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车辆驶离206国道后,雾气变得愈发浓重。直到被迎面而来的远近光闪痛了眼睛,崇山才后知后觉地打开雾灯。眼见窗外的景色由钢筋水泥变为郁郁丛林,雾气几乎胶水般自浓密的树枝间滴落,他不由感到一阵窒息,便降下车窗来吹风,同时在心底埋怨起妻子雅云。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手机响起来,来电显示是雅云。
“我这边已经快结束了,你还要多久到呢?”雅云人如其名,嗓音听起来也温和端庄。
“刚下国道,还要一会儿。”他这样回答着,又降低了车速。
“是吗?大概是山里定位不准确,我这边显示你已经快到了。”雅云听起来有些困惑,手机那边传来她和搬家工人的对话。“你快到的时候......”
听着雅云的声音,崇山忽然觉得山上的温度有点低,搭在窗边的手臂不知何时立起了寒毛。“我开车呢,一会儿见面说吧。”他匆匆地挂断电话,又将车玻璃升上去。
他打开车载电台想听一点音乐,但接连调了好几个频道,仿佛串通好了似的,都在谈论琐碎的夫妻关系,其中一个女主播的嗓音,像极了雅云。
崇山烦躁地关掉电台,又看向自己的左手臂。立起的寒毛已经平复下去,但手臂内侧那条几乎贯穿了整条小臂的伤疤,似乎又疼痛起来。
他下车的时候,一脚踩在厚厚的青苔上,恶心的脚感让他联想起赤脚踩到蜗牛的黏液。崇山一边小声咒骂,一边向搬家公司的员工点头致意。
雅云跟着搬家公司一起先到,闻声出来迎接丈夫,却停在门口的木头阶梯上,并不走下来。“医生怎么说呢?”她见小牛皮靴子染上一层薄薄的水汽,便掏出手帕蹲下来擦拭鞋面。
“稍微改了下药。另外,说心理的问题比较大,建议咨询心理医生,做辅助治疗。”崇山站在台阶下面,抱起双臂抬头看她。“像这种林间度假村庄......怕是要每周开车去城镇里见心理医生。”
“是麻烦了点儿。但这边清净少人,空气也好,你作画的时候不受打扰。”许雅云说着,像是想到什么,唇角流出一点笑意:“我就一直陪......”
她话没说完,被崇山突然提高音量打断了:“嘿!”他对那个正在抬写有“画室”纸箱的工人说道:“小心点儿!里面的东西可经不起磕碰!”他转过头看着欲言又止的雅云,温和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水管可以用吧?我得先喝点儿水。”
“啊,水恐怕还不行。”雅云走下阶梯拦住崇山,跟工人交流几句后,夫妻二人一起送走搬家公司的车。“这边的供水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出水里氯的味道很重。我勉强烤了一些小饼干,等下要去拜访邻居。麻烦你去超市买几桶纯净水吧,其他东西我列在清单里了。”
“知道了。”崇山草草浏览一下,嘱咐雅云:“心理医生的事情,你留心一下。”
“注意安全,快去快回。”雅云对崇山的背影喊道,她的声音也许被棉花般的雾气吸走了,没有收到回应。
02
雅云揿响门铃,把额前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又抚平针织衫上的褶皱。她很在意鞋底的湿泥,又觉得卡其色长裙和灰色丝袜上的泥点格外醒目,而蓬松的头发早已被雾气打湿了,沉重地贴在脸颊上。
她觉得自己看起来有些狼狈。
当看到开门的女人,这种心情变得尤为强烈。女人有一双清澈的鹿眼,红润的嘴唇像雨水洗过的玫瑰花瓣。她穿墨绿色高领薄毛衣,黑亮的长发绾在脑后,周身散发黑咖啡醇厚的香气。“有什么事么?”
