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改编自半截电台散文,题目未知。
1)
推开三德面饭馆的门,李和国觉得终于得救了。
“天冷啊!”老板坐在半圆的收帐台后面微抬眼皮,话似被冻住,听起来含混不清。
“来碗焖肉面,加份炒猪肝,”李和国顾不上客套寒暄,一顿搓手哈气带跺脚,“再给加碗馄饨。”
李和国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来,缩着肩膀,双手夹在膝盖头中间,抖着腿等面条儿。
他是这家三德面饭馆儿的常客,遇上冷天雨天,邮件分发总比平时要慢些,他一单身汉,跑来点碗面要两个浇头,吃完回家,最方便省事。
却是馄饨先端了上来。
李和国浇两满勺儿辣椒糊,搅拌开来,汤红葱青,端起先喝两口汤,暖暖的热气儿氲到脸上,香辣的馄饨汤灌进胃里,李和国感到身上的骨头在慢慢苏醒,它们一点一点伸展,声音像冰渣碎裂融化。
天气预报说有寒潮要来,今天就给了颜色看,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还嫌不够,吹着口哨呼呼地往人骨头里钻。李和国偏偏在今天又收到了那封送不出去的明信片。
如果像第一次一样,盖个查无此人的戳儿,作退回原地处理……
2)
李和国是苏州阳山投递部的邮政员。
阳山这一块属这两年的拆迁主片区,随便走两条街都能看见在拆的民房,有的已经整片推倒,有的还剩一俩栋“桀骜不顺”地立在碎砖瓦砾中,也许还住着人,有衣服挂在屋檐下被风拽得狂舞……
不少住户搬离此地住进了统一安置房,也有部分选择自行租住到了更边缘的城乡结合部。按说李和国的投递任务应该减轻才对,但近了年关,邮局上上下下搞起了整改创新,对“妥投率”有严格的标准和要求,一旦不达标就扣工资。
所以李和国常常会在扑个空又电话联系上收件人之后,需要再跨上那辆车肚子上绑着绿色大邮包的二八大杠辗转绕路去送件。
大约一个月前,李和国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收件地址是已成废墟的拆迁旧址,而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明信片上那行歪歪扭扭的字:姐姐,你来看看我。
今天送到最后留在手上的又是一张明信片。白底黑字,歪歪扭扭,“姐姐,我冷”。字很小,缩成小团,像一个个小毛线球。
李和国心跟着这四个字哆嗦了一下。他想起一个月前被作退回处理的那一封,显然是同一个人寄出来的,只是,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这个收件人叫“林霞”的姐姐又在哪里呢?李和国的手指在“冷”上面来回摩挲,心里有一丝好奇又有几分柔软,他想起了自己的姐姐。
小时候,父母靠一条渔船养活全家人,逢到开捕季,忙碌得吃住都在船上,恨不能日夜在太湖里荡。
李和国关于童年的很多记忆几乎都和姐姐联系在一起,他穿着开裆裤光屁股跑的时候,姐姐也不过十一二岁光景,煮饭烧水屋前屋后收拾打扫,空闲了还会帮着补缝家里的旧渔网。李和国人小不懂事缠着姐姐领他出去玩,姐姐穿着花棉袄,小小的身子缩在大大的渔网后面,抬起头笑,“再等一歇,做完事体,就领你去。”
李和国不耐烦等,自己巷头巷尾地跑,有大点的小孩嘲笑李和国的开档棉裤,说他屁股像两个白桃子,他又鼻涕拉呼哭着跑回了家。姐姐丢开渔网,踮起脚用一只带花纹的小小搪瓷缸装出半缸米,说给他煮最爱吃的锅巴汤。
