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

作者: 王靖雯_ | 来源:发表于2021-10-15 14:20 被阅读0次

    我好像,快要消失了。

    从我第一次站在临江大桥上被灌了一肚子冷风开始,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消失,消失去哪,我不知道,算不上死亡,总之就是到自己看不见自己的地方去了。

    我叫双生,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要走了,总得留个名。不然日后说起来,我和她总让人难以区分。

    她是谁?她是我最放不下的人。如果可以,我当然想要一生一世陪着她,不过现在看来,我们再在一起只能是玉石俱焚。

    我想在走之前送她一样宝贝,以便日后给她当法宝,当武器,当铠甲。可是时间太紧迫,我想了很久都没想出这么一个东西来。好在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他不仅给我出了主意,还跟我做了一个约定。我说他好像一个侠士,会武功的那种,他说只要他还在,就一定会想办法救我回来,他不想让我一个人。我说行,我信,但心里也只当玩笑话。如果救我那么容易。我就不会消失了。

    好了,时间已经不多了,走之前,就让我大大方方地讲讲我的故事吧。

    我喜欢画画,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为画画而生。这事儿是一个大婶告诉我的,卖布的大婶儿。七岁的时候我把我家的沙发画出来,送去做沙发套。她看着我画的图,惊讶地说,这孩子将来是当画家的料。

    我从不相信别人夸我的话,但那次我信了。我喜欢画画。谁说我都信。

    在我妈还能承担得起学费的时候,我开始正经学画画了。我画人,画物,画风景,画……灵魂?总之,我希望我的每一幅画都是有生命,有性格,有脾气的。我希望有人能从我的画里看到一个小世界。想要认识我,先得看懂我的画。

    教我画画的是一位中年先生,他不仅爱画画,还喜欢练书法,还喜欢靠着窗户边儿抽烟。我一叫他,他总是哆嗦一下才能回过神儿来。我有时候也学着他那样发呆,不过用不了一会儿,就呆不住了。他说抽烟的时候他可以歇一会儿,不过不能歇太久,歇太久就赶不上了,赶不上什么,他没说。

    他教我学一种特别字体,说那是他自己研究的,算是免费附送了,谁叫我有灵气呢,以后遇上值得纪念的事,说不定可以用到。我特别高兴,因为他只教了我一个人,没教王美丽,我看见王美丽对我翻白眼儿,觉得那是对我天赋异禀的肯定。

    我就这么一直画,画得我妈的眉头都捋不直了。有一天她看着我的画夹子,深吸了一口气,像要叹息,却没有声音。

    她问我,你能画一辈子吗?

    我说能,

    画能养你一辈子吗?

    我没说话。

    找个正经工作吧。

    我说,行。

    我妈说的对,因为那时候,连教我的画画先生也不画画了,老家的学校倒塌了,学生都没了,就更没人学画画了。听说他现在在一家中介公司卖房,比当老师挣得多,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一个窗台让他靠着抽烟。

    我最后一次画画是在一个大学门口。本来想替人画肖像,后来看见一只猫,学生手里有相机,没人爱找我画像了,我就画起了猫。

    那猫走路很有架势,弓着身在做抓捕猎物前的伏击,它目光炯炯,目标专一,轻轻靠近,又在一瞬间骤然越起,像一个有勇有谋的猎手。后来,它与那只白色玩具同时落地,没过一会儿就打着滚儿撕咬了起来。

    最后一笔落成的时候,猫的主人站在了我旁边,他说他已经站了很久了,他说他从没看见过画得这么传神的猫,这猫眼里好像有个小世界。

    我活到那么大,认识很多人,但没有一次相遇是按照我的规则来的。想要认识我,先得看懂我的画,那一次,他看懂了。

    我俩上班的地方距离很近,他说不如以后住在一起吧,他养猫却没空喂猫。要是我愿意,他可以帮我喂鱼,反正鱼不用吃太多。

    我说,行。

    他把那张猫的画像挂在了床头,他说他喜欢那天画画时的我,眼里也有一个小世界,看起来很不一样。

    我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他说他也是,普通人之间有雷达,所以他很快就找到我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画画,搁笔以后。我妈说我像变了一个人。

    我问她变成什么人了?

