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鱼

吃鱼

“嘀”一声，王强的手机收到来自招商银行95555的短信，是工资入账。“嘀”，又一声，第二笔入账。

这个月不错呀，发双奖，王强心里想着，给哥们打电话：“老蔡，下了班还是湖畔渔庄，我请客。”

王强是某国企职工，四十出头，大脸盘、大鼻子、小眼睛、薄嘴唇。行走间左手拿一个巴掌大的无纺布袋，白色的袋子被连日累月地揉搓，中间一块呈褐色，也不知道是脏污还是里面的手串褪色。

老蔡跟王强一个单位，每个月发钱了，两人轮流坐庄到湖畔渔庄，一起喝酒，咵天，吃鱼。

在这个两江交汇的地方，大小湖泊星罗棋布，是这座城市的骄傲。湖太多，起名字就马虎，东湖、南湖、西北湖、后湖……有江有湖就有鱼，一批特色鱼馆如“某渔翁”、“某鱼头”是街头一景。

王强和老蔡常去的湖畔渔庄位于东湖之滨，菜单上清一色的鱼字宴。清蒸、糖醋、红烧、水煮、干煸这是比较常见的；还有一鱼两吃，鱼头骨架熬汤，鱼肉做圆子或包饺子；近年又引进了千里之外的徽州名菜臭鳜鱼，据说是专门把新鲜鱼在25度温暖里放臭所做。

一道鱼被演绎出这么多吃法，充分说明这地方地灵人杰。这里有种说法，爱吃鱼的人聪明，家家户户养小孩把这句话当经念。

王强从小爱吃鱼，也从小被街坊邻居夸：“这伢蛮贼！”“蛮贼”是“聪明”的意思，不过带点“精明”、“狡猾”的味道。

长大的王强在单位工作清闲，结婚后岳母常驻家里，帮忙管孩子和一日三餐。跟老蔡喝酒时，他传授过怎么当“甩手掌柜”的经验，老蔡很佩服他。

王强和老蔡最爱的是鱼锅，他们觉得别的吃法都是暴殄天物。“千滚豆腐万滚鱼”，新鲜鱼现杀略腌，直接下锅里煮。

这里的“滚”字指的是慢炖，两人在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中侃侃股票房子，国事天下事，始终保持汤面微微滚开而汤汁又不溢出，最后那鱼和汤味道“鲜得掉眉毛”。

一顿饭吃下来轻松惬意，熨帖满足半个月，剩下半个月盼着下个月发钱再来。

下了班，两人跟家里汇报了动向后，为了喝酒尽兴，都没开车，搭滴滴快车奔向渔庄。

滴滴是一辆本田思域，两人坐上去，王强在副驾，扭头跟老蔡说：“日本车不行，微信上经常有人发视频，不经撞，小日本狡猾狡猾的。”

司机沉默不语，王强说得兴起，突然发现变了路，猛叫：“伙计，走错了，这边绕远些。”

司机说那边堵车，王强又道：“那你私自变道，等下多出来的钱算哪个的？”

“算我的！”司机没好气的说。

王强不再搭理司机，只频频回头跟老蔡聊天。到渔庄，两人熟门熟路往里走，找到个相对安静的位子入座。王强跟服务员点了黄颡锅和豆腐、虾滑等配菜。

这店里黄颡跟饲料喂大的不同，是以小鱼小虾为食的野生湖鱼。每一条个头不大不小，做出来汤汁浓郁，鱼肉嫰滑。

老蔡说：“平时点草鱼，今天吃黄颡，看来钱包蛮暖和啊，你下午奖金到账多少？”

“你呢？”王强反问。老蔡说跟上月差不多，就加了个取暖费。王强心里一惊，手上摩挲珠子的节奏也岔了，自己收到的银行到账通知两笔，数目比老蔡多出一倍。

单位规定职工之间不要互相打听拿多少，但大家都知道，除了个别考勤不好看的，大多数人拿的钱是平均数。

想到这里王强说：“说是收入逐年增加，这增加的还跑不赢通货膨胀，就说这渔庄，从早几年来吃到现在，鱼价格翻了两三倍。”说完把手串袋子放在桌子一角的手机上，要服务员倒茶。

老蔡在手机上看到一个段子，发给了王强，王强拿起手机，看了也哈哈大笑，有电话进来，他的笑声僵在半路，对着手机回话说：
“哦，嗯，没有，真没有。”

老蔡抬头瞄了他一眼：“怎么，这么快，老婆就来查岗了？”

王强含糊嗯了一声，放下手机，喝茶。

服务员端上来一碟送的花生米和泡萝卜，王强喊住了转身离开的她：“唉，我们的鱼快了没有？没有的话退一半。”

服务员回来说鱼已经杀了，不能退，王强不耐烦：“今天怎么这么快，平时催你们，嘴上说快了快了，正在杀鱼，结果等半天。”

老蔡也放下手机：“要不要紧，要不改天再来？”

“点都点了，吃完再回去，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鱼锅子上来了，老蔡看王强自接了电话后，像有心事，不似往常谈笑风生，没敢劝酒。

王强夹起一片说不上紫还是绿的叶子，对隔两桌的服务员招手：“你过来，来，看看，这是什么？”

