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方来

作者: 欲行蒹葭 | 来源:发表于2021-08-25 17:34 被阅读0次

    秋风渐紧,宋得鹿坐在公园的躺椅上晒太阳。

    宋得鹿这个名字可不常见,听着太文雅了,莫名让人想起王羲之、柳宗元之流。这也难怪,因为宋得鹿不是这个年代出生的人,现在的年轻人大多叫英杰、文博、致远之类的,宋得鹿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他在几年前就退休了,现在的主要工作是在公园里晒太阳。很多老人都喜欢带着音响在公园里聚成堆跳广场舞,不过宋得鹿不喜欢广场舞。首先浓重的土味儿音乐就让他受不了,另外他们的舞步看起来着实不太养眼,像是小学生每天都得做的广播体操。年轻的时候宋得鹿也会跳舞,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用一只手托着舞伴的后腰,另一只手牵起她,他们在优雅的钢琴曲或者小提琴曲的伴奏下,缓步而行,一个又一个完美的圆在舞池中绽放。一曲终了,他的同事们会给他鼓掌,他就一只手放在胸前,绅士的弯下腰致谢。

    四五十年的职场经历,宋得鹿给很多同事都送过礼,结婚,孩子满月,孩子考上好大学,老人去世……礼钱也从原本的十几块变到现在的两三百起步。宋得鹿只被同事送过三次礼,一次是他搬家,一次是他母亲去世,最后一次是他的父亲去世。因为宋得鹿没有结过婚,所以也就没有孩子满月之类的事。

    前几天,天气骤然降温,宋得鹿很应景的得了重感冒,又是发烧,又是咳嗽的。感冒这种小病,委实不是成年人容易得的,成年人的免疫系统都已趋近完善,小小的感冒病毒还没猖獗起来,就已经被体内的免疫细胞所拔除。只有小孩子隔三差五会感冒发烧,但是宋得鹿现在已经是个老人了,本来强健的免疫系统也逐渐力所不逮,他重新变成了免疫力低下的小孩子。

    那是早上起来的时候的事,宋得鹿睁开眼已经是九点多了。早上九点多对年轻人来说还是做梦的好时间,但是对于没有瞌睡的老年人来说,九点都该逛完菜市场回家了。他挣扎着起来,然后又不得不重新躺下去。他的头实在是太痛了,整个身子沉重的像是秤砣,还觉得冷嗖嗖的。休息了一会儿,他挣扎着起身拿起温度计,39.6°。这可不是个好数字,这个数字显示再加0.4°的话,宋得鹿就是四分熟了。

    只是感冒的话还可以抗两下,但是发烧再硬的男人也没办法,你的大脑就处在异常的高温下,像是即将脱水的鱼,无法正确的给身体各器官发出指令,以让它们协调工作。必须得起床去医院了,他摸索着床沿,试着把脚探在地面上,可是他的胳膊没有足够的力气,抖了半天也没能支起他的身子。他在考虑要不要给急救中心打个电话,但是仅仅因为感冒发烧就打120是不是有些过于儿戏了?甚至可能还会耽误某些更需要紧急救援的人的时间。他认命般的闭上眼,祈祷着免疫系统还能有一战之勇。

    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他的嗓子疼的像是被火烙过,好在身体渐渐有了一些力气,他终于能够起身给自己倒一杯热水。虽然没有饥饿感,但不吃饭是更没法战胜疾病的,他摸出手机想给自己点个外卖。可他的手实在是太抖了,怎么也解不开锁。他的手机也不具备人像解锁的功能,他不想把样貌暴露在手机中,他听说现在的诈骗犯只通过一张照片,就能取出你银行卡中的所有钱。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给自己热了一包牛奶,就着冰箱里备着的面包片。然后又从医药箱中翻出一些头孢和布洛芬之类的感冒药,喝了下去。