    她说,变成了一个跟大家一样每天去上班的正常人。

    她又说她这一辈子事事都是理直气壮,冲在前面,唯独在我这里认过怂,不过好在,现在她又能把腰杆子挺起来了,跳广场舞的时候又敢站第一排了。

    我也觉得我变了一个人,我变瘦了,瘦到有时候站在人群里,好像就只剩了一口气儿了。

    后来,我常常隐约感觉到一种腹痛。说严重也不严重,只是这种疼痛常常在夜里发作,扰得我很难有好梦。

    他买来了很多药,让我吃吃试试。

    但吃过以后依然还是不见起色。

    他说,总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确定没事他才放心。

    我说,行。

    于是,我去找领导请假。

    我说我好像得了严重的胃病。

    我想尽量把事情说的严重了一些。胃病总可以吧。

    你知道你肩上的责任有多重吧?

    你知道你一请假,这条链子就断开了吧?

    你知道为了接上你这一天空挡有多少人要增加工作量吧?

    我对公司很重要吧?

    他点点头。

    我怕这情况不乐观,

    他沉吟一会儿,你最好情况乐观点吧。

    要是不乐观呢?

    那你对公司来讲还有什么用。

    他笑了笑。公司可不是负责救济病人的地方,你晓得吧。

    他把一张点儿大的半a4纸钉在了墙上。那是一周的出勤表。总共七个格子,周而复始,格子里重复写着一个名字“千叶”。

    我盯着那张表看了一会儿,离开了办公室。晚上感觉病情好像又严重了,于是我找到了我的朋友铁棍儿,她说她嫂子可以帮我安排时间看病,晚上不下班,就等我一个人。

    我说,真有你的。可算帮我大忙了。

    铁棍儿的嫂子是医科大毕业的,爱干净,也是一位时尚女性。她看见我的时候脸上有种诧异。她比我大几岁,容光焕发,眉目精致,看起来确实比我精神多了。

    她问我哪里疼。

    我在腹部摸索了一番,并找不到那位置。

    我也说不好。好像每次都不是一个位置。

    她盯着各项检查结果,皱起了眉,好像我得了很严重的病。那一刻我甚至盼望着那病能要人命,但我只敢在脑子里飞快地想一下,一旦思绪想要再往深里虔诚祈祷,我就赶紧打住了,我不能死,我还太小呢,况且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我还没有用上我老师教我的那种花体字。

    等了一会,她说:

    你的肠胃确实有些不好,但不该像你说的那样疼。我从医这些年了。还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胃痛。先回去吃药吧。如果还是没疗效,下次再来做个影像。看影像吧,要么就是没事,要么……她顿了顿。你先回去吧。

    我说行。

    第二个要么后边是什么。我不知道。

    如铁棍儿嫂子的预见,过了不久我又去了。护士把一根细长的管子从我嘴里插入,我第一次觉得有时候人也可以像一个烤串,像一个动物,像一个物件,反正就是不再像人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护士让我先回,排队的人多,结果还要等第二天才出。乍一看没什么大毛病。放心回家吧,等接到电话再来,还是铁棍儿嫂子给看。我说行。

    我再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过了有几天了,我寻思应该没有太大问题。电话里铁棍儿嫂子的语气很轻松。

    我特地穿了一件棕灰色的大衣去医院,我害怕秋天风大,着了风晚上疼得更厉害。

    那天铁棍儿的嫂子并没在医院,护士说她家里临时有事先走了,但诊断书给我留下了。她让我仔细看看,说话写的很简单,我一看就能明白。

    我打开那张诊断书。的确很简单,就俩字,胃癌。

    我感觉自己的体内被抽走了一样重要的东西。整个人轻飘飘的。

    护士看我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递给我一张纸巾。我说我没哭你给我纸巾干嘛。

    她说你脑袋上的汗流出来了。

    我又想起铁棍儿嫂子在电话里愉悦的语气,心里觉得万分不可思议,或许世界并非骤然变得无情,只是自己尚未完全看破他冷漠的模样。世上死了一只蝼蚁,又有谁会伤心呢?

