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发生在山里的，一个过年的故事。
那里啊，山很多很多，都是大山，挡得住风，还遮得住云。就有一个村子，藏在深深的大山之间。
这真是一个小村子，房子很矮，显得灰头灰脑。因为是冬天，树叶落尽了，一览无余，大约八九一十户人家，檐头上还是汉朝的瓦。门和窗也老得很，尘土很厚很厚，厚得像是直接用土做成的。
而进村的小路藏在密密的灌丛里，看不清。尤其是外乡人，根本找不到，很容易迷路。当然了，也没有外乡人来这里。平时没有，何况要过年了。
可就有一个人，在除夕那天，找到了这里。要说他怎么找到的，可真不容易呢。他原本着急要回家，走累了，就坐在路边一棵好大好大的椿树下，打算休息一小会儿。太阳暖暖的，晒得他直打瞌睡。
2
迷迷糊糊地，他听到有小孩子问，“今天中午驭龙桥吧，今天中午驭龙桥吗？”
他一望，果然看见一个可爱的小姑娘，牵着老婆婆的手，站在路口。那个老婆婆，真是太老了，牙齿都掉光了，衣服啊就像是石头长满了黑黑的苔藓似的。但是，这个妞妞好可爱，就像年画上的胖娃娃。他看得真是欢喜，就微笑着向小妞妞招手。
小妞妞很好奇，老婆婆牵着妞妞要走了，妞妞还一个劲儿地回头看他呢。突然，小妞妞挣开老婆婆的手，跑过来，悄悄说，“来我家吧，我们今天驭龙桥！”
驭龙桥是什么呀？这个外乡人还没来得及问，妞妞又跑远了。他很想去看看，还觉得口渴，想喝点水呢，就跟着进了村子。
3
好奇怪。他觉得，怎么一下子春天了呢？灌木枝开始鼓凸起来、柔软起来，花和叶就藏在里面的，马上就能发芽。
妞妞在唱一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歌，清灵灵的，那么好听，他觉得真是开心呀。抬头一望，远近高低的树木笼罩在迷蒙的烟雨里，已经有了新绿的意思。
再走一走，空气阴润纯净，是春的感觉。桃花啊、海棠啊、腊梅啊，好多花树肯定在哪里开放着，因为蜜蜂嗡嗡的、蝴蝶也飞来飞去，潺潺的还有小溪流淌。似乎，灌木丛后面是麦苗青青的样子。
村里没有矮房子啊，妞妞的家还是村里最大的房子呢。
这个外乡人觉得很奇妙，村子里这么整洁安静，那些灰、那些土样子都没有了，就像自己的家一样温馨呢。他不好意思到人家屋里去，就在门外央请妞妞帮他端一碗水。妞妞认真地答应了。
4
驭龙桥是什么呢？
喝着水，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突然，一团黑影猛地从门里跳出来，一下子撞在他的肚皮上。他被吓了一跳，一大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差不多要四脚朝天了。
水撒了一身。那只盛水的碗，明明掉在地上，却不见了踪影。很好看的一只碗呢，不常见的形状，青花缠枝纹，还用釉里红点着几尾惟妙惟肖的锦鲤。
“小兔猫，看你！”小妞妞笑得直弯腰，笑得脸都红了，不好意思地请这个外乡人进屋烤烤衣服。
他又觉得奇怪啊，明明是一只兔子，不是猫。妞妞看透了他的想法，说那是一只折耳兔猫，可顽皮了，一小半时间才是兔子样儿。就是因为顽皮，耳朵才被弄得那么滑稽。
屋子里真暖和呀。好多好多阳光照进来，到处敞亮，一尘不染的样子。他的眼睛一下子适应不过来，都忘了屋外还是阴天。
一个小男孩正端了一盂水仙花，诧异地朝他打量。哎呀，那只水仙盆，和他刚才喝水的青花瓷碗是一般纹样呢。
5
外乡人站到角落里。“那是我哥哥小虎。”妞妞又说，“现在就要驭龙桥啦。”
他左右一看，哇，原来屋里有很多人。全村人都在这里吧，有一百人？数不清楚，屋子里烟汽腾腾的，好像农村过年蒸馍馍、炸油饼一样，是说不出的舒服，有一种香喷喷的年味。
