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道不孤

作者: 阿追诺 | 来源:发表于2018-11-18 11:22 被阅读33次

    江湖之远,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捏着嗓子,故弄玄虚: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在柳家公子的小院里,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落下一道人影,只见他用剑挑开门栓,连迷香也不用,推开门,摸到柳家公子床前,拔出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割了那熟睡中柳公子的头,消失在黑暗里。第二天天一亮,柳家下人撩开床帐,只见自家公子没有了头,而在枕头上,竟有一朵用血画成的五瓣梅花。你们可知道,这在夜晚中割下柳公子头颅的是谁吗?”

    听书的众人谁都没有出声,原来是睡着了,左边一个穿青衫的小哥可能睡得太投入,手中捏着的一把瓜子竟洒在了地上。

    说书人重重咳咳了一声。

    众人被惊醒,打着哈欠道:“不就是那个薛之蛮吗?天天听你说他。能不能换个人?难道世界上只有薛之蛮一个杀手一个剑客吗?”

    说书人抖了抖袖子。

    “那你们知道这次薛之蛮用的什么吗?”

    众人茫然了,纷纷摇头。

    “这次薛之蛮用的是新亭刀!”

    说书人仰头饮尽了杯中苦涩的茶梗水,起身离开了茶馆。

    新亭刀

    “他三弟翼德威风有,丈八蛇矛贯取咽喉,曾破黄巾兵百万,虎牢关前战温侯,当阳桥前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

    临水的戏台上,挂着胡子的老生咿咿呀呀地唱着,水面上泊着许多条乌篷船,其中一条船上坐着一个女人,她躲在船蓬里,戴着一顶竹笠,竹笠上兜头罩了层黑纱,使其五官隐约起来,只是眼眸极亮。

    她怀中抱着一把刀。刀身被黑色的长绸紧紧的裹着,安静地依偎在女人怀中。

    倏尔船身轻晃,一个男人踏入乌篷船。

    女人跪在甲板上,长长的头发漫过黑纱,如水藻般铺在地上。

    来人站在女人面前,左手轻轻替她摘下掩住她面容的竹笠。

    她的头颅是美丽的。

    然而这美丽的头颅却被它主人手里抱着的刀狠狠扼断,滚到船板上,身子还在跪着。

    男人用左手拾起了刀,夹在腋下,再伸左手用黑纱兜起女人的头,离开了船。

    身后的戏文合着水音还在响,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波及开来,等到人都走光了,乌篷船盛着一舱血孤独地在水面摇晃。

    不久以后,柳家公子的头被割掉在茜纱帐里。

    说书先生的书摊上新来了一个客人,其实说书摊上每天的客人都不同,但这位实在是引人注目。

    他每天都来。

    从开讲到散场,抱着肩坐得笔直,也不与旁人说话,眯着眼专注地听着,纹丝不动。

    这日说书场散得早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瓜子皮照旧散了一地,说书先生低头收拾扇子和书本,一抬头,发现观众席上还坐着一个人。

    是一个神色冷峻的男人,穿着黑色的袍子,黑的仿佛一滩死水。忽然,死水发出了声音。

    “我等你好久了。”

    说书先生手一颤,扇子“啪”的一声跌到了地上。

    “哎呦!你看我真是老了,连手怎么也不听使唤。”

    他低下身子捡起扇子收进袖子里。

    “你每天都在这里讲他的事吗?”

    “啊?谁?”

    “把同一个故事讲好几遍,不会厌烦吗?”

    “呵……不会啊,他总会杀别人的,只要他继续杀人,我就继续有故事可讲?”

    “他知道你在说他的事吗?”