    我回到家里,他还在撸猫,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抬起头的时候,却显得有些忧虑。

    我也有一件。

    我平静地回复。这事儿我该让他知道,尽管我的第一反应是想要隐瞒。我觉得这病对于我来说是极其不利的,不仅会要我的命,还会变成我身上一个遭人嫌弃的弊病。我可以死,但不能被嫌弃,更不想被辜负。我看着床头那副画发了会儿呆,我不确定他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但要死了也想明白一回。

    你先说吧,我看着他。

    那好吧,那我先说。我就要到你们公司工作了。

    嗯。

    当副经理。

    好事。

    不知为什么,我从他的表情里,竟然读出了一种歉意,或者说是愧疚,好像他去任职这事儿,跟我有很大关系。

    接下来他说的话,我好像都听清了,但又好像都没听清。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只有几个关键的名字在重复,王美丽,王美丽的爸,还有我领导。他管王美丽的爸叫王叔,很亲切。

    对不起。他最后说。这一句,我听清了。他是一个极其和善的人,谦谦君子,温文尔雅,能看懂我的画,也能看懂我的心。我认识他以后才知道,男人也可以用温柔形容。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道歉。也是最后一次。他道歉的样子还是很绅士,那种诚恳就好像他是承受了什么不得已的压力而被迫做了一个不得已的选择。恍然间让我生出一种想问问他是不是另有隐情的错觉。直到他又说了一句。

    明天我就要搬走了。

    我脸上的肌肉忽然变得僵硬了起来。像一个四肢不协调的木偶。

    你的事,是什么?

    我把诊断书放在茶几上。裹着大衣走出了门。

    我站在临江大桥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敢想,怕扯开了毛线团散在脑子里自己缠不上。但不扯开,那些毛线好像又紧紧地缠在我身上,大桥下滔滔江水滚滚而去,它一定吞过不少人的性命吧,它也不用负责。

    这个世界上有人罪大恶极,有人百病缠身,有人被逼到绝境。他们身上的疙瘩,耶稣再世也解不开,但神奇的是,如果他们去见耶稣,无论多难问题就都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我想我可能,快要消失了。那是最好的办法。我已经被一个个死结紧紧缠住,能够挣脱的唯一方法,就是消失,彻底消失。

    我闭上了眼睛。冷风无法灌入我的眼球,就都从领口的缝隙灌进了肚子里。

    我坚持不住了。

    我对她说。

    原谅我吧。

    我的道歉被夜色吞没。那天晚上我没有胃痛。迎来了长久以来的唯一一次好眠。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又接到了铁棍儿嫂子的电话。她休年假刚刚回来。去了一趟温暖的马尔代夫。据说从前人人结婚都要去一次。

    她在电话里感到非常抱歉,她说她也是刚刚才知道,护士把诊断书拿错了。

    我没有患癌。患癌的另有其人。我不知道真正患癌的人如今过得怎么样,当我听到的这个消息的时候,好像又一次感觉到被体内被抽走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整个身体飘飘得,说不上高兴,只是眼前发白,亮光光地,忽然间打了个寒颤。

    这事儿确实不能怪她嫂子,要怪也只能怪那个粗心的护士,但恐怕此刻,有人会比我更加急于去跟她理论一番,不过想必也理论不了多少时日了。

    我坐在床边愣了好一会儿,那只灰色的母猫在旁边踱来踱去,像在寻找什么,它在找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了。

    我回头一看,床头的画也被带走了,只留下一个方方正正的印痕。

    那天晚上,我的胃又一次陷入了剧烈的疼痛,汗水密集地从额头流下。疼痛中我忽然想到了几天前的一个场景。

    一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妇女坐在我对面咨询意外险,她问我受益人填了她的丈夫后她会不会有被害的危险。

    我想告诉他这不在我的业务范围之内。但最后还是说了一句有。

    她的脸色忽然变得不大好了。质问我凭什么觉得她丈夫会为我们这几个臭钱害她的命。

    很难想象傍晚的阳光经过反射也是很刺眼的,但那一刻眼前的阳光少了一缕,有人挡住了它。

    是领导,他笔直地站在那女人斜后方,盯着我的脑袋。我看见他死气沉沉的脸上忽然显现出一个僵硬的笑,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两次,然后又把脸拉得更沉,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

    他在提示我要笑,对眼前的女人笑。

    我很难为自己想出一个能笑的理由。但最后还是笑了。

    我不仅笑了,并且笑着告诉她,她的老公一定会爱她一生一世的。

    她喜笑颜开地问我为什么?

