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太阳藏到了西山后面,傍晚的村子开始热闹起来了。一波波儿羊群正在奔跑着回家,牧羊人的吆喝声,小羊羔见到妈妈时兴奋的咩咩声,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偶尔夹杂着的女人扯着嗓子叫孩子吃饭的声音,这一切,跟刘瘸子没什么关系。他叼着一根自己卷的旱烟,坐在院子里的大石头上,安静地看着这人间烟火。
刘瘸子从来不看电视,甚至不会用手机,平日里的这个时间,他通常已经躺在床上,睁着眼睡着本就没有多少的觉了。今天不同,天快黑了,他还在等人。刘瘸子孤身一人,没儿没女,他等的既不是亲人也不是朋友,他甚至没见过父母,哪来的亲戚呢,少数朋友也早就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他了。他在等领导,据说是县里的大领导。上午,村长刘二黑就来过了,告诉他把家里收拾干净,有领导要来慰问特困户。
刘瘸子没觉得自己困难,一条腿虽然不太利索,但年轻时靠手艺也算存了一点养老的本钱,他不想占公家便宜。吃百家饭长大的刘瘸子,跟着师傅走南闯北,最怕跟公家打交道,他从来不认为,有人能从公家那里得到好处。他本想拒绝当这个困难户,可村长说早就把他报上去了,他身体残疾还没儿没女,没人比他更符合条件。
他们说困难,那就困难吧,刘瘸子想,毕竟在刘家庄生活了四十多年,村长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整个下午刘瘸子都在等,一直等到天快黑了,还没见到领导的影子。这个刘二黑!也不给个信儿,刘瘸子心里嘀咕着。他不知道,刘二黑倒是想通知他,可他连手机都不用,别说这年头儿找不到跑腿儿的,就是找到了,也没有领导的车跑得快。
刘瘸子一根烟还没抽完,两辆小车就顺着门前的土路拐上来了。他扶着石头站了起来,把半截烟熄掉扔进了窗台上的烟笸箩里,这才拖着右腿向院门走去。没等他走到门口,门外的车已经停了下来。
刘二黑领着一个面带微笑的中年人走在前面,后面还跟着五六个提着米、面、油的。这真是个好年月,刘瘸子不禁想起了过去。
“三叔,县领导来慰问你了!”还没进大门,刘二黑就开始招呼了。
还没看清领导的长相,对方就已经热情地伸出了右手。刘瘸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自己长满老茧的双手,用力地握了下去。也许是人老眼花了,他差点抓空闪了腰,两只大手只抓到了领导四根指尖儿,还没来得及体会传过来的温暖,那只胖乎乎的手已经背到了身后。刘瘸子有些尴尬地说道:“我这都土埋半截儿的人了,可不敢劳动大领导,罪过罪过。”年轻时毕竟也是跑过江湖的人,江湖话他还是会讲的。
“老人家,我代表县领导来看望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领导微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干瘦的老头。
刘瘸子没敢看领导的脸,他的目光停在领导的肚子上。或许领导也在满意地看着他自己的肚子,刘瘸子心想。
“领导,老人家目前行动还算方便,我们村里给他专门建了档,有人对口帮扶照顾,您放心。”刘二黑看刘瘸子有点走神儿,怕他真说出什么,赶紧把领导的话接了过去。
“老人家住的还可以吧?冬天取暖不成问题吧?”领导对刘二黑点了点头,边说边向房间里走去。