    男人说话的声音很冷,他的声音仿佛滚在喉咙里,叫人很不舒服。

    “或许……”说书人支支吾吾,他的衣领有些湿了。

    “或许他真的知道了呢。”

    “这、这、这,不妙不妙。”说书人抬起袖子抹了把脸。

    茶馆外柳树上黝黑的蝉嘶鸣着,刺破了夏日里江南水乡潮湿黏腻的空气。

    在夏蝉的一片欢唱中,说书先生听到了一句令他胆寒的话。

    那个男人说道,我就是薛之蛮。

    谁的头

    “我杀完人以后,喜欢把人头吊起来。”

    说书先生正抱着油纸伞在前面低头疾走,冷不丁从肩膀后冒出一个声音,说书先生一扭头,薛之蛮正死死地盯着他。

    见说书先生回头,薛之蛮背着手溜达到他跟前。

    “我杀完人呢,就喜欢把人头吊在我的密室里,让他们的血,一点儿点儿滴下来。他们罪有应得。”

    “对对对,罪有应得。”说书先生应和着,重新抱了抱伞,抬脚继续往前走。

    薛之蛮也不急,继续背着手跟在他身后走,和他永远保持着五十米的距离。

    这是一个令人如芒在背的距离,它不远也不近,你甚至可以想象到那束目光,就直直地钉在人的背上,目光如同刀锋,一点点凌迟掉你的皮肉。

    “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你为什么盯着我不放呢?”说书先生转过身来,用一种几近哀求的声音说道。

    “你不也是不肯放过我吗?”

    “对不住,薛先生,我收拾东西,再不说书。”

    薛之蛮拔出腰间的配剑,向前掷去,越过说书先生的发旋,钉在他的眼前。

    “不,我要你讲,我要你,把我的故事,讲给世人。”

    一个女人的头被吊在了城楼上,过了一夜,血已经干在了沙土地上。依旧有不乏好事的,聚集在城楼下,仰着头朝那女人的头指指点点。

    说书先生和薛之蛮也在其中。

    “谁干的?”说书先生轻声说道。

    “薛之蛮干的呗。”

    “什么时候?”说书先生一惊,诧异问道。

    “昨夜里,她的尸体被我抛在城外,今天晚上,我来这里取她的头。”薛之蛮笑着,如同说着“我去切个黄瓜”一般地轻松和惬意。

    第二天一早,说书先生绕路来城门地下,抬头一看,那头颅果然不见了。

    他穿越菜市场,穿过鼎沸的人群往城外赶。新鲜的活鱼和虾子蹦蹦跳跳,可他的头发已经叫汗水打湿了。他后背上的那道目光还在,于是他站住身,转过头,死死盯着站在他身后的薛之蛮。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

    “她要为她姐姐报仇。”

    “薛之蛮从不滥杀无辜。”

    “可薛之蛮也得自保,还有,是谁告诉你,薛之蛮他不杀无辜的?”

    鸿雪

    巷子深处的酒馆里,正揭开了一坛醇酒的泥封,酒香即刻便散了出去。拿着酒舀的姑娘辫子高高的束在脑后,眼睛又大又亮。穿着一件大红的罗裙,腰间别者一把雪亮的小弯刀。她转着纤腰在人群之中穿梭,胡人的曼妙舞姿,让她展开的裙摆像一朵红色的花。

    她用酒舀盛满了酒,转动着灵巧的身子,把美酒倒进每一位宾客的碗里,在一片喝彩中,姑娘笑弯了眼,那俏丽的容颜,如同初冬的新雪一般。

    这里的客人都叫她:鸿雪。

    她是小巷中的宝藏,是浸着酒渍的肮脏泥土里那痕圣洁的新雪。

    夜班笙歌渐歇,美酒也见了底,宾客四散而去,鸿雪洗好酒舀和杯盏,正准备吹了灯回房休息,却看见一个披着黑衣的男人坐在酒馆的石阶上,怀里抱着一把很漂亮的剑。

    “你怎么还不走?这里都散了?”鸿雪拿着灯盏,弯下腰,灯光并不亮,轻轻地洒在男人脸上,让他冷峻的脸柔和了许多。

    “我是来看你的脸。”男人依旧低着头。

    鸿雪揉了揉自己的脸,她的脸一定红了。

    “我的脸有什么好看的?我又没有三个鼻子两个嘴巴。”她佯装生气道。

    男人没有再说话,拿起起剑就要走。

    鸿雪看着他的背影,鼻头一酸,脱口道:“你明天,还来吗?”

