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叔

夏叔和父亲先是四年同窗后又是同事，两个人几十年私交甚密，夏叔也被父亲从小夏叫到老夏。

都是三十年代初期生人，都是在战争和离乱中断断续续的上学读书，也都是结婚生子之后才考的大学，再从农村到城市落地生根，那个年代的一大批人都是如此的轨迹。

和父亲不同的是，夏叔和夏婶是纯粹的包办婚姻，两个人真的是掀了盖头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先婚后爱的故事毕竟还是少数，他们夫妻大半生都在争吵和互不理睬中度过。

他们很多同学都在工作后和老家的媳妇离了婚，后娶的城市媳妇有知识有工作家境都不错，自然不会甘当后妈，所以，“抛妻弃子”在这一大群知识分子口中，竟成了反抗封建包办的勇敢之举。一件不触犯法律只关乎道德的事，若只几个人做了，或许会被众人口诛笔伐，但若是大家皆如此，它也就只算个社会现象而已。大家都是陈世美，谁瞧不起谁？

最惨的当然是这些被抛弃的女人和孩子。男人们都深明大义的净身出户，但辛苦独自支撑四年，又要养孩子又要供丈夫在外读书，不举债已是难得，又有什么盈余呢？况且都是没读过书甚至不认识字的农妇，除了带着孩子找个人凑合嫁了，几乎找不到别的出路。有的人一嫁再嫁，结局凄惨。

夏叔其实也动过离婚的心，但终是君子之道占了上峰。父亲和夏叔对那些同学同事极为不齿，与他们慢慢都疏离断交了，两人志趣相投又相互敬重，从此至交更甚。平时都是夏叔来我家的时候多，母亲总是好酒好菜笑脸相迎，夏叔每每提及家里都是长叹一声，大家心照不宣，尽量避开。

终于熬到退休，孩子们成家自立门户了，只剩夏叔和夏婶每天四目相对，矛盾争吵想躲都没处躲了。夏叔将孩子们都叫了过来，提出离婚的事，让孩子好好照顾夏婶，存款房子他什么都不要，自己想回内蒙老家先住上几年。

夏婶许是也觉得心累，竟然同意了，孩子们也就欣然接受，都九十年代了，多大年纪离婚都不再是丢人现眼的事儿了。

夏叔整个人精神焕发了许多，迫不及待地来和父亲说。那天夏叔第一次醉倒在我家，我从没见过如此兴高采烈的夏叔。

几个月过去，夏叔人没来过，电话也没一个，父亲觉得反常:”就算回老家，老夏也定会道个别再走。”

打了几个电话过去，无论哪个时间段都无人接听，父亲觉得不对劲儿。翻找出夏叔儿子的名片，终于接通了正在班上的夏哥。

原来是夏婶突发中风，都住院快一个月了，夏叔就陪在医院，只偶尔谁有空去替个班。

夏婶即使出院后也还是口齿不清，平日里的精气神都不见了，走路也一拐一拐，随时就会跌倒的样子。争吵半生，早就两两生厌的一对老夫妻，在暮年不得不用力挽住对方的胳膊。

那以后，就是父亲总往夏叔家跑了。夏叔和父亲一样，根本不会做饭烧菜，也就能煮个面条的水平。每次母亲都包点馄饨或者饺子让父亲带过去冻在冰箱里，还有时卤些软烂好嚼的熟食带过去。

十几年间，夏婶的病总是在养得有起色后，隔几年再犯，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时间长，后来卧床不起，吃饭都是夏叔一口口喂下去。夏叔洗衣做饭这些家常活早就得心应手了。人也一年比一年沉默衰老。父亲也老了，和夏叔只是偶尔打个电话聊上几句。

母亲去世的同一年夏婶也走了。夏叔脱不开身来参加母亲的葬礼，夏哥急匆匆来又急匆匆走，未隔两月，夏婶去世。父亲一直陪夏叔到丧事结束。

一年后，父亲在母亲周年祭日那天，突然晕倒，四个月后父亲去世。我们只告诉了夏哥，没敢让夏叔知道。

转年，夏叔在睡梦中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七岁，他和父亲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