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七岁那年冬天,远房亲戚家一个长辈去世了。我们一家前去吊唁。
他们住在很远很远的山里边。
那天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了。车子开了六个多小时才到山脚。然后步行上山。
到了亲戚家,只看到门外门内都是人。很多人前来吊唁。一副新做的棺材庄严地立在院子前边。
我跟着爸妈在灵堂前拜了三拜。
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太爷爷,早已记不清他的样子。
太爷爷去世的时候,已经117岁了。
我很奇怪,为什么太爷爷的儿子孙子都住在山下,交通贸易等等都很便利,太爷爷他却独个儿住在山的半山腰,与世隔绝般地生活。
爸爸妈妈和那些我不认识的远房亲戚在聊天。我无聊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灵姐姐!”
我一抬头,看到是一个长得好乖的小女孩。她有些害羞,睫毛上还挂着泪,兴奋却掩盖不住。
“秋秋?”
她点着头,甜甜地笑了。
秋秋是我一个妹妹。
她是太爷爷家捡的一个弃婴。腊月寒冬,这孩子被丢弃在荒山野岭,她的身边搭了一堆篝火,即能取暖,也能引起人的注意。太爷爷的儿媳妇把她捡了回来。
秋秋和太爷爷很投缘。太爷爷最喜欢的不是自己的亲孙子,而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弃婴。他喜欢把秋秋抱在膝上,逗她玩。秋秋也总是对太爷爷笑。
秋秋被捡回来时,已经三个月大了。太爷爷想既是秋天出生的,就叫秋秋吧。只当这孩子是天地精气所化,像孙猴子一样。
分家的时候,太爷爷的孙子重孙子都搬走了,另立门户。太爷爷是跟着秋秋爷爷的。没有谁愿意带着秋秋这个“无用”的小女孩。老大推给老二,老二推给老三。秋秋也不愿意离开太爷爷。小小的她,哭得眼睛红着,脸蛋红着,脖子红着,整个身体也像红着。太爷爷见了心痛,也就把秋秋留了下来。从此爷孙俩整日谁也离不开谁。
太爷爷去世,最伤心的就是秋秋。
我见此刻的秋秋,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眼睛里却尽是悲伤。
忽然我觉得秋秋,好像一朵浮萍,没有根似的,在这世间孤单零落。
我不禁抱紧了眼前这个孤零零的小姑娘,我可怜的小妹妹,偷偷用袖口擦去溢出的泪。
我抱着秋秋,就像抱着一棵冬天枯瘦的树。
太爷爷下葬那天,我和秋秋跟在队伍后面。秋秋好想走到前面,离太爷爷近一些,可是她没有资格,她身上没有太爷爷的血。
秋秋看着太爷爷被葬下深深的土坑,她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可眼泪却源源不断地从她眼睛里流出来。
爸妈回城的那一天,我没有走。我想留下来陪秋秋。也许我不能为秋秋做什么,但我想留在她身边,不让巨大的孤独感将她席卷。
有时候我陪秋秋坐在山上看日落,看了日落看星空。山上的风刮过,如悲戚的呜咽,听得秋秋又哭起来。我牵起秋秋的手,下山。
秋秋的情绪渐渐好了起来。
一切仿佛又归于平静。
直到有一天。
直到那天,我们遇到了个女人。
说女人也不对。
她,非人,非仙,非鬼。
她说她是山鬼,是这片山脉的守护者。
“你有妈妈吗?”
秋秋问她。
她笑了。
“我乃是天地灵气幻化而生,无父无母。”
“你和我一样啊!我太爷爷说我也是天地生的,像孙猴子一样。你知道孙猴子吗?就是那个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秋秋像找到了同类一样,高山流水,知音得遇。
山鬼听了,愣了一愣,随即用一种悲悯的眼光看着秋秋。我看不懂她的眼神,却隐隐觉得不安。她伸出手,轻轻抚着秋秋的头。
秋秋只是个可怜的弃婴。太爷爷说她是天地所生,也没人当真,只当太爷爷也只是胡乱为这可怜的女婴找个不真实的来处。可眼前这个女人,一个成年人,说自己是天地所生,还是山脉的守护者,我心中是怀疑的。
“我在找一个人……”
她像对我们说,又像自言自语。
“他叫杜之衡。”
她忽然抬头,“你们见过他吗?”