    不知道他的名字,又是第一次见面,就失礼地问人家明天还来不来,鸿雪觉得自己真是糟糕透了。

    所幸她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才不至于一直想着这件糟糕的事。

    忙碌也不见得是一件十足的坏事,它至少可以让人忘记一些他们不愿意想起的。

    三日后,鸿雪才又一次见到了黑衣男人,这可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邂逅,而是一个刀剑相逼的夜晚。

    暴雨似乎把小巷浇透了,酒招叫雨打湿,悬在屋檐上摇摇晃晃。

    黑衣男人似乎是得罪了什么人,被人追杀至此,或者说是黑衣男人不愿意与他们缠斗而已。

    他的右臂垂着,左手执剑。

    总之鸿雪连想都没想,就侧过身子把黑衣男人藏进了酒馆里。

    如果这件事就到此为止,那么也许它还会成为鸿雪夜深忽梦少年事中的一段冒险的经历,彼时她可能子孙满堂,也可能与丈夫鹣鲽情深,但命运从不肯仅仅于此。她打开门的一瞬,看见了男人那双眼,就注定掉进了万丈深渊。

    她把他拉进酒馆,拉进了十仗软红。从此,像偏离了轨道的星星,黑衣男人看着近在咫尺,倏尔就会变成不知去向的微茫。但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前尘

    “你知道我为什么杀人吗?”薛之蛮坐在一间茶棚里,手里转着茶杯,冷冷的问道。

    他并未喝一口茶,他说,杀人的大侠,只喝酒不饮茶。

    坐在他对面的说书先生一面擦着汗,一面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对,你的确不知道。我杀人,是因为使命。”薛之蛮死死地盯着木头茶桌,仿佛要把它盯出一个窟窿来一样。

    “我出生时家中已有五个哥哥,家里贫寒,等到五岁时,又赶上饥荒,村子里便易子而食。生我的女人亲手把我送给别人吃掉。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了,把我从别人家锅里救出来的,是我师父。”

    说书先生没有提问,也没有接话,他尊重这暂时的失语——即便是在这样平静地茶棚里,抬眼是青绿色的树,低头是坚实的土地,薛之蛮的话,还是把他拉进了冰窟里。

    薛之蛮五岁那年,在别人的菜刀和砧板逃出生天,给他第二次生命的人,是他的师父,从那时候,薛之蛮就把自己的作为一个人的权利随着那个死去的自己一同埋葬了,从那时起,他便只是师父的一条狗。

    于是,在一众弟子中,薛之蛮是最心无旁骛的,他只想着练武,他努力做好师父交给他的每一件事,师父给他下的每一个命令,每一个指示,都是他活下去的目标。

    直到有一天,师父把他和诸位师兄弟带到后山,命他们互相残杀,几位弟子顾念手足之情迟迟不肯动手,是薛之蛮第一个举起刀的,然后,只有他一个人走了出来。

    “你真是一条狗。”师父啐了他一口。当晚就把衣钵传给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再也没有出来。

    薛之蛮看着那晚的月亮,他不知道今后该往哪走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恪守着师父给他最后的命令,为了杀人而活着的。

    只要有足够好的刀,足够强烈的恨意,那么谁都可以杀。

    锟铻刀

    第一个来找薛之蛮的,是平山郡主。

    她已经瘦的脱了人形,穿着一件华贵的深色袍衣,长发一丝不苟的束在身后。即便孱弱到如此地步,还是端着王室贵族应有的仪态。

    平山郡主坐在一架小辇上,穿过幽幽的长廊,来到薛之蛮眼前。

    她有些虚弱的靠在椅子上,一旁的侍女往她身后塞了一个软枕。

    “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很多壁画,非常精美,即便是皇宫的工匠,也不过是这个水平了,薛先生果然厉害。”