刘二黑抢先一步迈进了黑黢黢的屋子,可摸索半天也没找到开关,一脸尴尬地回头看着刘瘸子:“三叔,你又不看电视,电够用,不用这么省,这黑得都看不见门槛儿。”
刘瘸子侧身在门口划拉了一下,打开了屋里的灯,跟在领导身后走进了房间。
“领导,这是统一建的保障房,40平,算一室一厅,后面还有个厨房。我们农村,不习惯把卫生间放在屋里。他一个人住也还宽敞。”有了灯后,刘二黑指着屋子,向领导介绍着。
领导在客厅看了几眼后,又转向旁边的另一间房,这次刘瘸子反应快,早早就把屋里的灯打开了。
“老人家不喜欢睡炕?还是怕冬天没柴烧啊?”领导指着屋里有些沉旧的一张大床,问道。
“劳您费心了,我年轻的时候在南方生活过一段时间,习惯了睡床。”刘瘸子没想到领导还真细心。
“那要铺厚一点,从现在开始晚上已经有点儿凉了。”领导伸手摸了摸刘瘸子床上的褥子,正准备转身出去。已经等在门口的刘二黑,忽然发现身体已经转了一半的领导又转了回去。
“这个床有年头了吧?您老从哪弄来的?”领导摸着床头的木板,不经意地问道。
“我是木匠,这是自己打的床,手艺不行,后来都是机器活儿,我也就不干了。”
刘瘸子壮着胆子看向领导的脸。他发现,领导根本就没看他,注意力全在床上。领导厚实白皙的手,从床上慢慢划过,从床头摸到床尾,他甚至弯腰拍了拍床沿儿。
“手艺不错,就是这床有些简陋了,还有点高,老人家腿脚不方便,床要安稳才行。”领导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拍拍手,站了起来。
“领导放心,等特困户的补助下来,我们村里马上给他换一张床。”刘二黑不知道领导的真实想法,但他看得出来,领导有给刘瘸子换张床的意思。
“好,也不一定非要等,村里可以先垫支。”领导边说边向外走去,出门前还不忘回头看了眼那张旧床。随行的人小声交流着,纷纷赞叹领导抓重点的能力。
“谢谢领导的好意,这个床结实着呢,我睡习惯了,也还爬上得去,真不用换。”刘瘸子跟在领导后面,总算找了个能插上话的空儿。
“老人家,现在条件好了,我们有义务让你们生活得更舒心,您老先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以后有时间我还会再来看望您的。”领导没把刘瘸子的解释放在心上,刘二黑和所有随行的人,也同样没把刘瘸子的解释放在心上,他们已经开始讨论刘瘸子的新床了。
一行人来去匆匆,屋子里留下两桶油和两袋米面,这些东西证明他们的确来过。送走领导后,刘瘸子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发呆。天光被一根接一根的烟烧没了,天完全黑了下来,露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刘瘸子揉了揉有些隐隐疼痛的右腿,拿起窗台上的烟笸箩走进了屋里。
02
外面的鸡开始叫了,毫无睡意的刘瘸子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看了眼窗外,黑乎乎的院子看不清轮廓。转过头,屋里又是另外一种更浓的黑,和外面好像不在同一个世界。他手脚并用,向后挪了挪,靠在了床头上。背后传来了木头的微凉,这让他觉得很实在。他把被子往胸口拉了拉,又顺手从床头的烟笸箩里摸出睡前抽剩下的半截旱烟,点着后塞到了嘴里。烟头上忽闪忽闪的红点儿,好像随时会被黑暗吞没。
夹在拇指和食指间的烟头儿每亮起一次,刘瘸子的心都会没来由地疼一下。看着烟头儿的红点,他仿佛看到了傍晚领导盯着旧床时的眼睛。或许刘二黑没注意到,其他人也没注意到,可在外面混了几十年的刘瘸子,对那种眼神儿太熟悉了。刘瘸子当时就想起了几十年前,自己趴在墙头上偷看姑娘撒尿的情景。红点儿看不见了,刘瘸子的手指开始发烫,他摸起烟笸箩,把烟头按在在里面,又用力拧了几下。