服务员说是佐料，王强声音高了一个调：“太不像话了，吃到口里的东西，这么马虎，什么叶子都敢往里面丢，把你们店长喊来！”

服务员小跑着去了会儿，带来位中年光头男，那男子满面笑容，客客气气：“王哥、蔡哥你们好，今天忙，没过来招呼你们，这个叶子是紫苏，放在里面去腥的。”

“不要哄我，我又不是第一次来。”王强把脊背往椅子后面一靠，光头男给王强和老蔡各发一根烟，一一点上：“您吃不惯那个味，我帮你们挑出来。”

“把我的鱼汤味道都搞坏了！”王强愤然。

“这两片紫苏叶是出锅的时候才放在上面，汤里还没有入味。下次我提前跟他们说，不给您放。小李，你去端个西瓜果盘来。”

“不用、不用。”王强摆摆手，“反季节的东西我们从来不吃。”

“那我们送你们一个配菜，小李，你去……”

“不用再加配菜，等下我们买单直接减一个吧！”听王强说完，光头男弯腰：“好，王哥，蔡哥，你们慢用。”然后转身，跟服务员翻了个心照不宣的白眼，走了。

王强这一出儿戏，老蔡没看明白，刚才一直不知道怎么帮腔。这时找了个话题，问王强：“前些时，那个股票是不是还拿着？”

王强说：“前天已出掉。”

“我跟你说过，不到二十六块不卖的呢！你信不信，明天还要涨！”老蔡把右手小指在桌子上敲得痛心疾首。

王强没接话，嘴里吸的烟头一明一暗，像只不安的眼睛，愤怒地一张一合。他猛吸一口后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一按一扭，嘴里飙出一口这城市闻名的骂人糙话，说运气不好，喝凉水都塞牙。气氛一时尴尬，两人潦草吃完，喊服务员买单。

还是之前的服务员，王强说，“你们店长交待过的，免收一个配菜的钱，你还记得噻？”

服务员说已经免了，王强把单子拿过来：“怎么不能免虾滑。”服务员说做不起，最多只能免豆腐或青菜，王强说把店长喊来。

服务员小跑着去了，这次中年光头男没有跟过来。服务员说店长不在，自己做不了主，下次再来的时候给优惠。

王强只得买单，发狠道：“下次？你们这个样子做生意，没得下次！”

两人各自回家。

进家门后王强歪在沙发上，把百度上面关于怎样提升财运的帖子看了个遍，又搜了“错发的工资要不要退？”百分之九十的网友都说要退，还有法律人士说，不退是不当得利，属于犯法的。

“还是国外好啊！”王强没头没脑地说，旁边看电视的老婆斜了他一眼：“怎么，又是哪个同学去国外了？”

王强没有跟老婆讲，和老蔡吃鱼的时候，财务小吴打电话问他是否多收到一笔工资，他矢口否认了。

他把手机在老婆眼前一晃说，在外国，如果老板多发了工资，是可以不退的，人家勇于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老婆说，为错误买单，哪个买？单位肯定不会背这个锅，那就该财务的人倒霉。除非准备换工作，不然别人愿意买单，也拉不下脸要，毕竟不是自己该得。拿了还怎么继续在单位混，同事的眼光和唾沫都能杀死人。

话是这么说，到手的钱再拿出来，还是让王强一晚上辗转难眠。

他一会儿想，打死不承认，会不会侥幸过去。如果有了这笔意外收获，自己的小金库也可以充实一下了，平时给老婆报账少些海誓山盟的口舌，看望自己父母也可以多买些礼品。

一会儿又推翻前面的想法，不承认不过是缓兵之计，帐都是可以查到的，再说能进单位财务保不准有什么后台关系，搞得不好这笔钱要成烫手山芋。

王强思前想后一晚上，怪就怪这钱的事儿，没个人分享商量。

第二天上班，他刚到大门口，停在旁边的一辆奥迪车里走下个人，是单位唐总。

唐总边走边给他一个大大的微笑，走近了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王强，你是大王强吧，这个世界真小，咱们单位王强都有两个。我对你印象蛮深，你来单位……”

唐总细数了王强对单位的贡献，按说王强应该受宠若惊，这么多年，唐总还从没这样跟他说过话。不过此时，王强明白了，单位里那位小王强的工资误打到自己卡上了，他只盼唐总早点拿开放在他肩上的手，回到车里去。

唐总表扬完后离开，王强立马回拨财务小吴的电话：“小吴啊，昨天你电话后，我又收到一笔钱，看到的时候太晚了，没有打扰你，怎么退？你给我一个帐号。”

小吴说：“谢谢王哥支持我工作，下班我请您吃饭，到时候当面把帐号给您。您喜欢吃什么？位置您定。”

王强想小吴不愧是唐总的关系，也是聪明人，情商高，说不定喜欢吃鱼，他定了湖畔渔庄。

这次，他没有喊老蔡。毕竟，当着老蔡的面，跟小吴联络感情也不太方便。再说，老蔡也是聪明人，搞不好，一下就能猜到他王强昨天的异常是为了什么，那还是有点丢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