“您好,我是您的新邻居。这是一点小心意,厨艺不精,见笑了。”雅云把包装好的小盒子递过去。
女人很惊喜地笑了。她双手接过礼盒,让开半个身位说道:“如果不忙的话,请进来一起尝尝吧,我刚好煮了咖啡和奶泡。”
女人请雅云坐在沙发上,自己去厨房端咖啡和奶泡。雅云把印上泥点的裙摆藏在身下,又不住望向玄关处沾满泥土的小牛皮靴子。她察觉到屋子里没有男人的痕迹,只有单人扶手沙发边的矮柜上,立着一个放有年轻男人照片的小小相框,她想坐过去一点细看,但见女人端着托盘走出来,也就作罢。
“好像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裴玉。”裴玉笑着坐回扶手沙发上,雅云注意到她把小饼干做了精致的摆盘。
“许雅云。”
两人起身进行一次友好的握手,期间裴玉察觉雅云的目光匆匆扫过矮柜。她大大方方地抚摸相框,道:“我丈夫很早就去世了,因为一直状况不佳,连好好的合照都没能留下几张。”
“抱歉,我真是太失礼了。”
“没关系,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也没有什么执念。”裴玉大方地摆摆手。
裴玉放了舒缓的钢琴曲,两人就着饼干喝黑咖啡。雅云欣赏咖啡的醇厚,裴玉也表示饼干的口感恰到好处,她们聊此地多雾的天气,还有直出水那浓重的氯水味道。裴玉介绍了好用的净水器品牌,把名片拿给雅云拍照。
“......我还好,辞掉了工作专心照顾丈夫。他是个画家,创作的时候本来就需要清净,所以我才选了这里。倒是你,一个人在这儿生活,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可以找我们帮忙。”
“我是心理医生,平时工作就在家里的书房。就像你说的,这边环境好,我的病人们也能比较放松......怎么了吗?”
“真是太巧了。”雅云一只手遮住因惊讶而张开的嘴唇,匆匆咽下的饼干刺得喉咙有些发痛。“实不相瞒,我在为丈夫物色心理医生,因为住得偏僻,正为此事烦恼呢。”
“方便的话,可以请他来谈一谈。”裴玉用一只手的掌心托着尖下巴。她缓缓笑起来,眼角露出细密的纹路,像瓷器上的裂纹。“我记得你刚刚说过,他去了商店采购是吗?”
03
她有一双值得入画的眼睛。这是崇山对裴玉的第一印象。开车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喜欢在家里点缀百合花的女性心理医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您就是杜崇山先生吧,我是裴玉,快请进。”她从崇山怀里接过那束百合花,请他直接进书房。“雅云姐在这里稍等一下吧,我们简单了解一下情况。”
崇山换鞋的时候踢倒了雅云的小牛皮靴子,靴底的泥土蹭脏了袜子。他悄悄蹙起眉。抬头撞见雅云藏着窘迫的脸,她的眼睛闪烁着,是被另一个女人比下去的不甘。
裴玉把百合插进书房的花瓶里,熟练地取出消毒湿巾和免洗洗手液,放到崇山面前的桌子上。“我听雅云姐说您对卫生条件要求很高。拖鞋和沙发套都是新的,洗手液的瓶子我用消毒湿巾擦过,希望您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怎么会,您真是太贴心了。”崇山在观察裴玉的眼睛,并思考该如何调出她眼睛的颜色。
通常来说,一个男人直直盯着一个不熟识女人的眼睛,是有些冒犯的事情,但崇山从雅云矛盾的神情中隐约猜到,裴玉或许是个不同的女人。
她的确应该不同,毕竟职业是心理医生。他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解释道。
“很好,眼神交流顺畅,您应该是个坦然的人。”裴玉没有回避崇山的目光,哪怕是在笑着说话的时候:“我想稍微了解一下,您的咨询需求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崇山双手交握,放在交叠起的大腿上。“是梦游症,三年前开始的病。我的精神科医生认为,近期病情又有加重,所以需要心理医生的介入。”
裴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像一片羽毛,扫过崇山的左手臂。“梦游症之外,您还有其他精神类疾病吗?”
“没有,我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崇山抱起双臂横在胸前,很笃定地回答。
“那么在您看来,它与您的病情是否有关呢?”裴玉的声音清晰而平和,却仿佛能够撕开那条伤疤,用手指叩击崇山紧闭的蚌壳。“如果有关的话,这道伤疤,又是怎么来的呢?”