    “那些是我师父留下的,现在,他死了。”

    平山郡主对他的冷漠并不理睬,只是继续说道:“我来的时候还在想,薛先生是个怎样的人,没想到这么年轻。”

    “我的刀却很老,你带来好刀了吗?这是我的规矩。”

    平山郡主不笑了,侍女捧来一个箱子,薛之蛮接过后打开看了一眼。

    “你说吧,杀谁?为什么杀。”

    “昆阳候,陈平,我的丈夫。”这句话已经在她的脑子里盘旋了无数遍,今日终于说出口,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

    “他杀了我哥哥,我的孩子。他骗我,利用我,我每天看到他就想着怎么杀他,我想过一万零一种方法,却独独没想过,是这种方法。”

    “我就要死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我父亲和哥哥心怀的是天下,两年前,他们在平山起兵,和陈平说好,一起联合攻打朝廷军队,他们约定在萧关会和,然后一起进军京城。我父亲和哥哥觉得和陈平本来就是姻亲关系,无论怎么猜忌也猜忌不到陈平头上。父兄起兵很顺利,一路上披荆斩棘,到达萧关之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本来以为到了萧关就可以与陈平会和,却没想到,他们即将迎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盟军,而是一场屠杀。”

    平山说到此处觉得一阵剜心的恨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她停了一会儿,用一种奇怪的声音接着道:“原来,原来陈平是皇帝的人,他们早就联合好,设计我的父兄,他杀了他们却独没有杀我,甚至保留了我的封号,他说我如果是刘姝他就杀了我,如果我是平山他就放过我。”

    “我说我是刘姝,我永远都是刘姝,他就杀了我的孩子,他告诉我,刘姝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有平山。哈哈哈。我从那刻起,就想着怎么杀他。我父亲临起兵的时候送我一把刀,告诉我如果昆阳有二心就用这把刀宰了他,如果失败,就用这把刀了结自己,保全自己的名节。”

    “现在我来用这把刀求你,求你帮我杀了仇人,你的规矩我知道,动手吧。”平山郡主坐直身体闭上了眼。

    薛之蛮未发一言,平静的从盒子里拿出锟铻刀,割下了平山的头。

    然后转身出门。

    第二日天色还未亮,薛之蛮就提着昆阳候的人头回来了。

    他走到一处壁画前,把平山和昆阳的头分别吊在房梁上,然后把锟铻刀架在墙壁上,这里已经有很多把刀,也有很多化成白骨的人头。

    薛之蛮所继承的衣钵,就是做这样的事。

    平山公主的侍女还留在这里等消息,见到昆阳的人头,闭上眼长叹一声,提刀就要抹脖子。却被薛之蛮制止了。

    “不要死在我这里。”

    侍女仿佛疯了一样,指着薛之蛮道:“你就是一条狗!”

    “他临死之前让我带一句话给郡主,他问那天他酒醉,你家郡主为什么不杀了他。”

    “啊!”侍女突然疯了一样的跳起来,向外面跑去。?!

    故事

    说书先生第一次听说薛之蛮的事,是从他师父的口中。

    “都说这个薛之蛮,冷血无情。我看倒不一定。”师父磕磕烟杆,“他杀人的手段虽然残忍,可他杀的都是该死之人,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帮助弱者了。”

    “可师父,即便如此,杀人依旧是犯法的,既然犯法,就该严惩。”

    “每个人心中的道义都是不相同的,所以呢。咳咳——”师父是被烟呛到了,满面通红。说书先生赶忙拍着师父后背给他顺气。

    “让您少抽些烟。”

    “人老了呢,终究是要死的,倒不如让自己活的快活些。”师父笑着,他现在总是爱笑。

    话题就在这一阵咳嗽中被带过了,导致说书先生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师父那个时候究竟想说些什么?