    感冒药特有的催眠效果让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但是晚上已经睡了一夜,白天又睡到下午一点,他实在是没办法入睡。窗户外面刮着风,枯黄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迷迷糊糊的,他又想起了陆相濡。不是那个负荆请罪中的赵国上卿蔺相如的“相如”,而是相濡以沫的“相濡”,他在想陆相濡会不会有一个妹妹叫做陆以沫。陆相濡也不是这个年代会有的名字,能被他想起的人,也只能是他那个时代的人。

    从建国时期走到现在的宋得鹿,六十多年的人生阅历,他见了无数的美女,日本的昭和歌姬,港澳的TVB佳人,韩国的顶流偶像,欧美的性感艳星……但是如果你问他谁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想起陆相濡。陆相濡到底有多美?他不知道,但他就是觉得很美很美。他在十六岁的时候遇到陆相濡,现在他六十多岁,五十多年的时间足够他忘掉她的长相,漫长的时间流逝后,只留下一个固执的名字,和他这个固执的不想忘掉的人。

    他没有陆相濡的照片——其实他曾有过一张的,那是他们高中毕业时全校高三学生和老师的合影。陆相濡站在人群中,梳着马尾,静静的笑着,如同一朵雨雾中看不清楚的山桃花。那时候还是黑白照片,要用昂贵的胶卷,经过一系列的显影、定影、漂白、水洗和烘干,才能得到最终的成品,复杂的工序和漫长的时间令每张照片都显得格外珍贵。不像是现在,任何一部手机都能拍照,连接上蓝牙打印机,三秒不到就能拥有一张高清彩色照片,简单的如同信手拈来。

    大学毕业后,他觉得不能再想着陆相濡不忘了,就撕毁了那张照片,和塑料袋中的垃圾一起扔进了垃圾池。等到第二天后悔的他想要去再捡回来的时候,垃圾池已经燃起了熊熊的火,呛人的气味充斥着他的鼻尖。那时候的人们不讲环保,饭都吃不起的人有什么精力去讲环保?都是一把火烧了,烧的干干净净的,很简单,也很粗暴。

    后来他读到席慕蓉的诗,那个女诗人在诗的末尾写到“涉江而过,芙蓉千朵;诗也简单,心也简单。”写的真好,那是个如此简单的年代,你可以如此简单的弄丢一个人最后一点信息,从此她在你这里只剩下一些日渐模糊的回忆,而人脑又是最不可靠的记忆工具。

    他当然也没有陆相濡的联系方式,那时候的人们都没有联系方式,电话都没有,更何况是手机微信之类的。人们骑着自行车在水泥路上为了生活奔波,绿皮的老式火车喷着浓重的黑烟,“咣当咣当”的驶过河流和山野。那时候人们去的最多的是邮局,邮差们斜挎着麻布包穿行在大街小巷中,把一封又一封信件交给它的主人。人们用英雄牌钢笔,蘸着深蓝色的墨水,一行行寄满情思的话在信纸上蔓延。有些重要的信还会用毛笔在竖行纸上书写,收信人需要按照从右往左,从上往下的顺序来读,浪漫的像是古时候人们用鸿雁传书。人们往往也都会写一手好字,不像现在的孩子只会发一些乱七八糟的表情包。

    宋得鹿没有给陆相濡写过信,或者说他写了,但是陆相濡没有收到。陆相濡没有收到的原因是宋得鹿并没有去邮局寄信,宋得鹿没有去邮局寄信是因为他不知道陆相濡的地址。那时候高中不是每个县都有的,要去市里,坐一两天的长途大巴。一个市里的人太多了,可能叫陆相濡的都不止一个。等到宋得鹿写好了第一封信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并不知道要寄到哪里去。那封信被褐黄色的牛皮纸包着,封面上用清秀的字体写着——居住在宋得鹿先生心中的陆相濡小姐收。

    他试着回想关于陆相濡的记忆,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好像是告过白,但是被拒绝了,仅此而已。在宋得鹿的那个年代,男人终生不娶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惊世骇俗,就算媳妇死了,也会续弦。迫于社会和父母的压力,宋得鹿相了几次亲。他穿着中山装,姑娘梳着粗大的辫子,穿着粗布染成的新衣服,他们在县党支部的会客厅里拘谨地坐着,每人面前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沏好的粗茶。