    我说看面相。

    毕竟在我心里,她的一生一世或许也不会有太长。

    今晚算我死里逃生,我想我这一生一世或许还有很长。比她更长。但我该不该笑呢?我笑不出来。因为疼痛异常厉害,好像是最后一次被放出来作乱的妖怪。不闹个天翻地覆就不足以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吃了铁棍儿嫂子给我应急的药,毫无作用。那么就剩最后一个应急的方法了。那个电话,姓吴的大夫。精神科的。她在电话里跟我说了,原本给我的诊断书里。她也是这么写的,谁让护士拿错了呢?再疼你就找他。或许他有办法。

    他能治胃?我不相信。但我依然打通了那个电话。

    你好吴大夫。明天可以见一面吗。我好像快要坚持不住了。

    第二天晚上,我如约见到了吴大夫,还是铁棍儿嫂子帮的忙,让他下班后等我,说我平时没时间。

    这位吴大夫,跟我想象中不大一样。他并不是一个瘦弱的软筋骨,个子高,很健硕,脸上棱角分明,看起来像是一个电影里的正面人物,或者说换一身衣服就会很像一个侠客。我看着他,又看不大清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畏惧。我希望他治好我,但又怕他把我看得太清。人总要披挂几件衣服的,但上了手术台上就没人管你那么多了,羞耻不羞耻只有自己知道。

    我脸上有东西吗?他有点疑惑。

    没有没有,你长得很像一个侠客,电影里会武功的那种。

    他笑了笑,侠客?侠医吧,我救人,可不杀生。

    吴大夫夫坐在我面前,不停地对我进行提问,他似乎想在我的回答里寻找一种漏洞,好让他抓到些可以用来研究我的线索,偶尔瞟到他的眼睛,那种正派的光芒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正在狡猾逃窜的女妖怪。而这位自称侠医的人正是不捉住我不罢休的老江湖。

    只不过数个回合下来,他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千叶小姐,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你的回答中找不到一点思路。这样下去对你的病情非常不利。你没有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他显得忧心忡忡。

    你没有跟我说实话。我们聊了这么多,你依然没有讲到你自己真实的经历,而那些恰恰非常重要,正是我帮你找到病因的线索。想要阻止病情发展,你必须做到完全信任我。完完全全。这对你我来说都非常重要。

    信任,我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仿佛一下子被五雷轰了顶。我忽然不想再继续这种无谓的治疗了。先不说一个精神科医生哪能治这种怪病。又说完全信任,我自以为他根本就是从没活明白过。不过是看了几本书就自以为了不起的庸医一个,况且亮出底牌完全信任一个人的事我再也不能干了。

    吴大夫,请问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是可以完全信任的吗?我们才相识多久我就要完全信任你?你从书上学的那套理论行不通。而且我凭什么信任你,就凭你长得像武功熊吗?如果你需要揭掉结痂来治疗病人的患口,我的病你治不了,再见武功熊先生。就此别过吧。

    我裹紧大衣,闷头走了出去。

    我有很久没有对一个人这么凌厉地说过话了。在被七个格子固定好的大部分时间里,别人说什么我都只会笑一笑。像对待那位怀疑自己老公会杀害自己的中年妇女一样。哪怕我知道自己要死了,也一样笑得出来,就当给自己庆祝了。

    你根本就没有胃疼过对不对?他站在走廊的一侧远远地说到。

    我停下来,看了看他。庸医,我说。

    转过身,我又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的确很不一样,因为他说的没错,或许我从来就没有真的胃疼过,但那些深夜的疼痛却不是假象,可是到底疼在了哪里,我说不出清楚。我并非要刻意隐瞒。只是在深夜疼得语无伦次的时候,我无法直白地告诉别人,我很疼,但又哪里都不疼。这很奇怪,我说是胃,就还能正当地抱着自己蜷缩一会儿,时间久了,连我自己也就这么相信了。没有来源的疼痛,谁能治呢?