“当然了,今天只是简单地聊一下,您也不必马上给我答案。”面对崇山的沉默,裴玉取出一张喷过消毒喷雾的硬质名片交给他。“这里是我的名片,如果您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可以再电联预约时间。”
“对了,”她抚掌道:“既然您是画家,可以请您作一幅画,展示心中的自己么?”
这只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崇山还没有想到,究竟该如何调出女人眼睛的颜色,但裴玉的眼睛,已然望进他的深处。
虽然裴玉安慰说只是简单谈谈,但雅云执意要在客厅等待丈夫一同回去。崇山刚刚走出书房,雅云立刻迎上来,问他要不要喝点水。
崇山缩回与雅云挨得很近的左手臂,摇头说不必了。裴玉在后面看着,忽然轻轻地感叹,你们的夫妻关系真是亲密啊。
雅云没有回应,只是表示时间不早,不便多作打扰。在谢过裴玉的款待后,便与丈夫一同回家去了。
04
崇山回到家中,匆匆踢掉皮鞋,打开一桶1L的纯净水,嘴唇直接贴在瓶口喝起来。雅云见状也并不说什么,只是在购物袋里翻出一些速食品,默默地拿去厨房加热。
雅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等待食物加热。她耳边是微波炉的嗡鸣,外面传来崇山吞咽时候水流与喉咙的撞击声,听起来忙碌而有安全感。她低下头旋转结婚戒指,把它艰难地取下来,放在流理台上面。
“在你看来,新邻居怎么样?”玻璃上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崇山的声音从门那边传来。
“比我小两岁,独居守寡。热情周到,而且......很美。”雅云问道:“那么在你看来,做你的心理医生怎么样?”
崇山陷入沉默,期间雅云又开始加热另一份食物。“到底怎样呢?不喜欢的话,可以去市里找别的医生。”她一边问着,一边按摩因摘戒指变得肿胀的手指。
“还是离家近一点吧。”崇山终于说道。食物已经加热完毕,散发出浓郁温暖的香气。雅云被餐盒烫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全神贯注地聆听崇山。“咨询比我想象中要难。我希望咨询的时候,能有你的陪同。”
“当然了。我会一直陪着你。”雅云抬起头,看到窗玻璃上映出自己的笑容。她重新戴上戒指,过程比摘下来的时要顺畅许多。
忙碌了一天,饭后雅云早早躺到床上看书,崇山在楼下用洗碗机收拾碗筷。她捕捉到崇山的叹息,以及打火机的声音。然而等到崇山走进卧室的时候,身上只有消毒酒精的味道,像他杯子里的纯净水那么干净。
她看到崇山拿着从未见过的药片包装盒。“这就是新的药吗?”
“盐酸丙咪嗪片。”他把药盒和说明书递给雅云,喝一口水仰头送药。“可能跟安眠药片差不多,我跟医生说最近有点睡不着。”
雅云沉吟着,把药品说明书夹进未读完的书页里。崇山爬上床,关掉了床头灯。
一片漆黑中,崇山贴上雅云的后背,热气洒在她的头发上。“最近要忙的事情太多,辛苦你了。”他的手隔着睡裙描绘雅云的轮廓,就像铺展颜料前,先用铅笔勾勒线条。
“在例假。”雅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窸窣声中,崇山的热度离开了。雅云回手摸向身后,指尖所触的,只有留有余温的床铺。
