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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六年之后,我回到了家乡。我驾驶着车子,行驶在一条陌生的高速公路上,路两旁山峰连绵不绝,树木郁郁葱葱,一个个洁白的风车矗立在山顶,在风中规律地转动着。前方不远处的隧道里灯火通明,我看到旁边的墙壁上画满了画,像极了奶奶为我缝制的背篼、鞋垫和马甲上的刺绣,旁边的一行字提示着我它们现在有了专门的名字——“东门绣”。
东门便是我的家乡,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山村。六年前,我坐着一辆破败且拥挤的小客车离开了这里。我对家乡最后的记忆,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石头公路。此时我看着窗外的风景,很难将笔直的高速公路和我的家乡联系起来。我听说穿过隧道就到了高速公路的出口,过了出口便是东门,我进入隧道时期待又忐忑,仿佛进入了一个时光机。
几天前,我在省城二环内买了一套房,虽然是二手,面积不大,但也足够居住了,而且暂时不用装修也能将就住下。我满怀期待地打扫了新房,将行李从蜗居了三年的出租屋搬了进来。在我收拾床底下的杂物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或许是离家太久,亦或是对童年的忘却,一时间我竟想不起这个盒子的用途。但恍惚仅仅是一瞬间,我的脑海就被记忆填满了。我迫不及待打开了盒子,发现里面有一个弹弓,一个飞镖,一张照片,还有残缺的玩具和一些不知道用来干啥的零件。我拿起照片,擦了擦灰尘,看到了两个少年,他们搂着各自的肩膀,笑得很开心,在他们身后是一堵矮墙,矮墙上一个轮胎做成的花盆里绿意盎然,几颗草莓红彤彤的垂在花盆外面。
照片是在我家拍的,跟我搂在一起的少年叫李顺,我唯一的发小,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我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我们都很小,在路上不知道因为什么吵了起来,然后他抓起一根棍子嚷嚷着要打我,我捏着石头,指着他说要是他敢过来就砸他的脑袋。于是我们谁也不敢靠近谁,僵持着对骂起来。这时我的堂姐恰好路过,她对着李顺恶狠狠地说:
“他很可怜,他没有爹了,你不能欺负他!”
李顺疑惑地看了看她,然后略显慌张地说:“你骗人!”
“你骗人!你不要瞎说!我有爹!”我气急败坏地说。那时我的父亲刚下葬,他在煤矿井里遭遇了事故。我虽然年幼,但很清楚父亲的离去意味着什么,我不想得到别人的同情,更不想别人知道我家的悲剧。堂姐嘟着嘴,气哄哄骂了一句“忘恩负义”后走了,李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丢了棍子跑回了家。
后来我们二年级时,李顺用同样的方法制止了同学欺负我,我也用同样的方法吼了他。那个时候我真正成了孤儿,我的后爸在我母亲意外离世之后离开了家。
第二次见到他,是上小学的前一年。他的母亲带着他来到我家院子里,然后用农村妇女常见的大嗓门把我母亲叫了出去。
“赖石头在吗?”她扯着嗓子问。“顺子没伴,我带他来找你家赖石头玩。”我从门后面探出了一个脑袋,看到李顺的母亲扯着他,就像扯着一个麻袋。他的表情显得很羞涩,脸红扑扑的,一直红到了耳根。母亲以为我闯了祸,瞪了我一眼,脸色铁青着出了门,听到李顺母亲的话后才终于喜笑颜开,招手把我叫了出去。
李顺的母亲也很开心,他将李顺往前一推,伸手指着我道:“他就是赖石头,你叫他去我家玩,按辈分你得叫他小叔嘞!”
李顺扭捏地走到我旁边,轻声细语对我发出了邀请,像一个小姑娘,但我很开心自己有了玩伴,得到母亲的肯定后,我俩飞奔着跑了。他带我来到了他家,然后他跑进一个房间,拿出了两把玩具枪,装满了子弹后递给我一把,拉着我跑出了门。
“你为什么叫赖石头?”他突然问我。赖石头是我的小名,我小时候很黑,脑袋上总是有包,大家都这么叫我。紧接着他说:“这名字难听死了,我叫你石头好了。”
“你要叫我小叔的!”
