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手毁了自己的弟弟

叔叔打电话给我的那一天, 我正翘首数着日子盼着过年回家。

那是一个冬日的清晨，和煦的阳光正透过落地窗，暖暖地照耀着办公室内的我，空气里满是回家前的期待与欢欣。

在电话里，叔叔很着急，话都是断断续续的，他一直连声叫我去救小风，因为他已经在龙华的牌馆里被人关了一天一夜了。

说实话，我不想去，在半年前借了十万块之后，我手头真的没什么钱了。但这事，于血缘于责任，我没法拒绝。

小风变成这样，跟我是有很大关系的。

小风是叔叔的儿子，比我小五岁。我们两家住得很近，平时你来我往，关系很是融洽。

虽然爸爸跟叔叔是两兄弟，可是性格却一点都不相同。我爸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人，一直有着发大财的梦想，总是全国各地到处蹦跶，期望有天撞上一个大项目，飞黄腾达。

我小时候很害怕爸爸的突然消失，因为爸爸每次消失前，都会把家里所有的钱，包括妈妈开的小店里的用来收钱的铁盒里的钱，席卷一空，然后溜之大吉。

他从不担心留在家的手里没钱的妻女如何过活，或许他担心过，但这种担心并不妨碍他下一次卷款扬长而去。

每次他走了，我去上学时，妈妈连早餐钱都给不了我，中午回家也只能吃白饭，妈妈连买菜的钱都没有，更别提小店进货的钱了。

小店的位置其实很好，就在学校的旁边，是我们家楼下的煤房改建的，但平常也就卖些烟啊零食什么的，品种不多，也没什么新式的玩具，所以，一直生意很差，每日的进账很少。

那年我上初二，在饿狠了之后，终于开始动脑筋了。

我要求妈妈去跟叔叔借了一笔钱，然后，进了五台当年时兴的水果机。这里所说的水果机不是iPhone，而是九三年之后兴起的带有博彩性质的街机游戏。

游戏界面有24个的目标方格组成一个正方形，界面下方有对应的物品图标可以押注。押注的目标物品总共有8种，通常按大小次序来是:大boss（BAR图标）、双7、双星、西瓜、铃铛、木瓜、橘子、苹果。我们押其中的一种或多种水果，如果最后灯光落在那个水果上面。就表示我们选中了，可以通过不同的赔率得到奖励，而没有中的话，那押注就会被输掉。

只要中了，机器上的小灯就会全部亮起，奏起欢快的音乐，然后机器下方就会开始吐币，那一瞬间，全场瞩目，钱全到手，天下我有。

机器是买进来了，但刚开始却并没有什么人来，一来是新店，没什么人知道，二来玩这个的一般都是男生，一带二，二带三，人气才能旺起来。

我们急需一个男托，以便打响名声。

我有邀请过几个同班的男生来玩，可是他们一听说是我妈妈的店，就感觉下次家长会被记录在案一样，都推托不肯来。

买机的钱都是跟叔叔借的，但进了机，生意惨淡，开销一天一天的增加，妈妈急得是团团转。

无奈之下，我想到了小风。

那时候，小风正在上三年级，是个乖乖牌，每天放学后就是回家写作业，最怕的是他妈妈的鞭子，最想要的是哆啦A梦的电子手表。

叔叔当时在国企当审计师，工资很高，可是，因为小风是独子，所以叔叔婶婶对他期望颇高，平时想要什么也必须拿期末的好成绩来换。

我拿出了自己所有的零用钱，买了一个电子手表给小风，以此为条件，让他成为了那个托。当然，对着叔叔婶婶的借口是让小风放学后来我家，以便我帮他辅导作业。

我们把其中一台机搬去了门口，然后每天放学后就让小风坐在那里玩。可惜，他好像没什么天赋，一晚上玩下来都没有哗啦啦吐币的时候，自然也引不起过往的初中生与小学生的注意。

妈妈跟我恨铁不成钢，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也无计可施。

我花钱请教了同班玩得好的男生，过了几天，他神神秘秘地塞给我一本装订起来的书。那是一本教如何水果机压中宝的秘籍，书是手抄版的，我晚上抄完后，又把原件还给了那个男生。