立秋过后,夜里有些凉了,刘瘸子把被子往身下掖了掖。他的手不自觉地又摸向了床边,不就是几块棺材板儿吗,还真让人给惦记上了,他想。他忘了烟头已经掐灭,张口吸了一下,嘴唇触碰到了手指上的老茧。他摸索出一张纸片儿,捏了一小撮儿碎烟叶,熟练地又卷了一根。黑暗中的红点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明灭。
鸡叫过两遍,外面的黑色开始慢慢变蓝,星星淡得看不见了,屋子从黑暗中清醒了过来。床上的刘瘸子像是一截枯死的老树,看不到一点生气。他就这样一直坐着,送走了一个黑夜。天亮了,他抬手揉了揉睁了一夜的眼,又卷了一根烟叼在嘴里。
穿好衣服站在床边,刘瘸子的双手摩挲着冰凉的床板,眼里充满了柔情,就像是当年摸着小寡妇的后背。罢了!刘瘸子拍了拍床头,僵直的右腿向床尾伸了出去,左腿顺势慢慢弯曲,可能重心下落得太快,他扶着床沿的右手滑脱了下来,没等左手撑到地面,体重已经迫不及待地把他压倒了。年轻时轻易就能支撑全身的左腿,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力量。他就这样倒在了床边,左肘和左膝着地,右腿直中带弯拖在后面,像战场卧倒匍匐的士兵。
刘瘸子很满意现在的姿势,左腿不用费力去支撑,还能清楚地看到床下。其实不用看,床下还是黑乎乎的一片。他的右手使劲儿地伸向床下,划拉了几下,拉出来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
用衣袖掸了掸箱子上的浮灰,呛得他赶紧捂嘴咳了起来。他直起上身坐在地上,看着箱子愣愣地出神儿。箱子不大,长不不到一米,宽也就一尺多,高还不到一尺。材质就是普通的杂木,外表的蓝漆早就斑驳了,手经常触碰的部位有光滑的黑色包浆。现在的人多数已经忘了它的名字——“锯箱”,传统木工最大的工具是锯子,工具箱的长宽都是根据锯子的尺寸设计的,所以叫“锯箱”。
这个锯箱是师傅留给刘瘸子的。四十年前,刘瘸子跟师傅在南方打拼,师傅出了意外,他一个人背着箱子回到了刘家庄。这个箱子没让他大富大贵,也没让娶上老婆,但至少保证了他衣食无忧。二十年了,看来又要动用这些老伙计了,刘瘸子想着。
早饭后,刘瘸子先把厨房里放米面的长条板凳搬到了院里,又从屋里把锯箱拎出来放在了凳子上。他打开锯箱盖子,拿出一把传统老式的木工锯,红松木的锯梁带柞木的把手,锯条两面贴着油纸。他把锯条固定在坚起锯箱盖子上,拿出锉刀开始伐锯。他一个锯齿一个锯齿地打磨着,浑浊的眼里渐渐泛起了些许光亮。
整个上午,刘瘸子都在磨锯,一直磨到太阳上了中天。磨好后他又换了条新锯绳,试了试,才满意地把锯子收了。中午,院子里有些热,他正想回屋躺一会儿,村长刘二黑又出现在了门外。
“三叔,吃过了饭了吗?”
“我每天吃两顿饭,现在还早呢。你有事吗?二黑。”
“也没事,昨天领导不是说了给您换床吗,我来看看你想要什么样的,有什么要求没有?”
“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不用换。人老了,睡不惯新的。”
“三叔,你这可就难为我了。领导说的话那就是命令,这床我可不敢不换啊。等新床到了,你那旧床我给你弄走或者劈点儿柴。”
刘二黑边说边往屋里走,刘瘸子只好跟着他进了屋。刘二黑直接拐进里屋,打量着旧床。
“三叔,你这旧床是松木还是什么木头啊?”
