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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大年除夕，没有三十。
28那天，在寒风中，我仰头看着爹在破旧的门框上贴对联，布满灰尘的门板与鲜红的对联，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手里拿着对联的横幅，结结巴巴的念刚贴一半的对联“万……春”，还认不全“万象更新喜迎春”几个字。爹说我，你又不认识字，知道啥念？我垫脚把横联递给站在凳子上的爹，顺手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
我知道，衣服脏了，娘今天也不会骂我。过年对娘来说，是天大的事儿。
只有过年才有新衣服穿。自小穿姐姐们剩下的衣服，都习惯了。过新年就不一样了，每一个孩子都有新衣服穿，白面饺子吃，和压岁钱。
民谚语：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蒸枣卷、二十八，贴花花……
二十八日这天中午和晚饭，我们家还是吃黄白两掺的窝头（玉米面和麦子面一起掺的）。窝头里放着老棉油，棉油里放点盐花，特别香。馒头花卷要留着走亲戚时拿着。
就是那年的夏天，我在老家依偎住着爷爷奶奶住着，不小心摔着后脑勺，摔得脑震荡。娘拔掉正在输液的针头，爹从公社借来解放牌大汽车，就向老家奔去。我当时已经昏迷不醒，怕路上颠簸不利，村里的赤脚医生史大爷，把我“死马当做活马医”，从死神手里抢过我的小命。
因为我自小体弱多病，娘对我比较偏爱。腊月二十六，爹从公社下班回家，偷偷给几颗糖。我实在是瞒哄不住，半是炫耀半是不忍，把糖块给姐姐每人一块。大姐看到糖块，觉得娘偏心了，生气的把糖块扔进院子里的粪坑里。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看着糖块在粪水里慢慢沉下去的情景，让我心疼的都哭了。
大姐的执拗遇着爹的暴脾气，二十八那天过得并不高兴，大人骂孩子哭，把娘气得不轻。娘最忌讳在腊月里打碎碗盘和哭鼻子。
从奶奶屋里飘来诱人的炖猪肉的香气，我觉得整个小村都是浓香的猪肉香。我们姐妹几个，不约而同的咽了几下口水，要向奶奶家跑去，被娘堵在门口，今天谁敢去，我把谁的腿打折。有次奶奶家熬的地瓜粉面的凉凉鱼儿（外地人不了解写种当地吃食），我端着碗站在奶奶厨房门口大半天，也没人理我。那次奶奶和娘生了好大一场气。
娘拄着拐杖，戳着高低不平的地面。我们乖乖地围着木质的，有很大裂缝的方桌上坐下，吃热气腾腾的黄窝窝头，渐渐抽噎起来。爹一转脸，我看到一行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听娘说，奶奶早端着一大碗肉，给邻居送去了（现在想来，娘腿瘸，生的又是三个闺女，难怪爷爷奶奶不待见见我们。到现在，多数人也有特别严重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啊）。
娘坐在桌前哄我们，咱们也有猪肉，好几斤呢，明天剁成馅包白面饺子给你们吃，过大年。我看着娘，立马破涕而笑。娘说，大过年的，谁也不准多说话，老天爷会不高兴的。明天咱们家包两种饺子，一种是白菜猪肉的，一种是韭菜鸡蛋的素饺子。我说，娘我吃肉饺子，我不吃素饺子。
娘说，明天除夕吃的素饺子，将来可是要考上状元的（据说，除夕夜要吃素饺子，孩子会考上状元）。
我随即拍手叫起来，我要考状元！我吃素饺子！
那年除夕那天，天气格外的冷。放在房间的水缸结了很厚的冰。娘瘸着腿用刀柄砸冰块，烧水。房间里的柴火是娘每天天不明，瘸着腿扫叶子，拾干树枝子，一点点的囤下的。爹工作积极认真，几乎没管过家里的事。都是娘瘸着病腿，拉扯这么多的孩子，忙里忙外的。娘一生养了我们姐妹加上弟弟六人，不说吃穿用度，就说八亩地的庄稼，都是娘跪着在田里劳作。娘现在常说一句话，咋也不敢想，今天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
娘嫁给爹时17岁，娘去地里干活，看到一条蛇，娘吓得转身就跑。由于害怕、慌张，娘的腿摔骨折了。爹带着娘去济南看病，爷爷奶奶不肯出钱，还逼着他们离婚。爹说人家嫁过来时，腿好好的，瘸是在咱家摔折的。
爹陪着娘在济南治病，在县政府批了一百元的捐助款。爹背着大姐，刚一岁多，饿的直哭。爹准备把大姐送人，换钱换粮票给娘买吃的，娘坚决不同意。爹在街上遇到当兵的乡亲，借给爹几十元钱。娘说，你爹抱着你大姐出去好几趟，好几家人家相中了，就是一家人饿死一块，你爹也不会舍得把你大姐送人。
因为没钱起钉子，娘的腿永久性瘸了。现在有钱治疗手术，也没法动了。娘的双腿粗细不一样，一直拄着拐杖。
这些往事，不堪回首。后来，我依偎爷爷奶奶住，怎么也不肯跟爹回单位。血浓于水的亲情，就是骨肉相连的。如今爷爷奶奶去世多年，想起来他们就忍不住流泪，真的很想很想他们。
七十年代末，农村家家户户日子都艰难。也许正因为日子太难，大人对过年特别的重视，重视到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步。我说娘，咱包的饺子够吃的吗？娘会很生气吵我，不让我乱说话，我怕饺子包的不够吃的。我赶紧有点讨好的说，饺子这么多，娘又把我吵了一顿。越是贫瘠的地方越愚昧迷信，爹说。
我不明白大人惊恐什么，对过年怎么这么多忌讳。
我待娘下完饺子，在老天爷和灶王爷跟前供完，抓起两个饺子就向街上跑去。街上有钱人家的孩子已经换上崭新的新衣服了。手里拿着一闪一闪的滴滴筋（一种最便宜的鞭炮吧），满街叫喊着跑，我心中焦急的盼着天赶快黑吧，天黑就过年了。
娘在屋子里的木桌上烧香摆贡品。看到供桌上流油的点心，我知道馋死也不能吃，那是给众位神仙的，只有他们吃剩下不吃了，孩子才能吃。看着娘抱着一捆捆的芝麻杆满院子里撒，娘说院子里洒满了芝麻杆，可以驱邪避灾，邪祟踩到芝麻杆嚓嚓地想，就吓跑了。我看着黑黝黝的院子，吓得缩着身子跑回房间。
正睡得香，看到娘在拍我。据说除夕夜，不能喊人的名字，不吉利。我迷迷糊糊的就要新衣服，一眼看到那件新衣服，一下子就醒了。那是一件大红钻头圆领毛衣，胸前有两道白色的横条，红白相间，漂亮如仙女一般。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件红毛衣，一直不舍得穿。在父母眼里，我体弱多病，他们希望红色能给辟邪，给我带来好运气吧。
白天馋的快流哈喇子的饺子，这会也吃不下了。娘盛好满满的饺子，让大姐给爷爷奶奶送去了。红色毛衣外面罩着厚厚的棉袄，别人根本看不到，我却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漂亮好多。牵着姐姐衣襟跟着小姑，挑着一只破旧的灯笼，开始去各家磕头拜年。
我一边磕头一边懊悔自己不该穿新衣服，还没等天明呢，膝盖上全是土了。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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