    他,或者说他们,同薛之蛮是死敌。

    他根本就不是茶馆里捏着嗓子阴阳怪气的说书先生,是一个捕快。

    一个潜藏在乡野茶馆里伪装成一事无成,甚至连说书都没有人捧场的先生。

    十年如一日。

    他经常一个人朝着大山站着,静静听松枝随风翻动的波浪声,仿佛只要随着这声音,就能找到薛之蛮。

    得月刀

    薛之蛮得到第三十单时,他已经杀了六十个人,这次是是城东巷酒馆里的少女。

    周鑫将一张画着桃花瓣的纸笺抵到他眼前。

    纸上只有三个字:荆鸿雪。

    他接过刀,揭开盖在刀身的黑绸:得月刀。

    相传这把刀曾经斩杀过一对恋人,这对恋人死后变成忍冬藤,落地即生根,纠纠结结缠绕在一起。

    薛之蛮用这把刀割下了周鑫的头。

    当晚他就去了城东巷。

    巷子很窄,光影模糊。

    他站在酒馆门口,屋子里那个叫荆鸿雪的小姑娘正舀了一勺酒,旋转着身体,用一个极其曼妙的姿势,把酒斟进客人的粗瓷碗里。

    然后便响起了一阵喝彩声。

    薛之蛮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了很久。他从前在杀人之前是从不肯坐着的,他只站着。因为坐着会消磨他的杀意,这很不好。

    而这次,他觉得很累。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鸿雪终于得以松懈,长出一口气,一个纵身直接坐在柜台上,晃着小腿。腰上雪亮的小弯刀也跟着她的动作一动一动。

    他还是坐在门口,却迟迟没有动手。

    鸿雪收拾完酒馆忽的转身间,看见抱着刀坐在门口的薛之蛮。

    她擦了手,提着灯笼走到他旁边。

    不得不说,薛之蛮忽然觉得有些晃眼。他什么也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转身走出小巷。

    他违反了约定,于是废了自己的右手。

    逼良

    柳家的大傻子儿子要娶亲了,一时间,长乐街的街坊乡亲都在议论这件事。

    “他要娶的是谁呢?”

    “是城西巷伏老爹的长女,伏颜。”

    “竟是伏颜吗?那可是个顶好的女子,顶好顶好的。”

    柳家大公子柳龙,若只是个傻子还好说,他不仅仅傻,还凶残。

    仗着自家势力,处处作恶,曾经杀一良民满门,只是为得到一只蟋蟀。

    “促织忙,促织忙,忙叫柳大断肝肠。”

    这顶好顶好的的伏颜,是被柳龙带人绑上花轿的。伏颜上轿后,却突然的平静下来。

    “我给伏家做女儿的时候,弹的一手好琵琶。能叫我带去柳家吗?”

    柳龙乐的嘴咧到爪哇国了,忙叫下人将伏颜的琵琶拿过来。伏颜抱着自己的琵琶,朝父亲磕了三个头,看着被绑在树上已经昏过去的父母,伏颜暗暗发誓:

    “绝不辱没伏家名声。”

    顶好的伏颜被人塞进娇子里,往长乐街的柳家而去,她闭着眼,怀里抱着断了弦的琵琶。

    轿子赶在吉时前到了柳家门口。

    门口站着很多的人,柳龙的弟弟柳二公子。乡邻都说这柳二公子最为文雅,是个宅心仁厚的读书人。幸亏这柳二公子,这柳家才没至于败落在柳龙手里。

    这谦谦公子样的柳二看了眼轿子,笑着对他哥说:“既然抬进来了,就别让人躺着出去。”

    “好、好——好。”柳龙满脸欢喜地答应着,迫不及待地撩开红色的软轿帘。

    伏颜老老实实的坐在轿子里,左手抱着自己的头,右手捏着沾着血的琵琶弦。

    这,不仅柳龙看见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见到这景象都吓得噤了声。

    柳二冷笑着说:“你真是给我找了一个刚烈的好嫂子。”

    柳龙登时变了脸色,一摔轿帘,冲手下人喊道:“走,抬回去,给我岳丈报个丧。”

    于是迎亲的队伍又抬起轿子,往来时的地方走去。柳龙骑在马上走在最前面,扭头骂道:

    “吹啊,唢呐哪?我今天他妈的娶新娘子,吹得声音越大,钱给的越多。吹!”