“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师傅家里当年剩下的杂木,我看结实就做成了床。我对它有感情了,就是换了新的,这个也不准备扔掉。”
“那你这也没地方放啊。”刘二黑用手扶着床沿,暗暗抬了抬,果然很重。
“那就不用你们领导操心了,我把它做成棺材板儿。”
刘二黑并没有把刘瘸子的话放在心上,他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急忙回去给领导交差去了。
几乎一夜没睡,又磨了一上午锯,刘瘸子本来已经有了困意,被刘二黑这一折腾,他又精神了。看来自己想的没错,他们的确是看上了这床,得抓紧了,刘瘸子心里想着。
虽然有些着急,刘瘸子还是躺在床上迷糊了一会儿,在这件事做完之前,他必须保持精力。起床后弄了点吃的,刘瘸子把床上的行李卷了起来,放到了客厅的沙发上。这沙发也是公家给的,他看着沙发愣了一会儿。
刘瘸子栓上了院门,把锯箱提到了屋里,又把长条板凳也搬了进来。他拿出斧头和锤子,对着床开始敲敲打打。很快,第一块板子拆了下来,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天黑前,原来的旧床已经不见了,地上堆着三长两短五块木板和几根木桩子。疲惫不堪的刘瘸子坐在锯箱子上,颓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四十年前,南方的一个小城,一场火让他和师傅打工的家具厂成了废墟,睡在仓库里的师傅连块骨头都没留下。外出进料才逃过一劫的刘瘸子,孤身一人回到了刘家庄,除了两间漏雨的土房,这五块板子是师傅留给他的唯一财富。师傅是村里的老光棍儿,跟刘二黑的爷爷一个辈分,刘瘸子的大名刘三,就是师傅给起的,至于他原来姓什么,也没人知道。村里老一辈的就喊他三儿,年轻的就喊他一句三叔或三爷爷。
这五块板子,是师徒两人从一个破落的地主后代手里偷偷买来的,那年月这东西不值钱,师傅也没在意,就随意堆放在后屋,准备老了做棺材板。谁知师傅没褔享用,到是留给了他。回到刘家庄时,刘瘸子看这木料一直放着怪可惜的,就先做成了床,想着等老了再改成棺材板。
想起师傅,刘瘸子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还在这板子上睡了几十年。歇了一会儿,身上的汗凉了,他感到有些冷。他来到沙发上,铺开被褥,钻了进去。靠在沙发扶手上,他手里的旱烟才卷了一半儿,就已经睡着了。
03
最近二十年,刘瘸子的锯基本上只在保养的时候才出会出箱,其他时间都躺在箱子里睡觉。一起沉睡的,还有他的手艺。师傅走后,他一个人也出去闯荡过,但机器最终取代了手工,几经辗转,他还是回到了刘家庄,在乡下接一点私活,倒也过得自在。
没了床的卧室,成了木工车间。刘瘸子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年月,他一手拿着墨斗,一手拿着钢板尺,耳朵上夹着铅笔。他把墨斗线弹得“啪啪”响,时不时的拿下耳朵上的铅笔画几下,再或者弯下腰眯起一只眼在木板上瞄来瞄去。一番折腾后,他的锯子终于登了场。
锯条夹在木头里痛苦地呻吟着,不知是木质太硬还是锯子像它的主人一样没了力气,木板上的伤口延长得十分缓慢。像是锯在他的心上,过程越长,刘瘸子越难受。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十年的日子,就跟手中的锯子一样,反反复复就是这两下儿,吱吱呀呀就是这两声儿。时间对于他来说,早就没了意义,他的一天跟一年没什么两样儿。
虽说不是硬木,但刘瘸子也不是四十年前的刘瘸子了,他花了五天时间,才把所有木板的大小修整合适,尽管个别地方锯得有些跑线,但他已经很知足了。刘瘸子决定休息半天,他坐在窗前的石头上,抠着手心上的老茧。几乎每天都要累到筋疲力尽的他,竟然在这样的日子里体会到了许久没有过的快感。
刘瘸子正在发呆,院门外响起了刘二黑的声音。从拆床那天开始,刘瘸子就没打开过院门上的木栓。
“三叔,你在院里吧?”