美目灼灼,动人心弦。
我相信她是山鬼了。屈原描述的那个山鬼。多情的山鬼。
二
杜之衡,是秋秋太爷爷的名字。
秋秋说,太爷爷总给她讲一个故事。
故事的女主角是一个居住在深山里的少女,男主角是一个采药为生的少年。
男子十七岁时,有一次上山采药,不幸跌入深谷,不省人事。
醒来时,发现被一个美貌异常的少女所救。这女子一头天然卷曲的秀发,穿的是粗布草鞋。手脚却各戴一串银铃镯,行动之处无不有清脆叮铃之声。
这少女毫不扭捏,也不顾男女有别,日日为他擦拭身体。
少女一个人独居山中,无亲无友。喝的是山涧泉水,吃的是山中野果。
问其父母亲何在,只道不知。
“我自小便独自生在这山中,不知双亲何在。山中动物,皆有来处,独我没有。”
说到此处,男子见她眼中泛泪,晶莹闪烁,楚楚可怜,好生动人!心中对这独生独长的娇弱少女忽生怜恤。
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他哪知自己的伤虽一天天好起来,却为这女子一个神情,误了终身。
到男子的伤已痊愈那日,少女送他下山。
山风缱绻地吹,野花香漫天地飘。少女眼波流转,尽是不舍。男子也是依依不肯离去。
“你同我下山去吧。山下有宽阔的大河,河里有好多的船,鸣着汽笛,载着各地来的稀奇玩意。河边是码头,有市场,赶集的时候总是很热闹,有卖糖葫芦的,唱戏的,还有卖花的。我给你买花儿戴……”
他不知不觉已经拉着少女的手。
少女摇摇头,她不知为何,隐隐觉得自己不能离开这山,不能去山下的世界。那里不属于自己。只有这里,才是她该待的地方。
男子失望地走了。
少女却比他更失望。
她在等一句话,等他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抬头看去,却只看到他的身影在下山的路上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在一滴眼泪里,彻底地消失了。
少女又恢复了一个人在山中的生活。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天空一样,溪流一样,森林一样,松鼠和飞鸟一样。可又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曾经见物是物,如今见了什么,都想到他。
她后悔没跟他下山了。要是和他下山,她就不用这样天天惦念他,却见一面也难。
有一天她又坐在山上,看着他离开时走的那条路,怀中抚摸着狸猫,却见到她朝思暮想的人儿从他走的那条路回来了。
她站起身,狸猫受了惊从她脚边跑开。一月来莫名的哀愁竟刹那间一扫而空,变作狂喜。心跳和他脚步的频率一样,又快又有力,仿佛即将郑重其事地宣告一个消息。
她等着,等着。他的脸越来越清晰。她再也按捺不住,朝着他狂奔而去。
他们再也无法隐匿自己的感情。分别时的入骨相思,等待的煎熬,再见到对方时的狂喜,一切的一切都出卖了他们的心迹。
“我要娶你!”
少女热切的吻,封缄了他的唇。
她穿上他从山下置办来的红嫁衣,金发钗,更加娇艳动人。他胸前戴了一朵红色绣球,也映照得脸色红润,满面春风。
两人成亲,拜的是天地山水,生灵万物。从此,快活地生活在这山中。
朝夕相处中,男人却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她跟动物说话,飞禽走兽都是她的好朋友,松鼠狐狸任她抚摸,与之亲昵。豺狼虎豹也不咬她,甚至是对她恭敬有加。
这些也还只是怀疑。
有一次她去山中采蘑菇,久久不归,男人出去寻她。正是日落时分。他寻见她时,见她走在林中,浑身发着异光。林中的鹿子,白兔,鸟雀,虎兽,全都恭敬地跟随着她。溪流中的鱼儿也争相跃起。她手脚上的银铃镯,叮叮当当地撒满了整个林子。她的头上长出了一支角,彩色地旋着,向天上立着。他想起了老人们讲的远古神话中的独角兽。
她的耳朵也渐渐变得尖了长了。两只角似的向上长着。
她似不察觉的,手中挎着装满了蘑菇的篮子,向他们家的方向走去。
男人觉得这是一种危险的美丽。他陶醉,又恐惧。他躲在树丛后面,怕他的妻知道,他知道了她的秘密。
直到他的妻看不见了影踪,他才拖着麻木的双腿走出林子。
天已经黑了,星辰满天。
他的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回到家中,他看到自己本不会做饭的妻在为他学做饭。她本来只是吃山中野果,自然不会厨中之事,而他要吃饭吃菜。他下厨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坐的乖乖的边看边学。
此刻的她笨拙地择菜,生火,像俗世中初学做饭的女孩。若不是看到她的异像,他真的以为他们就是凡世中的一对平凡夫妻,每天柴米油盐酱醋茶,床头吵架床尾和,慢慢悠悠地度过几十年岁月,白头偕老,共赴黄泉。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不肯下山了。因为她不是人!
他心里是怕的。他怕她真的不是人。他怕她是妖,会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道士和尚给收去。他怕她是鬼,太阳一出来就灰飞烟灭。他还怕她是仙,二郎神李天王领着天兵天将来带她回天庭。
总之,他怕失去她,他怕他们不能相爱。
他只能紧紧,紧紧地抱着她。
那一夜,他待她像第一次,温柔无限,当她是一株娇柔的花儿。
那一夜,他待她像最后一次,破釜沉舟,倾其所有。
她的呻吟前所未有的浪荡放纵,直到月亮西沉。
他知道了她的秘密。她不知道他知道。
她无意瞒着他,她以为他们是一样的。
他有意瞒着她,他不愿让她不安惶恐。
又过去了一个多月。一天,他的弟弟上山来寻他,说他们的爹不在了。他如五雷轰顶,跟着弟弟跑下山,一口气跑到家门前。整个房子已挂满了白绫,他的爹爹静静地躺在堂中,已没了生气。
他扑通跪倒在爹爹身边,声泪俱下,痛哭失声。深深痛恨自己当初为了和爹娘口中的“野女孩”成亲,忤逆不孝,惹得爹爹生气,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他娘已哭成了泪人,一夕间竟老了不止十岁。他抱着他娘,只摸到皮肤包裹着一根一根的骨头。
“儿啊,你终于回来了!可惜你回来得晚了,见不着你爹了啊!儿啊,你别走了行不,你再走,下次回来怕是连我也见不着了啊!”
