途安的骨灰撒在茫茫的戈壁上。眼见她随风飘荡,和苍凉的山石沙土合为一体,直到全然望不见。

    余溪问我:“会不舍得吗?”

    风呼啸而过,脸被干燥的风刮得生疼。

      一如从前,途安对我拳打脚踢。

      我对着远处大声吼叫:“她本来就是风啊!”

      余溪和我站在一起听远方的风声。

      我转而问余溪:“你说,这里种得下向日葵吗?”

      “你疯了?这里怎么种向日葵。”

      “说得也是”我干干地笑,“说到底连向日葵都死掉了。”

      “你在说什么啊?”余溪敲敲我的脑袋。

      我想了想,对余溪说道:“风和向日葵。”

      阮途安和我沉默的爱。

      途安。来世你拿着一朵向日葵等我,我能够找得到吗?

      此时风又呼啸而过。

    她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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