原来这床有这么大。她一边想着,一边蜷缩起身体,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茧。
05
雅云经常看到崇山画女人的眼睛。虽然只有一双眼睛,但她十分确信,那是女人的眼睛,既因为只有女人才会有那样清澈又多情的眼睛,也因为雅云是个敏锐的女人。
她虽然总是沉默,但的确有一双敏锐的眼睛。正是这双眼睛发现崇山口袋里出现不同品牌的消毒湿巾,发现不正常消耗的画材,发现画室的沙发夹层里的避孕套包装纸。
她守在画室楼下,一直从午夜到清晨。那天也起了很大的雾,崇山搂着女学生的腰走出来,唇边闪烁微弱的火光,女学生正说到合租的公寓里缺少一把好用的厨刀。
朦胧的雾气中这对夫妻认出彼此的轮廓,在走近时确认对方的眼睛。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擦肩而过,像是无名的过客。
雅云认为裴玉也有这样一双眼睛,但裴玉是更加聪明的女人,她不会躲在雾里,她就是雾本身。于是当她看向裴玉时,总是抱有亲近却又恐惧的矛盾心情。
当雅云再次登门拜访,裴玉没有丝毫惊讶,甚至热情招呼雅云,请她在客厅用备好的点心和热茶。
这次雅云落座在很靠近扶手沙发的地方,可以看清照片中男人的脸。男人看起来相当年轻,有细长的眉毛和下垂的眼睛,下巴的轮廓显得不够坚毅。他穿缝着木扣子的棉质衬衫,神情中凝着莫名的忧郁,像一株易折的植物。
她想起裴玉谈到丈夫的时候,手指描摹相片中男人的脸,微微笑着说:“我时常会观察我先生,这很有趣。有时候看着他,我会想,也许男人就是一种多情而脆弱的生物。”
雅云忽然注意到,沙发后面放着一只陶瓷烟灰缸,里面安静地躺着几只烟蒂。也许裴玉喜欢夹着烟抱臂站在落地窗前,安静地看外面氤氲的雾气,她只需稍稍回头便能看到逝去爱人的脸,仿佛两人仍能欣赏到同样的风景。
裴玉身上没有一点尼古丁的味道,这点与崇山那么相像,他们都是善于隐藏的人。雅云望向书房紧闭的门,一瞬间仿佛回到从午夜至清晨的漫长等待中。
崇山注意到,裴玉的花瓶里换了新鲜的百合花束。裴玉笑盈盈地寒暄:“今天不把袖子卷起来了吗?看来天气变凉了。”
崇山照例抱起双臂。“心理医生都像你这样有攻击性吗?”
“怎么会。倒不如说,每个女人都是一把刀。”裴玉很快地笑一笑,又问他:“我看到发来的照片,有在用丙咪嗪,是有失眠的情况吗?”
“有一点,也许是担心睡着后做些危险的事情。”他说完后很快又补充道:“我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当然。伤害别人也很危险。”裴玉用眼神点一下崇山的左手臂。“那么,是什么困扰着你呢?关于你的梦游症,有什么头绪吗?”
崇山忽然感到左手臂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抬手按在疤痕上,隔着衣服安抚它,仿佛怕它再次裂开似的。“我回答你上次的问题。”他看着裴玉的眼睛,让那双眼睛望进自己作痛的深处。“这个伤疤来自我的妻子,因为她发现我做了伤害她感情的事情。我认为这一切,都开始于我发现自己不再爱她。我没有爱上别的女人,我只是厌倦目前的生活。”
他的右手近乎神经质地在左手臂上反复摩挲,把羊绒衫弄得很皱。“我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画家,但新的创作需要激情。安定的夫妻生活,不变的、保守的做爱姿势......我觉得自己像一口即将枯竭的井。”
“想过离婚吗?又或者妻子没有提出离婚吗?”