    冲天的唢呐声响起。

    伏盈赶回来的时候,所见到的,便是横尸满院的惨状。老爹、老娘、小弟,还有家丁婢女,都惨死在了家中。

    花厅中间停着一顶鲜红的花轿,朱漆铺底,金箔贴花,四角缀着流苏,远远望去,像飘在仙山上的宫殿。

    伏盈颤抖着撩开轿帘儿,狭小阴暗的空间里,她看到伏颜抱着自己的头。

    复仇

    伏盈找到薛之蛮的时候,他正和夫人在洛川一带游玩。

    薛夫人梳着时下很流行的发髻,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裙子,足蹬一双小皮靴,腰间缠着银链,别了一把银亮的小弯刀。像个少女一样。

    横波亭里,薛之蛮接过新亭刀,看了一会儿,却摇了摇头,把刀还给了伏盈。

    “很可惜,我已经不杀人了。”

    “薛先生,我求求您了,只有您能杀得了他,他无恶不作,为祸乡里。他该死啊!”

    “朝廷呢?不管吗?”

    “朝廷管的永远不是这件事,柳家势力很大,县官根本就不敢管。”

    “我已经不杀人了,你走吧。”薛之蛮依旧冷冷道。

    伏盈突然跪在地上,低低哀求道:“求您答应。”

    薛夫人连忙起身扶住她:“伏姑娘,我夫君不是不帮你,他是为了我不能再杀人了。你先不要跪着,三日后,你在古运河戏台下的第十三条乌篷船里等着,之蛮自会去见你。无论结果怎么样,希望你都能接受。”

    伏盈给薛夫人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开了。薛夫人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背影,叹了口气:世间诸多不平事,留得多少未亡人。

    “之蛮,你真的不能帮她做这件事吗?”荆鸿雪问道。

    “不能,这是规矩。”

    “世间决绝至如此者,必然是有剜心削骨之恨的,你若不帮她,伏盈死也无法死,活也不能活,她该去往何处呢?之蛮,规矩不是死的,你没必要死守着,况且,当年你救我,不也坏了规矩。”

    “夫人,这不一样,当年的事错不在你,是周鑫迷了心窍。”

    “可是不管怎么说,都是我间接害死他爹。”

    “不能这样说,当年你给他爹舀酒的时候,既不知道他爹的病,也不知道他爹一心求死,你是好心。是他爹的错,若是当真求死,可以有一万种方法死,不应该累及你。”

    “所以你不杀我,废了自己的右手,这是你的道义。可是,你既然修习武艺,且已得大成,就应该帮助弱小的人,以平不平之事。”

    “我只会杀人而已。”

    “不,之蛮。你一直有这样的道义,不然我的头也挂在你家密室里,早烂做白骨啦。”

    “唉,鸿雪,我的夫人,你太善良了。”

    于是三日后,薛之蛮在第十三条乌篷船上取走了伏盈的头。

    师父

    人间四月,草长莺飞。

    鹰追站在校场上,赤手空拳迎战林通。

    林通笑着把乌木长烟杆往腰间一插,把绣着金色云纹的窄袖一节一节卷上去,站定后朝鹰追比了个手势。

    于是鹰追冲上去立掌朝他师父劈过去,师父说过,就算打不过,也要有冲上去的勇气。师徒之间过招本该点到为止,可鹰追本就年少,又一直没有赢过林通,当下便打起十二分精神。一招一招紧逼不舍。

    他举掌劈下,却被林通巧妙化解,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挨到。他于是化掌为拳,虎虎生风地朝林通胸前打过去,却被林通握住,然后一个鹞子翻身,转到鹰追背后,揪住他的脖颈,强势把他压在地上。