房子中央的两只青铜大鼎，匀细的劈柴垒在下面，红彤彤的火烧得正旺，散发出沉香木的味来。妞妞和小虎还在往火里加沉香柴呢。
可奇妙了，火焰里慢慢升起两束纯白的光，夜明珠一般浸润。又慢慢弯曲、连接起来，像一座小桥，满月般的光泽，云蒸霞蔚似的，一头在这个鼎里，一头伸到那个鼎里。
哦，这就是龙桥。外乡人马上明白了。可这是要做什么呢？
大鼎上有窃曲纹、云雷纹，还有蟠螭纹、饕餮纹，可威风了。又分别浮雕着一条金色的龙，栩栩如生。那座跨在鼎上的桥，羊脂玉抱鼓石，水晶的桥栏板，白玉柱头，真漂亮，祥云环绕着，隐约变化着各种精细巧妙的图案纹样。
越看越好看，他目不转睛地端详着。
6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嗬，今年的龙桥和往年一样好啊。仰仗各位一年的辛劳，各地的愿望收集起来，都炼成了沉香木。新年在即，光明之火驭起神龙，又要把福气播送到四方。现在就让重明鸟来把今年的吉祥送出去。”很多人跟着笑起来，有点头称是的，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还有相互耳语欢笑的，一下子热闹得很。
原来是老婆婆，怀里抱着一只小公鸡。这只公鸡啊，朱砂红冠子，金黄色的尖嘴，翠绿短羽，红黑相间的翅膀，最好看是腿和爪子，雪白雪白的。还有更奇怪的呢，它的眼睛有两个瞳孔，它的尾巴呀就像一团蓝色的火焰。
老婆婆伸手一挑，像是从蓝色火焰里揪住了一根羽毛。好神奇，那团火焰慢慢生长勃发起来，变得像孔雀的尾羽。也不全像，外乡人想，像是凤凰啊！这时，老婆婆的手里已经有了一支一丈来长的凤凰翎，飘逸得像朝霞，那光彩又要比最好看的万花筒还好看一万倍。
她慢慢挥动，开始低声吟唱，“重明之吉，千祥云集；赐之重明，百福并臻。”
重明鸟的眼眸里光芒璀璨，凤凰翎瞬间更加轻盈起来，拂过了火焰，也毫发无损。鼎上的两条龙，也竟然活了，开始在火焰里盘绕飞翔。屋子里洋溢着温暖，闪烁着华气，有灵性一般。
7
大家都喜笑颜开的样子，都忍住了说话，全神贯注地注视着。
长长的凤凰翎一顿，停在一位白发老爷爷的肩上。“阿山公？”一个更苍老的声音答道，“龙和重明鸟啊，除夕夜要下雪。”龙桥似乎听懂了，一亮。两条龙倏地穿过龙桥，钻到对面大鼎的火苗之中。就有人从龙桥最亮处取下一块光气涌流的美玉来，递给了阿山公。
“重明之吉，千祥云集；赐之重明，百福并臻。”老婆婆顺着凤凰翎的方向又问小青。一个清泠悦耳的声音说，“龙桥，北乡穷人家的孩子，都想着放鞭炮呢！”龙桥又瞬间闪过亮光，有人又拿下一块玉，递到一位袅娜美丽的女子手中。
外乡人不禁暗暗惊叹。这时，火龙又飞旋起来，穿过龙桥舞到了对面的火鼎里。
有人请做扬州式宫灯，这是桥上一块刻了典雅宫灯纹样的柱头。接过来，心念一动之间，一盏转灯就成了，玲珑精巧，转的是八仙过海图。又变幻成千百盏，被轻易地笼在了袖子里。还有小孩子喜欢的玩具，好玩的想都想不到。小虎和妞妞见一样，就要拍一次手，甚至高兴地跳起来。又有人说到各色花卉糖果、爆竹烟花，甚至各地出名的小吃特产、名菜佳肴，真正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不过，慢慢地，龙桥玉色渐褪，变得通红莹润，动作也有些迟钝的样子。
几个不大不小的女孩子要束璎珞的袍子、胭脂和去年的西湖桂花，甚至于一个愣小子想要一个小鼓，龙和重明鸟都一一照办了。
8
过年的年画、窗花、风签、鞭炮，还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林林总总、各种各样，都说到了。
屋子里慢慢有点冷，因为大家一个接一个走了。外乡人也发现老婆婆手里的凤凰翎越来越短，鼎里的龙越来越小，那只重明鸟也真的越来越像一只小公鸡，龙桥的颜色也变得灰褐纤瘦……
