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红楼梦》中有些小人物常常让人心生悲凉,比如第一次出场的甄士隐的老婆甄夫人。
这是一个苦若冰霜的女人,她的人生经历了四大悲痛:
一悲无后(儿),在丈夫遗憾的叹息声中,在周围人指指点点下,压力骤增。
二悲失女,唯一的女儿被人骗子拐走,从此坠入了不见天日的枯井。
三悲父冷,娘家是一个女人最后的归途,可是她的父亲封肃(风俗)冷面冷心,落井下石。
四悲夫弃,甄士隐的出家把她置于四顾渺茫的绝望境地。
从有压力到失望再到最后的绝望,这条人生路如在苦海中浸泡着,漫漫长长。四面寒风冷雨,乱箭穿心,其中,丈夫甄士隐的出家应该是最尖锐的一箭。
那个超然世外隐士一样的甄士隐飘然而去,断了一切尘缘。就是那么偶然的一个时刻,他连家都不肯回,跟着癞头和尚跛脚道士就走了,这,让甄夫人情何以堪?
两个人平平安安走了大半辈子,噩运来临了,本该相扶相携,相濡以沫,以彼此的存在成为对方的温暖,可是他这一走……唉!无尽悲凉无限绝望!
甄士隐是中国传统的道家代表,他前半生的生活就是在现世里追求“得体的活着”。但是,道家的遁世里面是否有逃避的成分呢?如果这份逃避于人无碍,倒也罢了;如果这份逃避只是寻求自己心灵的安定,那么无疑是有自我自私冷漠的成分。
甄士隐在出家前听到跛足道士唱了一首《好了歌》:

那道人笑道:“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
这段饶舌一样的话让我这个没有慧根的人摸不着头脑:好便是了——意思是好是能转化为了的,那么何时算好?何时算了?何时从好到了?为什么从好能到了?
如果我不曾真切地感受过这热热闹闹的世间,如果我没有哭过爱过笑过恨过,我不甘心让生命在佛光中沉寂;即便是那充满灵性的三生河畔的绛珠仙草,也要还尽自己一生的泪;即使是那大荒山的石头也凡心所动,对繁华世间心切慕之。更何况我本凡人,生在天地间?
放下《红楼梦》,我想起了弘一法师李叔同。
2

如果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一眼的因缘,你爱上了一个人,然后为了他不惜同家人决裂,然后漂洋过海随他来到异国,是不是会相信彼此都对这份爱情矢志不移?是不是要的就是白头偕老地老天荒?
可是,人海中多看那一眼的缘分真不知是劫还是缘。
日本女子雪子就遭遇了这样的过往,她是李叔同的妻,不,是弘一法师的前妻。
自己伤心恸哭,他不为所动;儿子苦苦哀求见上一眼,他脸色默然,手数禅珠,轻声启口:
“我已将情字了断多年,夫妻陌路,父子隔世,岂能因见儿子而重坠尘网……不见!”
哦,这样的一刻,你会不会恨他无情无义?你会不会感觉天日无光,飞沙茫茫……
李叔同出家那一年,正值39岁的人生盛年。在此之前,他文采风流,名噪一时,诗文、词曲、话剧、绘画、书法、篆刻无所不能。有过一段青楼美酒,名妓歌舞的放荡生涯。
然而,这一切都终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他在给雪子的信中写道:
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
看了这封信,我们可能会放下气势汹汹指责他的姿势,叹息着转过身。
他眼中岂止是没有别人?他也没有自己。他是被信仰击中的那个人,他的眼里没有过往、没有亲人、没有功名、没有利禄,只有佛法。他身不由己地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汗流浃背生活着的世人,总是在急急惶惶地追赶,或者声名、或者财富、或者仅仅是活着,仿佛把世界装到自己的口袋里就成为了富有的人。而李叔同放下了这一切。世人做加法,他做减法;世人追名逐利,他拒绝成为人群中的那一个;世人名片上职务越来越多,李叔同只留下一个弘一法师的身份。
因为他明白:唯有放下,才能抵达心灵想到的地方。
难怪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转围墙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
3
从书上的甄士隐到书外的李叔同,从古到今,总是有人选择遁入佛门的人生。
他们心里只有两个字:放下。放下物欲,放下情欲,放下这花花世界滚滚红尘。

甄士隐是被上天的巨手玩弄的那个人,好像被噩运追赶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到攻击。最后他逃离尘世,心不在凡尘,上天也奈他无何。
李叔同是主动追逐信仰的那个人,佛法是他心中的一道光,一道闪电,他希望慈悲的佛光能够照耀世人。
不管是被动的遁逸还是主动的皈依,他们都留给爱人最残酷的伤害。
李叔同的心爱弟子丰子恺说:“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就是宗教。”
以此看来,这是一种人生境界的问题,于我这个心存执念的人,是永远到不了也不想到的远方。
我只是怀念那个观花修竹、疼爱女儿的甄士隐;更怀念那个“一壶浊酒尽余欢”的李叔同。纵使人生如梦、万境归空,也让我们在简书这个精神家园里,握手温暖彼此的岁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