“你等一下,我来给你开门。”
休息了一会儿,刘瘸子反而觉得站起来更加吃力了。他拖着右腿,慢慢挪到门口,把门拉了个缝,倚在那里不出去,也不让刘二黑进来。
“我正准备做下午饭呢,啥事?”刘瘸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也没啥事,村里派人去看了新床,拍了几张照,我拿给你看看,你选一个。”刘二黑说着,打开手机上的相册,给刘瘸子浏览着照片。床都很漂亮,有白色的,有棕色的,还有原木颜色的。
“这些都是实木的,可不便宜呢。领导说了,你原来旧床就是实木的,这次新床也要给你配实木的。你选好,我就安排人去付款,估计有个三五天货就能到。”
“不急,不急。床我看都差不多,你再给我配个棕垫吧。”刘瘸子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行,只要你满意,我替领导答应了。不过,领导说县里正准备建个展览馆,你这个旧床可以拉去当个展品,体现我们近年发展的成果。”刘二黑顺口说出了领导给他想好的理由。
等不急了吗,刘瘸子心里想着。民不与官斗,这一点他深信不疑。可这几块板子,他是真舍不得。
“二黑,你三叔我是干啥的?”
“三叔,你年轻时是木匠啊!”
“木匠还能不认识木头吗?不就是几块旧板子吗,就不能留给我吗?我不知道领导怎么跟你交待的,你把我的原话转告他。”
刘瘸子说完,刘二黑愣住了。原来这老家伙什么都清楚,他跟这儿装呢!刘二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转身走到路边,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讲了一阵电话后,刘二黑又回来了。
“三叔,领导说了,你这木头的确值一点钱,你可以开个价,或者我们按照市场价给你,但展览馆是真缺这个东西。你看你这房子,还有新床,还有以后每个月的补贴,公家对你够意思了。你可不能不够意思啊。再说了,那个旧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留着也没用啊。”
刘瘸子听明白了,这旧床他们是势在必得。他年轻的时候就怕跟公家打交道,现在一个入土大半的人,更是没有讲条件的资本了。
“行,你们自己定个价儿吧,钱对我来说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我就不留你了,我还得做饭呢。”
刘二黑也没在乎老头的冷淡,乐呵呵地离开了。他想,只要给了钱,刘瘸子也没有抱着他那破床不放的道理。
栓上大门后,刘瘸子坐回到窗台下的石头上,卷了一根烟抽了起来。他无亲无故,钱对他来说比时间更没有意义,所以他连价都懒得谈。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想。
原本准备休息半天的刘瘸子,吃了点东西后直接开工了。他放弃了原来的设计,现在时间来不及做复杂的榫卯结构,他准备用最简单的丁字形榫卯连接木板。
刘瘸子手上的工具换成了锤子和凿子,他像一个石匠,一点点地雕刻着自己的人生,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就像榫槽中飞出的木屑一样,无声无息地散落。榫槽完成后,他再一次操起了锯子和斧头,在对应的木板上做出一个个榫头。
三天后的傍晚,刘瘸子开始拼接木板。好木头就是好木头,光重量就不是一般的杂木能比的,再加上三寸以上的厚度,每块木板少说也有六七十斤重。他拖着那条不能弯曲的右腿,一个个地对着榫卯,对正后再慢慢地敲打。天黑前,主体工程终于完工了,原来放床的位置上赫然放着一口棺。
这几块板子总算是安全了,刘瘸子心想。
04
新床送来的时候,刘瘸子还在新棺旁忙活着。汽车的笛声和刘二黑响亮的嗓门同进传了进来。
“三叔,快开门啊!县领导亲自给你送床来了。”
