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要回老家了。他到小卖部来买了一包十八块钱的黑兰州,递给我一支。这是他第一次买这么贵的烟。“回去不能太丢人,”他说,“哥,我走了。”
他刮掉了好多天没有刮的胡子,显得年轻了许多。那身老婆给他买的只在来的时候的路上穿过的新衣服,被他从箱子的最底下揪出来再次穿上,已经皱皱巴巴。他将衬衣塞在裤子里面,外面套了一个呢子大衣,很帅气。他提着大大小小四五个包,扛着一个塞满了铺盖卷和其他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鼓鼓囊囊的尿素袋子。
我说要不要送你一下,他说不用了。转身的瞬间,却清楚地看见他眼睛里含着的泪花。
那是一个男人的眼泪,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的眼泪,也是一个母亲的儿子的眼泪。那眼泪如同滚烫的蜡烛滴落在我的心上,将一颗冰冷的心瞬间灼痛和融化。我开车追了上去,将他的行李放在车上,开车把他送到了黄河桥头。然后看着他坐上了去城里的班车,直到那班车渐渐远去,再也看不见最后一缕黑烟。
胖子是工地上的抹灰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只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经常看见他。
前段时间他们一帮抹灰工还在工地上热火朝天地干活,他们很快乐,干活的时候总是逗着几个干小工的女工有说有笑。看见我过来,胖子总会笑着递给我一根香烟,七块五的娇子。那双手皲裂得像粗糙干枯的梨树皮。“今年回去得晚,钱挣得可以,”他说,“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去了。”
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民工们都陆陆续续地回家了。到最后,只剩下他们四五个人在收尾。
一周前,他们的活干完了。就在他们收拾停当准备拿钱回家的时候,他们最担心最害怕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发生了:带着他们承包抹灰工程的包工头跑了!包工头已经结完帐,拿着钱跑了,可怜他们还在埋头苦干把最后的一点尾巴活收拾得整整齐齐。
找不到人,电话也打不通。没办法,他们找到了项目部。他们已经在许多类似这样的斗争中总结出大量的经验,找不到包工头就找项目部。
在听说他们找到项目部闹事以后,我也躲了两天没有露面。不是我故意要躲,而是我也没办法。他们的问题要用钱来解决,可是按照公司的体制,我只是一个傀儡,一毛钱的权利没有,所以我也无能为力。尽管我也非常同情他们。我只能联系公司,让公司领导尽快过来处理。
第三天,劳动局给我打电话过来,问我是不是项目的负责人,我说是的。
“你们工地有人投诉你们拖欠农民工工资,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请问是什么人投诉?”
“说是1#、4#楼做保温的。”
“与我们无关,我们没有保温工程,保温你要找甲方,这是甲方分包出去的。”
可能是没有听清楚,劳动局的人错把抹灰说成保温,这正好给了我一个推脱的借口,我把这个皮球暂时踢给了甲方。
最后一个回家的民工晚上公司领导过来了,集合他们了解情况。他们几个人干了几个月总共八万块钱工资。
“你们老板的钱已经拿完了,只剩下质保金不到四万块钱。我本着解决问题的态度专程来到这里,我的态度很明确,我可以把他的质保金拿出来给你们发工资,超出质保金的部分我一分钱没有,这也是我的底线。”领导说,“你们商量商量,如果同意,我现在就发工资,如果不同意,就只有走法律程序。”
他们没有同意。又过去了两天。工地上的食堂已经停了,他们每天没有饭吃,住在工棚里又冻得要死,又冷又饿,像寒风中哆嗦发抖的寒号鸟。到了第三天他们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就同意了领导的方案。
这四五个人当中,除了胖子,其他人和包工头其实是老乡。他们并不害怕,他们还可以回到老家找到包工头的家里。所以他们拿上钱立刻转身走了。到最后,工地只剩下胖子一个民工。
胖子还是不甘心,仍在为他的血汗钱奔波,也许那些钱他已经安排好了,要给母亲买些保健品,要给妻子买件衣服,还要给孩子买个书包,也许那是他给孩子准备的来年的学费。
他跑到劳动局,劳动局又把电话打回来,然后让他再回来处理;他找到甲方,甲方把他轰了出来,谁欠他钱让他找谁去;他又找到领导,领导说我已经做到了底线,你有冤屈可以起诉。说完领导就像一只南飞的大雁一样飞走了。他当然不会起诉,起诉下来还不够路费的;有一次他把项目部的电给停掉,如果不是我阻拦,差点让几个保安把他给打了。
终于,他折腾累了。
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工地的民工。
下雪了,我开车去镇上买菜。看天气情况,菜价似乎又要涨了,留守工地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大雪纷飞里,小镇的街头车辆和行人少了许多,干燥和沉闷的空气也少了许多。
这个冬天更加的寒冷。看着门外纷乱的雪花,思绪也变成一团乱麻,菜铺老板娘给的这杯热茶还没有来得及喝竟然在手中慢慢地凉了。
都说人走茶凉,可是人还没走,怎么就凉了呢。
最后一个回家的民工无戒365极限挑战营 第二十七天
你挑战的其实只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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