他只得留在家里,主持爹爹的丧事,安慰新寡的母亲。丧事办完,他娘又染了风寒,日日离不得他,整日家都要他守在床边,怕他再走了。
他看得心疼,只好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床边。
母亲完全好了已过了一年。一日他假借采药之名,上山去找他的妻。到了山上,他们曾经的家却变成了一堆焦土。他在山上转了一圈,走遍了她曾经爱去的地方,也没有找到她。直到天黑下来,狼声四起,他才往山下走。
他没有找到她。他没有找到她。
他的心,像缺了一块似的。
山路崎岖,夜色甚浓,似在哀哀地留他。他满腹心事,走了很久很久才到家。
他的母亲坐在门口,一直等他回来。见他回来了,又是两行泪落下来,“儿啊,娘以为你又要丢下我和你弟弟走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他觉得娘真的老了。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既然寻她不到,就安心在娘身边陪着吧。
他只是一直不娶亲。
没过几年,他娘也走了。他弟弟娶了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他弟弟有次上山采药,掉下悬崖,便再也没有消息。他弟媳等不回她丈夫,有一天把孩子丢给他,就收拾行装跑了。他的侄子才刚刚断奶,他只好勉力抚养他,他们杜家唯一的血脉。
这一年,他二十三岁。
他的侄子一直以为他便是他生父,他的母亲难产而死。他的父亲对母亲用情深,便终生未再娶。
他也再去寻过她。只是奇怪,他再也找不着那条路了。
他把他的家从山脚搬到了那条路消失的山腰的路口。他把家建成和他们曾经的家一样。他想,我在这半山腰守着,总是离她近一点,总能再见到她的。
没想到,一直到老,他都没能再见到她。
三
她听了这个故事,眼睛雾蒙蒙的。她抬起头,望着远方,目光变得遥不可及。
“我也讲个故事吧。”
我在山中独自生活了十七年。直到有一个人闯入了我的生活。
他是一个采药人,跌下山谷受了伤。我把他救了回来,一直照顾他,直到他好起来。
他走的时候,我觉得心里好难受好难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一直是快乐的。从未间断。却从这时开始改变了。
他叫我和他一起下山生活,可是我不能下山。他自己下了山。我天天盼着他来找我。
终于,他来了。他说他要娶我。我问他,娶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永远不分开的意思。
我看着他的脸,情不自禁贴上了他的唇。
那天他给我穿上了红色嫁衣,我们拜了天地。我记得那天的晚霞映红了半边的天,好像我的嫁衣。
我学着生火做饭,做他爱吃的东西。
有一天我去山里采了蘑菇回家,他很晚才回来。我第一次见到他哭。他哭得像只可怜的雏鸟,我把自己能给的温柔都给了他。
过了几月,他不见了。我在山上四处找他也找不见。我在我们的房子里,等了他整整一夜,他还是没回来。
他是不是下山了?
我打算去找他。
循着新下过雨的地上的脚印,我找到了下山的路。可是我不能下山,因为在这个路口有个结界,我走不过去。我看着那无形的墙,他就在墙的那边,我却没办法去找他。
我回到山上,我们的房子里,我想他一定会回来找我。我在这里等他,等他,等到树的年轮又多了整整一圈,叶子黄了落了又再绿了,他还是没来。
我一把火烧了我们曾经的家。从此风餐露宿,四海为家。
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有个老神仙跟我说我不是普通的人,我是这山脉的守护神,是山鬼,他给了我两副银铃镯。我说我不要,我只想要我爱的那个人回来。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离开我,为什么没有和我永远在一起。我哭着醒来,看到手脚已戴上了那副银铃镯。好似两副枷锁,把我锁在这万物皆自由的山中。我是一个无罪的囚犯,却被判关押一百年。
我知道那个梦是真的了。我真的不是人。
我是这山脉的守护神。他是这片山脉的子民。
我在这里守护他,等待他,永远永远地爱他。
他,就叫杜之衡。
语毕,她手脚的银铃镯显现出来。
“他现在在哪里?能否让他来见我一面?”
“他……我太爷爷……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山鬼听了,为之一振。
“那你是谁?”
“我是他的孙女,是他捡来的弃婴。”
她突然解脱地笑了。
“我等到了。我终于自由了。我终于不用再在看不见他的地方守护他了。我可以去找他了。”
山鬼说完这话,渐渐变作了一缕烟,在山间飘散。
秋秋随着那缕烟跑过去。我一个回神,竟也不见了秋秋。
我找了很久。天要黑了,我下山,准备叫秋秋的叔叔来找她。可是我们却再也没找到上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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