    这个侠客医生很不简单,无论我说了什么刺耳的话,他都不以为意,或许这并不是宽容,只是他已经渐渐地扯掉了披挂在我身上的衣服,并且现在的他急需验证自己对我的一个猜测。他在研究我。

    他说我这种病很少见,以前只是听说过,现在好像是真的被他遇到了,要好好琢磨一下。他心里似乎有了一个推断,但还不能完全确定。除非我能对他敞开心扉。

    听铁棍儿嫂子说他对待我的病情极度认真。他为此推掉了好几个挣钱的差事,他一次次尝试用各种方法给我治病,好像自己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这种认真让我的心里生出一种害怕,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从我卡里扣了多几倍的钱。当然,我更害怕的是,女妖快被天师捉住了。

    几天下来,病没有研究明白,他的胡子长出来一茬。

    你每天翻书到几点啊?我问到。

    大都是午夜后才睡。

    就为了治我吗?或者说,是拯救我?你那么高尚。

    我凑到他耳边,他的耳朵一下子变红了,随后他正了正衣领,往后挪了挪。

    我不知怎么的,一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一种像是被封印很久,好像早已消失的自由情绪就会涌上脑袋,有点反叛,有点妖气,带刺。他不伤害我,我就想在他面前撒野,作怪。那让我觉得自己不只是一口气儿,而是一个人。

    他看了我一眼,说不上拯救,但你的病情现在很危险。我只是在跟老天爷抢时间。

    说的我好像快死了。

    意思差不多。

    我定定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看了几分钟。

    我说,其实你不用这么认真。就算死我也不怕,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找阎王报到,我去了还得排队,没办法,人多,鬼也多,走到哪里都是伴儿,我想跟别人不一样,连死都做不到。

    但是我想让你活。

    我顿了一下,不知道他话里的诚恳是从哪里来的。

    我当然会活,早跟你说过胃癌是误诊。

    不止癌症会死人。人心死了也不行。

    我有很久没有流泪了,上次在临江大桥也没有,听到这一句,眼眶热了。但女妖怪哪有爱哭的。于是我站起来对他说,

    那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侠客医生,我叫你一句侠客,望你守约。

    什么赌,你说?

    你要真的治好了我的病,我把心挖出来让你研究,假如治不好,你要当着我的面扇自己一个嘴巴子,承认你就是个庸医。

    心要怎么挖呢?我没想过。但他接受了这个赌约。

    我会赢的。

    我没理他,没人会比我更清楚,那不可能。

    几天之后,我忽然发现,那种疼痛的感觉不在了。看来,这位吴大夫确实还算有些本事,我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他。但他似乎不怎么高兴,反而眉头紧锁。

    最近有没有其他不适的症状?

    我想了一会儿,好像有点儿健忘。不过也算不上不适吧,有几个人能记得自己所有密码的,不过付款密码我倒是头一次想不起来,就在刚才打车来的时候。我用指纹付的车费。

    千叶女士,他郑重地看着我,你真的需要完全信任我了。可以吗?就一次,相信我。

    我已经好了。你在说什么傻话。你赢了,我会兑付对你的承诺。只不过……

    他闭了一下眼,表情里有一种不忍和沉痛,他的右手开始在抽屉摸索,我以为他真要拿出把刀。好在,他只拿出了一瓶药。

    继续观察吧,这药记得每天吃。听我的好吗?

    我点点头。

    那天从医院回家,我连密码门的密码也想不起了,那串数字明明就在嘴边。只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我不得不叫开锁师傅打开了门。

    我渐渐明白了吴大夫那种无奈的神情,开始按照他的叮嘱吃药,但是我的记忆力还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有时候刚刚做过的事转眼就不记得了。

    我把这些症状告诉了他。

    他想了一会儿,站起了身来。

    对不起,千叶。

    请原谅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症状,没能及早地阻止病情的发展。

    他看起来有些沮丧,有一种像是用尽全力仍然让女妖在眼皮子底下跑走了的不甘。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很快就会陷入一种严重的记忆力缺失。

    那是什么?

    你的部分记忆会渐渐流失,可能很快。也可能在药效之下还能维持一段时间。

    我是真的很想治好你。

    为了研究?