我让小风开始熟读宝典并不停的练习。小风是个好学生，在宝典的帮助下，领悟力很快。不到几天，我们小店的门口就时时响起了欢快的音乐及哗啦啦掉币的声音。

小孩子总是眼馋加好奇的，很快就有人被吸引了过来，剩下的几台水果机每天放学后都被占得满满当当的。一块钱四个币，妈妈天天收钱收得不亦乐乎。小风玩的那台机旁边总是围了一大群新鲜人，时不时响起的音乐及掉币声总能引起他们的一阵惊呼。

这种崇拜的眼神及羡慕的呼声足以让一个九岁的小孩子飘飘然。

小风玩游戏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最初，他玩不到一个小时，就惦记着赶紧做完功课回家。然而，在成为大神受到众人的拥簇后，小风开始悉心研究水果机攻略，废寝忘食，简直就跟游戏机糖黏豆一样，放学后完全分不开，连作业都是我模仿他的字迹帮他写的。

我让小风做托的事两个月后被发现了，那次期中考试，他考得很差，成绩直接下落了十几名，老师叫来了叔叔，苦口婆心劝他多多管束自己的小孩，不要让他整天在校门口的小店里打游戏。

小风是被叔叔从凳子上拖走的，那天回家后，他结结实实地被打了一顿，还是叔叔婶婶混合双打。自那日起，除了节假日跟着叔叔婶婶过来一起庆祝节日，平时小风都是禁止踏入我家的。

叔叔对妈妈不是没有意见的，但毕竟是大哥的妻子，他也知道妈妈的辛苦及不得已，所以只是铁青着脸提出要求，让妈妈不要再让小风来打游戏，不然，亲戚都没得做。

妈妈羞愧难当，毕竟的确是我们坑了小风，所以妈妈拍着胸脯答应了。而且，当时店里已经有了一帮相当固定的学生客，我们也不再需要托了。

叔叔婶婶以为，只要严加管教，不再来我家玩游戏，小风就还是原来的乖乖牌，却不知，在他的心里，那两个月，已经开启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他可以用几块钱换来十几二十块，然后他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完全不用每天努力学习，期末等着叔叔婶婶的奖励。在那个世界里，他一呼百应，身边的朋友都会巴结他，希望他教会自己一两手。在那个世界里，他觉得自己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我后来才知道，他的确是来不了我家的店了，但还是会溜去其他的游戏厅玩，那两个月的苦练让他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加之他后面又买了不少的宝典，所以一直玩起来都是赢的多，输的少。

有一次，我路过小学部，他偷偷地塞给了我一本书，一本印刷体的破解宝典。里面详细介绍了水果机的构造与原理，技术破解的方法。且不论它是不是真的，至少在当时初二的我来说，那本书看起来都实在是高深难懂，可三年级的小风跟我讨论起来，头头是道，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我望着这样陌生的他，我突然有点害怕起来，那种狂热的光芒我从来没在之前的小风身上见过，我开始觉得他走上了一条我完全看不清的道路。我在决定用小风当托的时候， 我没有害怕过，而那时，望着滔滔不绝的他，我却害怕了。

初中毕业后，我去了市里的寄宿高中。平时都是住在学校里， 只有周末才能回家。

在我念高二的时候， 水果机已经没什么人玩了，开始全面兴起网吧，妈妈在长时间的门庭冷落之后，把那几台水果机卖给了回收的人。之后，摆上了几张麻将桌，让左邻右里有个打麻将的地方，顺便收收台子钱。

我们都以为，连水果机都被淘汰了，那小风也会开始循规蹈矩的念书了。可是，自三年级之后，小风的成绩无论叔叔婶婶如何打骂，成绩一直在最后几名徘徊，从不见上升。

上完初中后，因为小风的成绩太差，叔叔花了几万块，我陪着他去找了我之前寄宿高中的校长，好说歹说，学校总算收了他。

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深圳工作。一般就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家，平时忙忙碌碌的，所以也很少见到小风。只知道他高中毕业，分数勉强进了本市的一家大专院校。后来毕业后，因为没找到顺心的工作，所以一直赋闲在家。