“想过。但我所厌倦的生活,是维持正常社会生活的基本。”崇山此刻充满对尼古丁的渴望,但他只能把手罩在下半张脸上,悄悄汲取指缝中一点微末的烟草气味。“雅云是聪明而宽容的女人。这道伤口让我们都冷静下来,最终达成和解。”
裴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房间里弥漫浓郁的百合花的香气,倏地让崇山想起了雾气。“雅云说你照顾生病的丈夫直到最后。我很尊敬有这种毅力的女性。”
“他是抑郁症。”裴玉抬起眼睛看着崇山,下半张脸被交织成塔状的手指遮住,看不清表情。但那双微微眯起且毫不回避的眼睛,冷静、锐利,仿佛无情的旁观者。
“那该是个下着雨的午夜。警察告诉我,他最后去的地方是天台。”
拿起画笔的时候,他不是杜崇山,而是画家“重山”。雅云从敞开的门缝里看到他身边成堆废弃的画纸。她收拾画室的时候看过,是清一色没有五官的中年男人。今天画纸上的男人,有一双脆弱的眼睛。
雅云觉得崇山在画自画像,但从五官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她又一次想起裴玉的话,想起她说男人多情而脆弱。
她家丈夫走得早,生前饱受抑郁症的折磨,又或许是生性软弱。雅云这样想着,忍不住摇了摇头:裴玉对男人的评价未免太傲慢了些。
06
她回到厨房,炉子上正炖着小排骨,她洗净厨刀切蔬菜块。厨刀和菜板发出规律的笃笃声,锅里的肉汤不紧不慢地咕嘟,这一切令她感到安全。
崇山不热衷烹饪,也不怎么进厨房,他只使用清洁机器,而且不洗刀。两人都刻意回避厨刀和崇山左手臂的伤疤,这段荒谬的插曲以崇山关闭画室、遣散学生潦草收尾。雅云很快物色到新的房子,临行前她送给女学生一份临别礼物,是一把知名品牌的厨刀。
“他们家的这款厨刀非常好用,你拿去用吧。”她注视着女孩儿困惑的脸,近乎残忍地微笑。
不知是新药还是心理咨询的功劳,崇山的病只发作了一次,并且没有走出家门。
“鞋子的位置没有改变,你应该只是在客厅活动了一下。”雅云检查完家里的陈设后安慰道。她把崇山的皮质手套递过去,看他藏起伤痕累累的手。手套是热恋时期她买给崇山的礼物,但男人并没有戴过,只是收在抽屉深处。“客厅的垃圾桶里,都是用过的消毒湿巾。”
“所以是怎么了,我在客厅用消毒湿巾把自己的手擦到受伤?”崇山不可置信地望着雅云,甚至哼笑出声:“用消毒湿巾?”
雅云看着他,没有笑。她的眼睛里酝酿着一种恐惧,一种不想被证实的猜测。
“你用掉了六包消毒湿巾,将近三百抽。”她严肃地说:“崇山,以后晚上我会把家里的危险物品都锁起来,好吗?”
崇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套爱莫能助的手腕上,也布满了红肿破皮的痕迹。凸出的腕骨上结了细如发丝的痂,仿佛一块突破皮肤的生长出来的,伤痕累累的石子。“我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他固执地说,却回避雅云的目光。
“......明天就是约定咨询的日子了,跟裴玉谈谈今天的情况。”雅云挨着崇山坐下,试探着揽住他的肩膀,拇指轻柔地摩挲。“别担心,也有可能是作画的时候遇到了瓶颈。你总是给自己很大压力。”
她看着崇山的侧脸和显露白丝的鬓角,脑海中忽然响起裴玉的声音。
也许男人就是一种多情而脆弱的生物。
07
这是一幅风景油画。重叠绵延的灰蓝色山峰静默耸立,厚重的雾气缠绕其上;太阳看起来远而黯淡,是橘棕色的;孱弱的光线湮没在雾气中。
裴玉有点意外地笑了。
“风景画不是我的长项,所以粗糙了些。”崇山看起来有些憔悴,眼下堆积着厚重的青黑色,下巴上还有未刮净的胡渣,但眼睛仍然明亮,流露出四十岁男人忧郁沉静的魅力。
“没想到这么快就画好了......你好像不喜欢有雾的天气?”
“雾天开车很危险。”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尤其是这边的山路,你不知道路上会出现什么。”
“原来如此。”裴玉不置可否地在笔记本上做记录。“最近一次梦游的强迫行为应该是缓解焦虑的一种形式。最近在忙什么?有不顺利的地方吗?”
“最近的商稿很顺利,只是在‘自画像’上多费了些心思。”他握紧双拳,皮革手套咯吱作响。“我无意伤害自己,只是......创作过程中有些烦闷。”
“凝视自我并表达出来,必然不会是个轻松的过程。”崇山观察裴玉的眼睛,裴玉的眼睛注视着画。“只是我有点好奇,为什么不作人像呢?”