“赖石头!”
“好吧,石头就石头。”
我们就这样迅速认识,熟络,然后成了彼此最好的玩伴。后来,我们一起上了小学,幸运的分到了同一个班,这让我们的友情更加紧密。那时的李顺比我高大半个脑袋,椭圆脸,平头,白白嫩嫩的,戴着帽子时很像个小女孩,所以班里的同学给他起了一个“蛋头”的外号,但我从来没叫过他蛋头,因为他也从来没有叫过我赖石头。
小学时李顺从来没有零花钱。用他的话说,就是家里已经给他准备好多零食了,大人不让他在外面花钱吃垃圾食品。事实也确实是这样,他家从不缺零食,而且都是村子里很少见的东西,什么面包、牛奶、豆奶、巧克力等。但他依然喜欢学校小卖部卖的各种零食,于是每天他都会从家里拿出一些吃的和我分享,然后再一起分享我的一块钱零花钱,我俩每人五角,正好够买小卖部的大部分零食。
李顺成绩很好,在学校里一直名列前茅。不仅如此,他还参加书法比赛,数学竞赛,作文竞赛。而且每一次比赛总能拿到奖状。这让我对他羡慕不已,不过更让我羡慕的还是他的家庭。
他有一个农村孩子都很羡慕的家庭。他的爷爷是老师,是村里德高望重的知识分子。他的父亲在镇上的监狱上班,收入稳定,吃国家粮。班里的同学对李顺的父亲充满着好奇,时常会有人问李顺,你爸爸是不是警察,李顺会很谦虚地摆摆手说,只能算是半个。这个回答让问的人眼睛一亮,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后满脸崇拜和期待地追着李顺问东问西,这让李顺特别受用,他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趾高气昂,神气极了。他的母亲是个很贤惠很礼貌的农村妇女,我们成了朋友之后,她在李顺面前提起我,都是称我为“石头小叔”,虽然李顺从来不叫我叔,但我也从不在乎。李顺的叔叔伯伯都在城里安了家,每到寒暑假,他的爷爷奶奶就会带他去城里,一直待到开学。等回来时,他就跟我讲又去了哪几个新的地方旅游,又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和人。他讲这些的时候绘声绘色,面红耳赤,特别兴奋。但我不是很喜欢听他讲故事,这总让我想起我支离破碎的家。
有时候我会突然很悲伤,我觉得上天把所有的好都给了李顺,把所有的坏都给了我。自从我失去了父母之后,我愈发地排斥接近李顺的家,同时又觉得我的家像一个笼罩在乌云里的牢笼,我无法驱散阴霾,也无法逃离。
在我一次次地拒绝了李顺去他家玩的邀请后,他开始来我家找我玩。李顺心很细,他很清楚我想些什么,我也知道他理解我。我们很默契的把各自的心结都隐藏起来,这让我们的友谊跨过了无话不谈的阶段。我们不再无意义的玩游戏和嬉戏打闹,我们开始喜欢种花,研究如何将草莓种得又大又红,相约去砍柴,一起寻找合适的木头做成陀螺和弹弓……这些事情让我们保持了紧密的联系,彼此不用说太多的话。
我一直都很感激他,他的陪伴帮助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也让我的童年回忆起来不仅仅只有失去亲人的痛苦。
我开始以李顺为榜样,认真努力的学习,力所能及的做好一些事情,即使我知道,李顺的家庭和生活是我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但我还是想尽我所能的缩小和他的差距。
小升初的时候,李顺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进了镇一中,我的努力也有了收获,我们都分到了优班。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子,认识的大人再见到我时,都会跟我聊上几句,夸我很争气、很努力。他们的眼神里不再像以前一样充满着同情,而是多了几分鼓励和欣赏,这让我很开心,我不再只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可怜孩子了。
为了让年迈的爷爷奶奶减少操劳,我选择了住校,一周只回一次家。李顺说下了晚自习他一个人不敢回家,也跟着我住了校,我们依旧形影不离。新的环境,新的同学,几乎没有人了解我的家庭,也没有人再对我报以同情,我的整个初一过的充实且快乐。但上天不放好像过任何一个打击我的机会,初二的一个午后,许久未见过的伯伯突然出现在了教室门口,带来了奶奶病逝的消息。我的脑子霎时间一片空白,茫然地跟着伯伯回了家。自从父母去世后,爷爷和奶奶就搬来了我家,我们相依为命了很多年。为奶奶办完葬礼后,爷爷不愿意跟着伯伯回去,他说他要留下来住在我家,不然房子没人住就没有人气了!我知道爷爷是想留下照顾我,于是我收拾了宿舍的铺盖,决定走读。