刘瘸子不紧不慢地收拾好锯箱,拖着一条腿一步一步挪到了院门口。打开大门的刹那,他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浩浩荡荡不下十来辆车,一直排到了道路拐弯的地方。带头的一辆是卡车,正面只能看到深红色的床头,两侧各有四五个人用手扶在上面。后面一排小汽车,三三两两的人从车里走出来,跟在上次那个领导身后,有人扛着摄像机,跑前跑后地拍着。
如果没有前面的那辆卡车,这阵势就像是迎亲,加上前面那辆,刘瘸子觉得怎么看都像是送葬。卡车上的人像是在扶着棺,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门开大点啊,三叔。这床是实木的,重着呢。”刘二黑把刘瘸子拉到旁边,亲自上手把院门开到了最大。卡车先开到窗前停好,领导带着长长的尾巴,随后走了进来。摄像的早就站到窗前的大石头上,选好了角度,摄像机一丝不差的跟着领导缓缓移动。
“老人家,我们来兑现承诺来了。”领导远远地就开始跟刘瘸子打着招呼。
刘二黑把有些木然的刘瘸子推到了卡车旁边,领导主动握住了他的手,紧接着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两只手抓着他一只手,热情地摇着。刘瘸子有些恍惚,他还记得上次自己两只手都没有抓住领导一只,今天的领导有点不一样。他想抽回自己的右手,没想到领导的劲儿还挺大。
不知道摇了多少下,刘瘸子觉得右手已经跟右腿一样麻木了。领导拉着他的手,对着摄像机足足说了有三分钟,周围的掌声响了一次又一次。摄像机晃得他有点睁不开眼。说的是什么,刘瘸子完全没有听进去。领导终于松开了他的手,一起松开的,还有领导自己脸上的笑。刘瘸子觉得,当领导真累。
“车上的几个兄弟,咱们先进屋把旧床抬出来,再把新床装好,大家辛苦了!”刘二黑招呼着卡车上下来的人,准备进屋拆旧床。
刘瘸子想去拦一下,可就算他腿是好的,也没有小伙子动作快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涌向了房间。
“啊!”第一个冲进房间的小伙子很快退了出来。不明所以的刘二黑进屋一看,气得当场就开始骂娘。他来到领导身边,小声的讲着什么。领导的脸色从红润慢慢变成了铁青,但很快就变回了正常。他小声交待了几句,就不再说话了。
“我还没来得及跟领导说呢,我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就寻思趁着还能动,把棺材板先弄了。”刘瘸子总算来到了刘二黑旁边。
“你今天可是让我开了眼了,不说了,那破玩儿意放哪?”
“先放客厅吧,我这也没什么人来,放外面风吹日晒的,我不放心。”
刘二黑重新招呼那几个人,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总算把卧室里的棺材挪到了客厅,把新床在原来的位置支了起来。新床安好后,刘瘸子跟在众人身后走出了卧室,客厅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对着他的棺材不停地点头,时而上手摸两下,时而又失望地摇摇头。
送床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一辆小车里,头发花白的老头和领导坐在一起。
“秦教授,您看那旧床,那棺材是那种木头吧?”领导一想到棺材,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腻歪。
“领导,那是好东西。我看了他还没刨掉的一些花纹,原件很可能是明代的拔步床。”
“真的,那太可惜了。这老头儿真是太顽固了,我都让刘二黑转告他随便开价了。”
“领导,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事看起来可惜,可没准儿是您的福缘到了呢。”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马上就要换届了吗,棺,多好的寓意呀。您说,这不是天意吗?”