    姑娘们对宋得鹿都很满意,宋得鹿可是大学文凭,那时候的大学生比现在的海龟博士还要金贵;宋得鹿大小还是个党支部的干部,这可是当官的;最关键的是宋得鹿浑身一股书生气质,谈吐文雅,坐着的姿势也跟别人不一样,完全不是田里干活的大老粗能比的。可是每一个姑娘都让宋得鹿想起陆相濡,她们有的有陆相濡的眼睛,有的有陆相濡的嘴巴,有的有陆相濡的声音……但是没有一个是陆相濡。

    他在县城的党支部相了三年亲,他对每一个姑娘都彬彬有礼,尊敬有加。但是每一次相亲后,他都没有主动去找过那个姑娘,姑娘来找他吃饭,他也用工作推辞了。直到第四年,终于没人给他介绍姑娘了,因为这一年宋得鹿被打成了“右派”,撵到乡下去放羊了。

    宋得鹿是城里人,一辈子没干过农活,村长一下子给他分了一百只羊,每天让他领着去坡头上放。放完回来,宋得鹿还要举着牌子,站在广大农民群众面前讲述自己的错误,还有放羊的心得。虽然不能坐在办公室里喝茶,但是可以躺在草地上看天,宋得鹿想了想也不算太差。最重要的是他的爸妈终于不会催他了,都给撵来放羊了,催有啥用?哪有姑娘会嫁给“右派”?

    他躺在坡头上,饿了就啃干粮,渴了就喝泉水,热了就躲在树荫下睡觉,醒了就想想陆相濡,他的羊跑的满坡都是,像是一个个随风飘散的棉花糖。

    上面打了十年“右派”,宋得鹿就放了十年羊。有些机灵的知青早就给扳正了,因为他们放羊放得好,或者种田种得好,或者砍柴砍得好。宋得鹿的羊放的实在糟糕,没人教过他到底怎么放,有时候他回来,羊还少了几只,气的村长领着大伙摸黑上山去找;有时候他的羊还没到山上就开始吃饭了,吃的还是村长家的麦苗,又给村长气的不行;而且他也不会挑好的草地,一年放下来,有的羊饿的比他还瘦……宋得鹿觉得,之所以村长还没打过他,大概就是因为他每次做检讨都特别认真,听的大伙都声泪俱下。

    刚开始村长也感动的落泪,觉得宋得鹿是个可以“改邪归正”的好苗子,但是时间久了,村长也懒得搭理他了。宋得鹿这个小子,每次都把大家忽悠的泪流满面,但是第二天就接着犯错误,说人话做鬼事指的就是他这种人。

    没有村长的推荐信,宋得鹿也不慌,该少羊少羊,该吃麦苗还是要吃麦苗,该饿瘦羊还是会饿瘦羊……首先这羊就算养肥了也不会给宋得鹿吃一口,其次村长也没请他吃过他家的馒头,最关键的是放羊就跟跑着玩似的,每天还免费管饭,宋得鹿觉得人生圆满。

    十年后,宋得鹿回到了县城,还是那个党支部,官还升了一级。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再给他提姑娘了,偶尔有人给他介绍,都是一些二婚的妇女,孩子长得比宋得鹿都高……他的父母也都老了,又想到孩子在乡下受了十年罪,就也不再逼他了。

    宋得鹿安安心心的上班下班,搞庆典的时候还跟同事们一起去舞厅跳舞。也有不少女同事对宋得鹿暗送秋波,但他目不斜视,像是个得道多年的老和尚。可能确实有一些流言在说他单身这件事,但是宋得鹿为人正派,待人和气,同事家里有困难他也会及时伸出援手,所以大多数人都只是跟他开开玩笑,说他是当代的“艾萨克·牛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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