在我回到学校之后,不知是谁将我家的情况告诉了同学,我明显感觉到大家的态度变了,我就像一头随时会崩溃的怪兽,大家跟我说话时都小心翼翼的,就连老师也在极力掩饰着同情。奶奶的离开本来就让我很痛苦,身边人态度的变化让我更加孤僻,我变得沉默寡言,即使是跟李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在班里逐渐失去了朋友,成了可有可无的透明人,大家自然而然地将我的变化归咎于我的悲惨经历。只有李顺,他每天都会来跟我说话,叫我跟他一起去干这干那。后来李顺说,他的父母为了他的营养,决定让他走读回家吃饭。于是我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又有了伴,就像小学时一样,我们结伴而行,但和小学不同的是,我们之间几乎不会说话,我们一路沉默着走到家里,沉默着分别,吃完饭他会沉默着来到我家,跟我爷爷说上几句话,然后和我沉默着走到学校。我们好像都不需要彼此的陪伴,但我们都习惯了彼此的陪伴。
和人交流的减少让我更加专注于学业,我坚信这是唯一能改变我命运的道路。我依旧追赶着李顺,即使他在初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生,对方的拒绝让他的成绩一落千丈,但他很快回到了正轨,用一个初三的时间便恢复了他以前的辉煌。
中考后,李顺如愿以偿进入了市重点高中,秉着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原则,我选了市排名第四的高中,在这里我的成绩能排进年级前五十,班级前五,我第一次享受了优生的优待。我的成绩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的心门,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我开始尝试着和人交流,努力变得开朗,初中的那些问题在不知不觉中迎刃而解。
繁忙的学业和距离让我和李顺的联系骤然减少,我们几乎见不到彼此。只是偶尔在别人的口中,我才会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车子缓缓驶入村子,记忆中的泥巴路已经铺上了水泥,看得出是经常有人打扫,路上干净整洁。我把车停在了村里的晒谷场上,一群正在玩玩具枪的小孩子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微笑着向他们问好,他们仿佛受到了惊吓的鸟群,一哄而散,然后躲在远处用玩具枪瞄着我,嘴里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我顺势做了一个中枪的姿势,捂着胸口靠在了车上,孩子们顿时咯咯笑起来,看着这些孩子,我恍惚间又想起了李顺。
那是我在家乡的最后一个夏天,我们刚刚大学毕业。我在街上买东西的时候碰到李顺,他带着他的女朋友,老远就开心地朝我招手。我们聊了很多,晚饭后又去烧烤摊喝了酒。他说他已经签了公司,马上就要出国培训,回国就结婚,以后可能不会在省内了。他说以后不管是在哪,我们之间的友情都不会变。他在酒后憧憬着自己的未来,他是如此的自信,好像他嘴里的一切马上就会实现。那一刻我突然又很羡慕他,刚刚毕业就有工作,对未来还有清晰的规划,而我还要回到学校,为了硕士学历而努力。我追赶了他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赶不上他。
后来再次见到他,是在省城的一个地铁站,那天很晚,地铁里的人已经很少了,我看到他孤零零站在站台上,整个人耷拉着,脸上没有一点光彩,显得很憔悴。我走到他身边,确定是他后才叫了他的名字。他抬起头看向我,没有丝毫惊讶。按照他的说法,他现在应该在国外培训,我猜到了他的近况不是太好。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和这样的他交流,简单问候了几句,我们便一直沉默着,直到他到站下车,他才拍了拍我,有气无力地笑着说:“我现在就在这上班,等你放假有时间聚一聚啊!”我连忙点了点头。我仍然不敢相信那是他,和我印象里的李顺相差甚远。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超过了他,但我却开心不起来。他曾经默默地陪着我度过了童年,而我却什么都帮不了他。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他不仅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而且也从大家的视野中消失了。从前每年他都会举行同学聚会,那之后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逐渐失去了和大家的联络。
“赖石头,回来了。”身后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我循声看去,是李顺家的邻居,我笑着应了他,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又拍拍我的车,满脸惊喜地说:“出息了啊!”