“这是比人像更深层的自我。”他看着裴玉的眼睛,日光下她的眼睛是橘棕色的。“很抱歉,女人的眼睛我总是画不很像。”
掩映的山峰隐晦地拼凑起一张女人的侧脸,太阳升至眼窝下方,散发柔和的光。
裴玉很慢地笑了起来。“我们还在咨询时间。”她屈起食指敲敲桌子,转移了话题,“来做个词语联想吧。我说一个词,你说出最先想到的东西。”
她把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迅速写下一列文字,清晰地发问:“绵羊?”
“羊毛。”
“书籍?”
“纸张。”
“太阳?”
“日光。”
“画?”
“颜料。”
“车子?”
“速度。”
两人对话的速度越来越快,除此之外只有笔尖在纸张上的沙沙声。
“新家?”
“雾气。”
“雾气?”裴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画作。
崇山流畅的回答出现卡顿:“雅云。”
“雅云?”
“呃......”崇山的眼睛有微微的放空,他困扰地皱起眉头,终于吐出一个词:“厨刀。”
裴玉合上笔记本,视线扫过崇山失去血色的嘴唇。
“今天就到这里吧。回去多注意休息,工作安排要适度。”她今天没有立刻站起来送崇山,而是陷进沙发里,把笔在手指上转了个圈。“也有可能是潜意识的自我惩罚行为。”
“什么?”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或许是因为愧疚产生的自我惩罚。”
崇山抱起双臂,紧抿起嘴唇。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裴玉望向他:“每个女人都是一把刀,你同意我这个观点吗?”
崇山回以一个干巴巴的笑容。“裴医生,请不要在这时候开这种玩笑。”
“抱歉。”裴玉移开目光。她一手撑住额头,似乎在斟酌什么,最终以一个失落的微笑化解。
裴玉站起身来,为崇山打开书房的门:“看着您,我突然想起去世的先生。我在想,如果再来一次,他是否会选择留在我身边。”
08
雅云准备去采购的时候遇到裴玉。她提着一只黑色的垃圾袋,有百合花的残枝露出来。
“雅云,去哪里呀?”裴玉走过来敲敲窗玻璃问好。天渐渐地冷了,但她仍然只穿一件黑色高领毛衣,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噙着笑。
“家里的纯净水喝完了,要去超市多买一点。”她降下车窗回答道。“安装净水器的工人来看过了,说是没有合适的型号,要等国外进货过来。有什么要帮忙带的么?”
“方便的话,带一束百合花回来好吗?”裴玉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风把花朵的气味吹进车子里,甜腻中渗出腐败的酸气。“我丈夫曾经对我说,他喜欢我,喜欢我房间里一直有新鲜的百合花。”
“原来是这样。”雅云不禁有些感慨。如果裴玉的丈夫没有生病,两人现在应该会很甜蜜。
“他从来不会看到,百合花是会腐烂的。它插进花瓶的时候,就已经在腐烂了。这是妻子的秘密,他对此一无所知。”她好像并不在意雅云稍显尴尬的神情,只会一味自顾自地说:“但我却清楚他暗处撒播的情种,也明白他的脆弱之处。你说,为什么男人总是会低估女人呢?”
雅云适时清清嗓子,打断了裴玉的话:“嗯......我得赶紧去了,晚了崇山要念我的。”
“是我不好,你快去吧。”
裴玉笑一笑,后退几步。雅云发动车子,缓缓驶出停车位,转弯的时候她在后视镜中看到裴玉,她还站在原地,垃圾袋躺在她脚边,像只黑色的宠物。裴玉点燃香烟深深吸一口,在雅云的后视镜中,她的脸隐入烟雾之中。
雅云把百合花送到裴玉家里,裴玉请她稍坐一下,说有东西想要送作回礼。
雅云坐在沙发上,忽然发现男人的相框被倒扣在矮柜上。也许是开窗通风的时候被风吹倒了,她想,裴玉喜欢在家里安装大而明亮的落地窗。
“呀,相框倒了呢。”裴玉的声音乍然响起,雅云转头看到裴玉的脸,隐藏着微妙的冷酷,但裴玉很快笑起来:“也许是该换一个相框。看看这个,喜欢吗?”