晚上也和姐姐睡。姐姐坐在床头,总问李和国冷吗,冷不冷?李和国说冷,姐姐便把棉袄覆在他被头,第二天又寻来盐水瓶,灌上热水给他抱怀里。
姐姐给他说童谣,“月亮荡荡,姐妹双双,大姐嫁去上塘……”李和国吵:“不要嫁去上塘”,姐姐左颊的梨涡精巧盛开,脸在烛火光里摇啊摇,李和国睡着了。
等大一点,李和国也跟着父母在渔船里睡过,船慢悠悠地一晃一荡,他就会想起从前在家睡时,姐姐摇曳在蜡烛光里的脸,在破旧渔网后面盈盈笑着的脸……
捏着明信片,李和国恍惚成了那个喊姐姐来看他,告诉姐姐他冷的孩子。
揉一揉冻得快没了知觉的耳朵,李和国把明信片塞回邮包,今天他不想作退回处理,他想找到林霞,交到她手上。
3)
根据地址,原房屋已经拆除,那就是说也有可能住在这一片的安置房内。
李和国掉了车头就往居委会骑。如果在,那应该有登记在册,如果不在,那至少能问出电话,有了电话都好办。当然,这都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妙猜想,呼哧呼哧地蹬到居委会,人客气地告诉他无权查取他人信息。
“我就想查查看她住不住这一片。”
“那也不能查。”
李和国没辙,怔忡片刻后,决定试试最笨的办法。他又把车往回骑,半途还用脚轻轻踢了踢车肚子上的邮包,生怕那张明信片飞了。李和国送了十几年件,还从没这么紧张过一封邮信。
他把自行车停靠在围墙边,缩着脖子跑去大门口铁皮壳儿门岗里问,“师傅,认识不认识这里住着个叫林霞的人?”
手笼在袖管里的师傅先问是男是女,又摆手,“知道是男是女也没用,我不是这一片的人,没听说过。”
李和国抬眼瞅瞅这片灰色的安置房,前后三排八九栋连成一片,想要问个人怕是不容易。
“你去里面找几个年纪大点的妇女问问看,这都从前一个村儿里搬过来的,熟。能打听着。”
李和国感激地朝师傅点点头,推上自行车往里走。天冷,以前老看见聚在一起吐着瓜子皮儿轧三胡的妇女们全不见了影。
推到第三排,看见一个阿婆正在房屋后面的空地上铲大白菜。安置小区就是这样,不多的一点绿化都被铲了争相撒上了菜种。
“麻烦问问,认不认识这里有个叫林霞的?”
阿婆抬头看了眼李和国,像没听懂,李和国又重复,“林霞。女的。”
阿婆停下手里的活儿,警惕地看着李和国。
“我邮局的,送信。”李和国指指衣服和邮包。
“送信?谁还会寄信给她?”阿婆神色惊疑不定,竟像撞了鬼。
李和国摸出邮包里的明信片,“弟弟吧?还是妹妹?这上面说叫他姐姐去看看他呢!”
阿婆不再搭理他,搬着大白菜匆匆地往楼洞里走,“晦气晦气!要回家烧夜饭了,这外头冻死人。”
4)
李和国才吃完那碗馄饨,面条跟着来了,算好了时间似的。
现在他全身转过暖,连带心里的一点不踏实都消失了,吃起来便从容多了,拌进炒猪肝,面条挑起来,沾焖肉的油醋汁细细调好,边吃边想那阿婆的话。
怎么晦气?那明信片还有什么灵异蹊跷不成?李和国自然是不信鬼神那套,但阿婆避让不及的神色还是让他没来由地跟着心里发虚,回来路上一背脊冷汗。
他也不知道这闲事管得对还是不对,只是那一句“姐姐,我冷”掀动了他心里最柔软最不肯去碰的部分。
姐姐是一年冬天走的。
冬天依然是最忙的打渔季,还是姐姐带着李和国。只是李和国已经不穿开裆裤了,姐姐求妈的,姐姐说万一来不及尿了,她洗。妈便给他缝了满档裤。
李和国在家坐不住,又和巷子里的孩子跑出去玩,那天他们去了长满水花生藤的南丰桥河边。
“敢不敢下去游泳?”最大的孩子问李和国。
李和国不懂游泳,他摇头。
“你都不穿开裆裤了,这还不敢?”