看着离开的车队,刘瘸子一个人在窗台下叼着烟发呆。这回他们不会再打我的主意了吧,他心里想着,得罪就得罪了吧。
天黑了,刘瘸子躺在新送来的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起身把被子抱到了客厅里,刚准备躺在沙发上,客厅中间的新棺吸引了他,他推开棺盖,把被子扔了进去,随后把自己也扔了进去。
刘瘸子一夜好眠,无梦。
05
第二天中午,刘瘸子正在加工他的新棺,刘二黑又来了,他直接走进了院子。棺材曝光后,刘瘸子就没再栓大门了。
“三叔,你十天不到就做出这么一口棺材,我看你这身子骨还棒着呢,这玩儿意你一时半会儿还用不上啊。”
“这可说不准,先准备着总是好的。我没儿没女的,真要等闭了眼,谁还给我准备啊。”刘瘸子嘴里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可没停。
“三叔,虽然你把床改成了棺材,但领导的意思还是可以送到展览馆。”
“啥玩儿意?连棺材也不放过!”刘瘸子放下手中的刨子,罕见地激动了起来。
“你先别激动。现在不是都在移风易俗吗,我们这马上就改成火葬了,所以你这个用不上了,送到展览馆还算是咱们移风易俗的成果呢。”刘二黑赶紧解释道。
“什么意思,人死都不让埋了?”
“不是这意思。我们村里会划出一片公墓,到时候大家都到公墓报到。一人一个小盒子,环保。你放心,你真有那一天,村里负责给你料理,这是有政策的。”
“什么时候开始?我没准儿在那之前就走了呢。”
“你可不能乱说,下周正式文件就下来了。你怎么也能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你老再想想,想通了我明天带人来拉床,不是,是拉棺。钱照样一分不少你的。”
刘二黑走后,刘瘸子已经没有了愤怒,确切地说,他已经没有了情绪。他放下刨子,拿出沙纸,趴在棺材上,从里到外一点点地打磨着。棺木上细密的纹理中,渐渐透出了更加金黄的颜色。
刘瘸子一直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他的手已经被沙纸磨破了,血滴到了棺木上。金黄的纹理渗入暗红的血,看起来有些诡异。刘瘸子心无旁骛地磨着,直到傍晚,他才停了下来。他用沾满了暗红色木屑的手卷了一根烟,吐出的烟雾挡住了自己的眼,面前金黄色的棺木像是漂浮在仙境里。难怪古代只有帝王才能用这样的棺,真是气派,刘瘸子想。
刘瘸子已经有了决定,从把床拆了做成棺材的那一刻,这东西就只能是他的。他一旦认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右腿。那个年月真的是苦啊,腿断了都没钱去医院,师傅请的土郎中第一次还把他的腿接偏了,说是得重接。刘瘸子二话不说,把自己刚刚接起来的腿伸到门槛下的猫洞眼儿里,“咔嚓”一声之后,对郎中说,接吧。郎中吓得连钱都没敢收。
刘瘸子狠,但他又天生胆小,他只对自己狠。把床做成棺这事儿,放到几十年前,他觉得他不会这样做,最多也就是带着东西走。可如今,他已经老了,走也走不动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胆子是变大了,可光有胆子又有什么用呢。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刘瘸子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新被子,这是当年他想娶回小寡妇时准备的,可惜小寡妇跟腿脚好的走了。他把被子铺到了棺材里,想了想又放了个枕头。放好东西后,他把棺材盖弄儿了上去,只留下一条比巴掌宽一点的缝儿。
刘瘸子把厨房里的剩菜端到了棺材盖儿上,拿出了那瓶准备跟小寡妇喝的酒,一个人坐在棺材旁喝了起来。
天早就黑透了,刘瘸子觉得差不多了。他把厨房里剩下的柴堆在棺材旁边,又在底下放了一把混着油的锯末。他关了灯,点着了锯末,钻进棺材里,用双手托着,慢慢地合拢了棺材盖儿。提前设计好的榫卯,咔的一声咬在了一起。
躺在那里,刘瘸子觉得舒服极了。他的时间早就停止了,生和死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大区别。闻着棺壁淡淡的清香,他睡着了。他梦见了师傅,梦见了小寡妇,甚至梦见了蹲在墙根儿撒尿的姑娘......
刘家庄发生了一场火灾,特困户刘瘸子家被烧成了灰烬。刘二黑带着村里的青壮,奋力抢救,也只是救出了大半个棺材。人们渐渐忘记了这件事儿,也忘记了刘瘸子这个人。或许,刘家庄的人从来都没有记得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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