    不止。

    他顿了顿,但正如你所说,我的的确确是个庸医,如果非要撕开患者已经长好的结痂去治病,那无异于是一种更加残忍的伤害。

    我已经试过很多方法,他看了看日历,我们相识也有段时间了,我想我已经开始进入你的世界了,或者说我很快就能证实对你的推测了。但事到如今,似乎都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我推测的没有错,你的病情已经进入了第二个阶段,而且很快即将迎来了第二个拐点。

    所以,你不再胃痛那并不是一件太大的好事。只是病情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不久之后,你会迎来记忆的大消退,你会忘记很多人,很多事,甚至忘了你自己,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你,很快就要消失了。

    你将不会再记得自己。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千叶,你没有胃病,之所以胃痛不过是因为,有一个人在呼救。她无法也不能真实地讲出原因。

    他发现我了。

    侠医不再追逐女妖怪了,他好像找到了离她最近的路。正一步步靠近。

    可惜,我们认识的时间太晚了,我不足够了解你,时间也不足以让我想出一个方法来根治这种疼痛。

    这种疼痛在我们见面前就曾经停止过吧。

    我点点头。

    告诉我,你是不是曾经有过想要自杀的念头。

    我再次点头。

    而在那天晚上,你不疼了。

    是的。

    那就对了,我检查到的数据显示你的求生欲极弱。可是在我对你的谈话治疗中,又完全看不到这种倾向。所以我一直没有准确地做出判断。

    我没有希望了吧?

    他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千叶,以我现在的能力,没办法帮你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他把头转向了一边,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或许很快,你会忘记很多事,会陷入完全混乱的记忆中,在这之前你必须建立起对世界的信任,但现在看来,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你只能先把自己的生活用本子记录下来。

    好了,我早说过,你治不好我的病。这不怪你。就此别过吧。已经很感激了。

    我的心里,有些失落,还差一点点,他已经抓到了女妖的尾巴。但那力道仍然差了太多太多。我还是要挣脱他走了,因为谷底有很多线,它们早已紧紧地把我缠住,要我必须到深渊里面去。消失。我早知道我要消失,我该消失。

    等一等,他又追到了走廊,还是远远地,他对我说,千叶,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也不想再追问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但请你相信我,我会想出更加稳妥的方法。让你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来。请你相信这个世界。

    他站在走廊的中央,像一个发光的雕像。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他举起了巴掌,问完以后,我会兑现自己的承诺。

    我点头示意他开口。

    你不是千叶对不对?

    我走到他身边,向他鞠了一躬,我看到他的面容有些憔悴了。

    对不起了,武功熊先生,如果这就是你对我的推测,那么你猜对了。我要走了,这事情并不能怪你,正如你所说,胃痛没了不是一件好事,失去记忆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我很想好好地活着,可是做千叶实在是太累了,这些年,我都做得好辛苦。或许也该给自己放个假了。对不住了,我为我上次对你的态度感到抱歉。你是个好医生,我只是早已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可以信任的人了而已。既然你已经知道我要走了,那就请你多见谅吧。这些天为了治我的病,你一定也很辛苦吧。你原可以不必如此辛苦的,对不起。

    我轻轻抓住他举起的手慢慢放回到胸前,

    无论我走不走你都赢我了。

    只不过……

    不过什么?武功熊说这几个字时鼻音很重。

    挖心真的太疼了,这次能不能放过我?我凑到他耳边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

    再见武功熊,叫我双生吧。这或许是我这些年来最快乐的几天。我想做回我自己了,没什么好悲伤的。我要丢下千叶不管了,因为我太疼了,真的太疼了,虽然看起来有些自私,但归根结底也是为了让她继续活着。

    你会忘了一切的。会死。武功熊的眼角竟然有了一点点泪痕,那是我从未见过的。

    这是我一早就决定了的。我对他笑了笑,如释重负。

    不过,我会忘了你吗?我又回头对他说。

    他只是站着,没有说话。

    走出半道。背后又传来一个声音。

    双生,我想再见到你。

    我向他摆了摆手。

    只要我还在,就一定会救你回来的。你要相信我。我会让你重新爱上这个世界。

    爱上这个世界?那可真是太累了。

    行,那我等你。我还是回应了他。

    几天后,我在快递站发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个蓝色的笔记本。

    千叶女士:

    考虑到你现在的病情,建议你用这个本子将重要的事情记录下来。以便忘记时翻看。要事无巨细。千叶女士,认真记录,这将会成为你的铠甲。一周后记得复诊。

                                        武功熊医生

    哪有名字这么奇怪的医生。不过家里的一封诊断书上,一个姓吴的大夫确实写了我可能会马上陷入记忆力缺失,我什么时候去看过记忆力的病,我不记得了。但记下来一切总会有用的。而且我得认真地记,仔细地记,以便日后给自己当法宝,当武器,当铠甲。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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