    鹰追不甘心,趴在校场的土地上扑腾,扬起一阵尘土,迷了林通的眼。

    “你这小子,老实点!”林通骂道。

    鹰追终于不扑腾了,委屈地偏过头去把下巴抵在地上,拱出一个坑来。林通凑过去把他小徒弟的脸强掰过来。发现这小子竟然哭了。

    他这个小徒弟聪明通透,也肯吃苦。可就有一点,恃强好胜。

    要知道,好胜并不是一件坏事,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精神,才能催促着人前进。但是如果把胜负之事看的过于严重,什么都以输赢来评判比较,难免会错过这世间许多好玩的事。有趣的事大都无用。可也正是无用之酒,无用之诗,无用之书,让你的人生不在只因活着而活着,一百年,说短就短,说长也长,总要做些无用的事,好让百年光阴真正有一刻,是为了自己而活着。

    一个人,要想成事,必须要先掩住锋芒与锐气。你没有实力的时候,无论怎么叫嚣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聒噪而已。而等你真正强大,一个团体以你为支柱的时候,只是一个眼神,就能让别人闭嘴。

    这才是林通要教给鹰追的。

    隐忍与折服。

    但首先,你自身必须要有顶天立地的浩然正气。翠竹千杆,宁折不弯。

    林通穷尽一生告诉鹰追的正这个道理。

    所以如今,鹰追脱下官服甘做一个饮着茶梗水的说书先生。只为了能亲手抓住薛之蛮。

    他太了解薛之蛮了,所以他也知道,整天跟在他身后捏着嗓子用阴冷的声音吓唬他的那个小子。

    根本就不是薛之蛮。

    雪泥

    巷子尽头,荆鸿雪看着没入自己小腹的长剑,微微提起嘴角。

    “不愧是薛之蛮的夫人,临死都能笑出来。想必是见过的死人太多了吧。”

    柳二捻着右手拇指的玉扳指,笑着说。

    “我所见过的那些死人,都是该死之人。”鸿雪捂着自己冒血的伤口,她感觉自己的嘴角不住的冒血。一开口,那些血便流的更快了。

    真的很痛啊。流血的滋味。

    “我哥哥那个废物,死也就罢了,但是薛先生千不该万不该悄无声息地杀了他,还留下血梅花的印记,这让柳家的脸面往哪里放,薛夫人,你夫君的做法叫我很为难啊,事情走到这一步,也不是我想看到的。”

    鸿雪说不出话来了,失血越多,濒死的感觉就越强烈。

    柳二用了一种很折磨人的方法,他算好了刀该以什么角度捅进去,要在什么位置,要没入几寸才能让人慢慢感受死亡的痛苦,他看到荆鸿雪涣散的眼神,却迟迟不能断气,就乐得前仰后合。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快乐过了。

    天罗地网已经布好,他派遣手下装作苦主求薛之蛮帮忙复仇,趁这个功夫掳走了荆鸿雪,他掳走鸿雪的方式极其诛心。

    他找人化装成一个老翁,举着拐杖找鸿雪要酒喝。

    “小姑娘,你行行好给我来一碗酒喝吧!”

    “啊——啊——”荆鸿雪仰着头绝望地叫着。有些事,她虽然说不出来,但受其伤害却极大。她看着薛之蛮密室里已经化作白骨的头颅,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许她也是该死的,无意之恶,也是作恶。

    是她的一碗酒才让那个老丈一命归了西,就算是他找死,那她就是那个递上刀的人,是多么大的仇恨,才能让周鑫找到薛之蛮,以自己的头颅为代价,也要找自己复仇。

    她或许同他们是一样的。

    如此,便着了道。清醒过来的时候,便看见柳二那双阴冷的眼睛看着自己。

    薛之蛮的眼睛也冷,但坚冰之下,是难凉的热血。

    而柳二,像寒潭之中是蝮蛇吐着毒信。

    他们极像,却根本不同。

    荆鸿雪这样想着,即使长剑入腹,也是高昂着头颅,不屈地笑。

    折剑

    柳二本来以为会等来薛之蛮。没想到先闯入的竟是说书先生鹰追和假薛之蛮。

    鹰追实在是被假薛之蛮念叨烦了,便带着他在巷子里乱兜,意图甩掉他,不曾想,这假薛之蛮的尾随能力实在卓绝,兜兜转转两炷香的时间,愣是没甩掉。还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念叨自己杀人的违法事迹。