“没有没有,这不要过年了嘛,我也好几年没回来了。”我不知道如何回复,赶紧转移了话题,问道:“李顺回来了没有?”
老人撇了撇嘴,叹了口气说道:“好几年没见到啦,听说他工作丢啦,现在在外面打工呢,房子车子都没有,女朋友也吹啦!诶,你也大小伙子啦,找女朋友了没有啊?哎,李顺也可惜啊,要不是……”
李顺就像是老人嘴上的开关,提到他老人就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我连忙找了个话头结束了谈话,示意我得回家了。我其实不知道回家可以干啥,也不知道现在没有亲人的老屋还算不算家,只是那天突然翻到铁盒子里和李顺的合照,让我觉得我应该回家一趟。
第二天,我给爷爷奶奶和父母上了坟,把家里好好打扫了一番。伯伯听说了我回家的消息,便来家中找到我,想买我家的房子给我堂弟建新房,我第一次见他用如此诚恳的态度跟我说话,让我很别扭,我想起了童年时来自他们的漠视,于是我很礼貌地回绝了他。看着他头也不抬地走了,我感到了一丝畅快。
傍晚,我正坐在院子里享受着仅存的夕阳,肩膀上突然被人重重一拍,我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椅子上跌了下去。转过头,我看到李顺一脸贱兮兮地看着我笑,他脸上的肉明显多了很多,已经快接近于圆了。但他的眼神好像又恢复了昔日的自信,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
我很吃惊,但又很开心,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回来啦?你怎么这么胖了?”
“怎么说话呢,这叫成熟。”理顺揉了揉自己凸起的肚子,说:“没办法,上班嘛。”
说着,我起身招呼他进家里坐,他把我按在了椅子上,飞快地进屋拎了张凳子坐在我旁边,说道:
“听说你买房买车了,啥时候结婚啊?”
“还早还早,还没找女朋友呢。你那个工作为啥没干了呢?”
“嗐,那时候行业里的一款设备出了几次事故嘛,影响到了我们公司,就影响到了我们岗位,后面就一直拖着,拖了三年,正好又是三年口罩,这不就黄了嘛。”
“那也没办法。”
“是啊,不过无所谓,那种垃圾公司谁进谁倒霉,我那些没辞职的同事现在还在培训呢,毕业六年了,六年了啊!”
“这不浪费青春吗?”
“对啊,所以出来的好,现在这工作干了一年也挺好,明年减减肥,也该考虑买房买车啦。”
……
我们就像是所有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聊了很久。期间我知道了他辞职后生了一场大病,进了两次ICU,在医院住了大半年才恢复健康。
他说他之前确实不想联系其他人,他不想大家知道他过得很糟糕,但经历了口罩和大病后,他想通了很多。
他说可能他的人生前二十年太顺利了吧,所以老天要让他吃些苦头。
他说他现在不怕见到任何人,出差的时候总是主动联系当地的同学和老友出来玩。他说他跟他们说了,以后来到省内,尽管麻烦他,绝对给他们安排好。
他说我一直都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很抱歉这些年没有联系我……
他就像一个念头通达的老者,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经历,讲得绘声绘色,面红耳赤,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他给我讲旅游那些事的时候。
我幻想了无数种和他重逢的场景,或尴尬或平淡,我觉得他会跟家乡一样,变得我再也认不出来,我甚至没想过我们的友谊该怎么延续。
但他还是那个他,还是我的好友,发小和榜样。我很开心他又变回了从前,但是我终究还是没赶上他,他又多了一些我缺乏的品质——豁达和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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