最后，老婆婆问，“妞妞，你要龙桥做什么？”小妞妞不假思索，“我还要大家天天开心！”一条龙倏地飞过来，落在妞妞手里，马上幻化不见了。
那么，“小虎你呢？”“我要龙桥明年比今年更好。”另一条龙飞到了小虎手里。差点碰到折耳兔猫的耳朵，兔猫不满地“喵”了一声。
外乡人突然想，我要什么呢？正想呢，就看见老婆婆慈祥地望着他，就像妈妈。他一年的辛苦，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曾经有一些气恼、难过、悲伤，有一些遗憾、委屈、痛苦，也都远在九霄云外。
那凤凰翎已经褪成小豆子那里大的一团火，凌空跳跃着。这个外乡人，是很温暖很宽厚的男子，所以显得很英俊，温润如玉。他想，我就差回家过年了。他谦逊地向老婆婆施礼作揖，“老人家，我的愿望正是小虎和妞妞的愿望。”
老婆婆含笑点点头，大家都看着那一团火苗冉冉飞起，落在外乡人的手上。今年的龙桥也哧得一声消失了。
9
铜鼎下堆着些灰烬，屋子里暗暗的， 有些空。
忽然，一阵水仙花的香气飘过来。这花开得真好，有一个花箭上已经开了十七朵。外乡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好闻的水仙花，屋子里又清净明亮起来。
外乡人直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他的衣服早就干了，他需要回家了。刚一转念，他已经在小溪这边，快要到村口了呢。
他忍不住回头，看到妞妞正在向他招手再见，小虎赶得那只重明鸟到处飞来跳去，还听到老婆婆招呼着谁，祝福他过个好年！
村子还是老得很，土门土窗土房子，但有一种好浓好浓的年味。家家门上都贴了春联，挂着有火龙和重明鸟纹饰的桃符。檐头上，五颜六色的风签一齐欢乐地飞舞。
他很舍不得，站在那里凝望着，似乎很久很久。突然，他觉得有什么在拱他的背，又在衣服里冲来撞去，浑身好痒痒。原来是那只折耳兔猫，从他的棉袄里爬进去，又从袖口钻出来，小兔子一样跳到地面上。奇怪的是，它跑走的时候，竟然真的像一只猫。
他忍不住想笑，越想越忍不住，终于哈哈大笑起来。这下子可把自己笑醒了！
10
咦，自己还坐在椿树下休息呢。刚才是不是睡着了呢？
有几只松鼠向林子深处钻去，近处还传来雉鸡的叫声。太阳还高高的、暖暖的，晒得真舒服。
他急忙起身，因为要赶路啊，要回家过年啊。这时候，听到远处已经有心急的小孩在放鞭炮了。这个外乡人心里很快乐，他一边走一边想，那个慈祥的老婆婆，怎么没有向龙和重明鸟请求什么呢？
他还觉得心里有一团火，他越想回家他的脚步就越快。五百里的路程，天还没有黑，他就到了。
除夕夜下了好大的雪。第二天、也是新一年的正月初一，全村的小孩子都喜气洋洋地来拜年，有的还玩着饺子里吃出来的幸运铜钱。他们都听了这个奇妙又有趣的故事。只是，老婆婆的愿望是什么呢？
小朋友们也要想哦。谁要是想出来，可一定要告诉那个外乡人，因为他还没有想出来呢。
注：晋王嘉《拾遗记》卷一：重明鸟“尧在位七十年……有掋支之国，献重明之鸟，一名双睛，言又眼在目。状如鸡，鸣似凤。时解落毛羽，肉翮而飞。能搏逐猛兽虎狼，使妖灾群恶不能为害。贻以琼膏，或一岁数来，或数岁不至。国人莫不洒扫门户，以望重明之集。其未至之时，国人或刻木，或铸金，为此鸟之状。置于门户之间，则魑魅丑类，自然退伏。今人每岁元日，或刻木铸金，或图画为鸡于牖上，此其遗象也。”
——2017年2月8日，兰州。三时因此梦而醒，记之且润色，六时方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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