    却在恍惚间转入一条小巷,便见着了柳二和将要气绝身亡的荆鸿雪。

    “这不是酒馆里的那个姑娘吗?”假薛之蛮见到这真刀真枪的场景着实一惊,便不再冷着嗓子说话,竟是颇软的少年音。

    “你们是谁?” 柳二笑着转过身来问道。    “你爷爷是薛之蛮。”假薛之蛮说完便提剑冲上去,显然是动了恻隐之心,要把酒馆里的少女救下来。

    “你不是。”柳二突然有点生气了,徒手握住刺来的长剑,冷冷的说。忽然又换了声调,笑着说:“那位姑娘便是薛之蛮的夫人,可你连她都不认得。她可是仅凭一句话就鼓动薛之蛮杀掉了我哥哥。”

    “你说她该不该死?鹰追大人。”柳二侧过头冲鹰追说道。

    “你根本就不是什么说书先生,你是鹰追,神捕鹰追!”假薛之蛮说道。

    鹰追没有承认,也不需要否认,自袖子里抽出两把匕首,纵身跃起朝着柳二刺过去。那柳二也是个高手,与鹰追你来我往间竟也不落下风。

    柳家的打手团团把二人围住,一起攻上来。

    一时间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谁都没有注意到赶来的薛之蛮,他的五官像凝固在脸上一样。他看着已经冷掉的荆鸿雪——她今天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裙子,银链依然缠在腰上,只是腹间插了一把剑,小弯刀被她拿在手里,上面沾着血。

    薛之蛮忽然用左手拔出长剑,身形快如鬼魅加入了战团,他实在太快了,导致没人见他怎样出剑,只用一招就使剑尖抵住了柳二的咽喉。

    众人纷纷停手。

    柳二笑着,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这把剑送入了他腹部,角度,位置,深浅,与他刺荆鸿雪的分毫不差。

    “你杀了她,你怎么能杀她,她这么好。你!”

    你怎么能杀她啊,上穷碧落下黄泉,她是人间最温柔的生灵。市井流窜,肮脏阴暗,她是那么干净,仿佛一簇从天上落下来的雪。

    这样的她,合该被捧在掌心里,喝最美的酒,看最俊的山,缠最绵的意。

    你怎么能把她毁掉呢?看她倒在血泊里,用漂亮的弯刀扼断自己的血管。

    薛之蛮哭了,那个传说中冷血无情的杀手,居然哭了。

    所有人都知道,薛之蛮活不下去了,杀手若要流泪,便是杀手的末日。

    薛之蛮抱起荆鸿雪的尸体,穿过人群往巷口走去,没有人敢拦。

    鹰追忽然放下了,多年的执念就这样放下了,他看着薛之蛮一步一步往外走。突然满脸是血的柳二暴起,拔出剑,从背后朝薛之蛮刺去。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电光火石间,他看见假薛之蛮挡在了柳二的剑前,然后直直撞上了长剑。

    鹰追掷出匕首,刺穿了柳二的脖子。

    倔强的柳二公子喷了一口血,终于倒下。

    饶是薛之蛮,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变故,他停下脚步,看着倒在地上的假薛之蛮。

    “你是谁?”

    可是少年再不能回答了。

    没人知道他的过去,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有遗憾吗?当然,他还没有像个大侠那样,只喝酒不饮茶。他还是会在口渴的时候狂饮浓茶。

    但他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他终于活成了薛之蛮。

    鹰追忽然想起了师父当年没有说完的话。

    师父当时究竟想说什么呢?

    “你的命运悬在刀剑之上,而刀尖必须永远向前。”-----priest《有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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