她打开手中的小盒子,红丝绒的软垫上托着一只青色玉镯。“我有个病人是做玉石生意的,痊愈后送来了这个。我对首饰不太感兴趣,收在柜子里又觉得可惜,就想着不如送给雅云姐。”
“这一看就很贵重,我怎么受得起呢!”雅云也有一些玉石首饰,却没有一块像这只手镯成色这样透亮。
“你就不要推脱了,”裴玉就着水半强迫地给雅云戴上,直呼好看。“平时雅云姐总是送东西过来,上次你先生还把画赠给我,镯子大小又合适,你就安心戴吧。”
这镯子贴在手腕上冰冰凉凉,一路沁到心里去。雅云把手伸到阳光下看,清润的绿色几乎要滴出来。
09
那天晚上的空气又湿又冷,镯子好像总也捂不热,冷冰冰地贴在皮肉上。雅云的书快看完了,药品说明书作为书签,被压得很平整。她看着崇山吃下药片,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宁。
“我去检查一下橱柜锁好没有。”也许是察觉雅云的不安,崇山这样说道。
这一夜雅云辗转反侧了许久才沉沉睡去,睡梦也不安定。半夜她被门锁的声音惊醒,发现崇山已不在房间。她披上外套走到院子里,空荡荡的夜里只有裴玉的客厅还亮着灯。
她匆忙到手机也没带,赤脚踩着棉拖鞋,鞋底沾满潮湿的泥土。雾气不知是何时出现的,隐约中她仿佛看到落地窗前出现两道交缠的身影。
柔弱纤细的那个影子双手贴在玻璃上,婀娜地摇动腰肢,仿佛好奇的孩子想对这片雾气一探究竟。高大些的那个影子紧追过来,双手贴在更高地方缓慢滑动,像要为它拨开迷雾。
这是一场无声的表演。两双手在玻璃上游走,他们的躯体默契如一体地摇动,好浪漫的双人舞。
雅云的心剧烈地跳动,她快要不能呼吸,只有大大地张开嘴巴,把冰冷的雾气吞进喉咙里。雾气在她的胸口膨胀,像塞了大团棉花,五脏六腑都跟着发痛。
她踉跄着冲回家中,手掌去抓门框的时候,手腕上发出凄惨的声音,玉镯撞在门框上裂开了,摔在地上碎成很多瓣。她仓皇地蹲下去用手抓玉镯的残片,仿佛是在捡一颗破碎的心。
她捧着破碎的镯子冲进厨房,把它们轻轻放进垃圾桶里。她看到一张陌生的餐巾纸,展开来是两枚圆圆的小药片。
她能感到胃里有什么正在翻滚着,扑向流理台的时候,火辣的热流冲破了喉咙。
夜里很静,静得像死。雅云跌坐在厨房的凳子上,后知后觉地感到冷。她把双腿也蜷在椅子上,抬手捂住湿冷的脸。
裴玉看着雅云的身影消失在雾气里。
“在看什么?”崇山在她柔软黑发上落下吻。裴玉的头发在激吻的时候被崇山弄乱了,像一团黑色的雾。
“没什么。”她转过脸看矮柜上倒扣的相框,忽然轻蔑地笑了一下。
“你的头发里有百合花的香气。”
“你闻到的,只是花朵腐烂的味道。”在男人的高温下,她轻轻地叹气:“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你们男人总是不明白。”
崇山蹙起眉,又很快舒展开来。他用手指去摸她脖子上暗红的斑痕,问她:“这是谁留下的?又或者,是谁们?”