直到半年前，叔叔微信问我借十万块救急，我打电话回家一问，这才知道 ，小风在念大学的那几年，一直跟着几个有钱的同学瞎混，去不同的麻将局赌钱。刚开始，就如小时候打水果机一样，经过新手的小心翼翼的练习期，他渐渐开始赢钱了，他笃信自己已经掌握了打麻将的诀窍，于是开始越打越大，可是这时情况却发生了变化，慢慢输得一塌糊涂。

这时的小风已经完全沉迷进去了，一心想着翻本，生活费不够，小风就变着法子问叔叔婶婶要钱。一年花掉了将近十万块。叔叔婶婶在知道他赌钱后，痛心地斩断了经济来源。

终于有一天，心痒难忍的小风偷偷地把叔叔的车子开去了麻将馆。三十几万的车抵了十五万，赌了一晚上，等叔叔发现的时候，小风手里的赌本只剩下不到两万了。

叔叔将车赎了回来，也通知市里所有的麻将馆，要求他们拒绝小风上门赌钱，不然，知道一次掀一次桌子。

市里不能赌了，小风在赌友的劝掇下，又跟着去了澳门。在那里，小风彻底爱上了这一掷千金心跳刺激的感觉。只要一找到机会，就拿着通行证往澳门跑。

在澳门，小风零零碎碎输了几十万，最严重的自然就是半年前，输了三十万。那一次，小风直接被扣在了珠海，叔叔凑齐了十五万，爸妈出了五万，我借了十万，才终于把人给赎了回来。

小风被赎回来的那天，是被人押着出来的。为了防止他逃跑，鞋子都被人扔了，他光着脚拖拖拉拉的被扯着走，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已。

经此一役，叔叔烧了小风的港澳通行证，连他的身份证都锁起来了，小风于是消停了很久。

可没想到，这没到半年，他又转移来了深圳。

我去了龙华的牌馆，对着一群大汉，我硬着头皮，费尽唇舌，花了四万八，终于把小风给捞了出来。小风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场面见多了，一直很是镇定，连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的，丝毫不乱。

付完钱出来后，小风似乎这才不好意思起来，一再表示说要去借钱还给我，然后就急匆匆地跑了。

第二天，我越想越心疼，想着快过年，怎么着也得拿回点钱好买些东西，于是找了一个龙华本地的同事。他爸是在龙华开酒吧的，一直跟派出所有着紧密联系。我跟他承诺，那四万八，我只要一半，其余的一半就算给他们的活动费用。

同事答应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运作的，过了两天，同事拿回了四千块给我。在同事的叙述中，这才知道，警察上门后，那些人很快就招了，可是钱最后却只上交了两万八，因为这原本就是小风同那家牌馆共同设的一个局，小风假装输钱，然后众人喊打喊杀，轮番上阵逼债，在我登场付了钱之后，众人开始分账，事后小风跑回去分了两万。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

我彻底呆住了，见多识广的同事都搔着头皮说：“我还从来没见过合伙骗自己姐姐钱的弟弟，你这个弟弟啊，胆子太大了，你们再不管着他，以后杀人放火都是有可能的。”

听着这样的话，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像被打了一样，心里也很是难受。但奇怪的是，就在这时，我却突然想起了一件小时候的事情。

当年小风在帮我做托的时候，每次他开始需要游戏币练习的时候，我就会跟妈妈拿钥匙去开锁，拿出一堆游戏币给小风，然后顺便藏起来十个八个。

那时候，妈妈每天都在忧心没钱还叔叔，所以几乎没有零用钱给我。但十几岁的女孩子一般都会一起臭美地去买个发夹，或是放学后在校门口聚会吃凉粉。所以我需要钱，妈妈不给我零用钱，那我只能把那些藏起来的币五折卖给身边要好的男同学。

小风有时候看到我藏币了，这时我就会分给他一半，告诉他卖的钱可以攒起来去买玩具。

那时，我教会了小风坑家里的钱。

现在，小风学会了坑我的钱。

我想，大概是我毁了他。

现在，也许以后有一天，他也会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