李和国往后缩,最大的孩子在起哄声中把他推下水。
李和国呛了水,小手乱舞,多亏疯长得连成了片的花生藤给了他机会,他感觉在藤蔓边起起伏伏漂了好久,他又呛了水,咕噜一口,又一口,凉透了。他还能听得见孩子们跳脚鼓掌,他们喊李和国加油,李和国加油……只是声音越来越远。
是姐姐救了他。姐姐哭喊着下了水,朝他跑来,姐姐也跑不快,她跌跌撞撞,拼命把李和国朝岸边推,李和国牙齿打颤,他扭头告诉姐姐,“我冷。”姐姐只哭着催促他,“抓住藤,抓住藤。”
姐姐手掌心的力量越来越小,姐姐的身体一点一点沉落,李和国回头只看见河那边的天泼洒了墨汁似的染黑了一片……
眼泪落进面汤里,转瞬不见。
这世上的女人,他最爱的是姐姐。
明信片上说“姐姐,我冷”的这个孩子,或者成年人也说不定,他到底怎么了?看那阿婆的态度,一定是有这个人,并且发生过什么事。
李和国想好明早上班分拣完该派送的件,到十点左右就先去安置小区,那个时候轧三胡的人多些,打听起来也相对容易。如果能碰到昨天的阿婆更好,也省去他再赘叙一遍。
5)
李和国今天出门特地套了副耳套,昨晚耳朵红得透明,生了火一样痒,谁能想到这个冬天这么冷,几十年不遇。
都说这工作是铁饭碗,李和国有时觉得还真不稀罕,件多的时候累得跟孙子一样,风吹日晒雨淋都得跑都得送,还给各种规章制度绑得死死的。
李和国先往第三排楼房骑,没人,几颗大白菜矮矮地坐在地里,冻蔫了一般。李和国站了片刻,后悔昨晚没厚厚脸皮一鼓作气。
他慢慢把车往外推,一个车库改成的理发店门外,有个卷发中年妇女蹲在地上往煤球炉里架木头片生火。
时间早,暂时还没人光顾。李和国看她长得挺和蔼,上前问,“麻烦打听一下,认识这里有个叫林霞的么,女的?”
中年妇女的神情和阿婆类似,也有些吃惊,“林如同家那闺女林霞?”
“这个不知道。我有封信要送到她手上,找不着人。是她弟弟还是妹妹寄来的。”
“弟弟。林霞早走了。”
“去哪里了?”
中年妇女狠狠剜他一眼,李和国才反应过来,知道问错了话。他想起叫姐姐去看他,听起来像哀求的第一封明信片,原来是姐姐不在了。
这信看来还是要作退回处理了。
想到弟弟收到退信的失望,李和国有些不忍,轻轻叹了口气。
“这人家就剩个姐夫还在。不过,姐姐就是受不了姐夫老打她,才寻短见的。孩子被抓起来也是因为姐夫。”
抓起来?李和国听得生了疑惑,赶紧从包肚里侧翻出那张明信片来,这才注意到邮戳边缘确实有“苏三看”字样。三看?三看不是少管所么?
“孩子多大啦?姐夫怎么他了?”
“孩子十五六岁吧?不是姐夫怎么他了,是他把姐夫怎么了。用刀给捅了,看不得姐夫老打他姐。结果医好了出来还是继续打。”
李和国嘴张成啊字型,一阵寒风就猛地往肺里灌,呛得他连忙用手捂住嘴巴,“那弟弟叫啥名字?”
“小名叫小庆,那该叫林庆。”中年妇女已经架好了炭,炉子的火旺起来了,“对,是叫林庆。”
6)
李和国到底把信作了退回处理。
同时寄出了一份包裹。中午休息的空档,李和国去买了件大男孩的厚棉袄,连同退信一起发出了。
下了班,他又推开三德面饭馆的门。
“天冷啊!”依然是老板含混不清的招呼声。
李和国在角落坐下来,觉得今天没那么冷。
网友评论
好漂亮的小说
散文改故事,服你!
让人唏嘘不已的两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