“这不是我们该讨论的话题。”裴玉回答道,她牵起一边的唇角笑起来,崇山能感觉到她深处地嗡动,她的每一片唇都在发笑:“但你可以把这个困惑,变成创作的灵感。”
她把一只手伸到身后,捧着崇山的脸说:“来,把我转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
崇山换了面对面的姿势,把她抱起来,任由女人的手指划过眉、颊、唇,他的胸因充满成就感剧烈起伏。“你男人走的时候,没来得及看看他吧。”
“怎么会呢。”她的手指点在崇山的下唇上,用眼睛示意矮柜上的相框。“就在那天下午,我给他拍摄了那张照片呀。”
在崇山的沉默中,她的嘴唇轻轻贴上自己的手指,呢喃道:“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不要告诉别人。我怕人家听了会笑我,‘大概是巧合吧。她只是个医生,又怎么会料事如神呢?’”
10
清早起来,雅云便按住裴玉的门铃不松手。连绵的铃声吵得她头痛,但事到如今,她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是不痛的。
裴玉打开门,看起来有些匆忙,她穿着睡衣,脖子上草草围了一条厚围巾。她对上雅云满是血丝的双眼,看起来并不惊讶,只是困倦。“怎么了?”
雅云一掌掴在裴玉脸上,五指都发麻颤抖起来。“你说怎么了?”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女人。”裴玉用手指摸了摸唇角,还好没有出血。她让开门口向厨房走去。“进来坐吧,我们都需要一点咖啡因。”
雅云强迫自己走进去坐下,不要像个手足无措的疯女人。
做错事的人是她,又不是我。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厨房传来咖啡机和打火机的声音,雅云绷紧了神经,看向倒扣在矮柜上的相框。
“你也是个可怜的男人。”她恶狠狠地低声说。
“他或许可怜,但并不无辜。”裴玉端着托盘走出来,指尖夹着细长的女士香烟。
雅云抬起头注视她,就像注视那些腐败了的百合花。裴玉挨着雅云在长沙发上坐下,慢悠悠地给她的咖啡里加奶。
“难道你的敌人是我吗?”她引领着雅云的目光投向挂在客厅墙壁上的画作。远远看起来,女人的侧脸平静而美丽,那颗太阳般的眼睛注视着画的右下角,那里写着潇洒的行书——重山。
“女人从来不该是女人的敌人。”裴玉望着那副画,吐出一团烟雾,烟雾后面,她的眼眶泛起一点红色。“我已经给过他们机会,但是......”她喉头作哽,深深地吸一口气。
“男人才是女人的敌人。”
崇山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不怎么吃东西,只是抽烟。他突然兴起地宣布要画油画,还说要画三个人:一个女人,两个男人。雅云在房间里反复翻动那本睡前常读的书,汗津津的手指把书页和书签都捏得潮湿发皱。
她展开那张用作书签的药品说明书,又小心翼翼地按照痕迹折叠回去,狠狠夹进书籍深处。
当雅云终于能够走进画室的时候,窗户大开着,烟灰缸里躺着很多烟蒂,但崇山的身上没有什么味道,他正活动酸痛的关节,用消毒湿巾擦手。
“这种感觉太好了,我希望自己梦游的时候也能在画画。”他走过来抱一抱她,嘴巴里是薄荷糖的味道。
“画了一天,也该累了,去房间里歇着吧,我给你准备药和水。”
“你太贴心了。我真的很后悔,当时做了错误的事情伤害到你。”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灵感涌动的兴奋。雅云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二十几岁的崇山,她颇为伤感地笑一笑,就当作回应。
她拿上来的水有点烫,递给崇山的时候,手指有轻微的颤抖。
崇山喝了一口试试水温,犹豫着皱起眉。“这水怎么闻起来有奇怪的味道?”他舔舔嘴唇回味了一下。“而且很苦。”
“家里的纯净水喝完了,这是水管的直出水。”她匆忙地解释,并且低下头掩饰闪烁的目光。“我把水兑得烫一点,味道就不会那么大。”
“好吧。我明天还要早起继续画画。”他的疑虑很快被创作的激情打败了,服下药片并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水。
雅云也躺上床。她深深地望了一眼丈夫的脸,然后关掉了床头灯。
今晚的天气很好,星星也明亮,应该是不会有雾的。她这样想着,安然地闭上眼睛。
睡吧,我的爱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