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淫奔录——恰似飞鸿踏雪泥

@紫金山

现代淫奔录——恰似飞鸿踏雪泥

1

他们在下午四点到达南京，打车往紫金山去。知道南京这两天暴雪，就是为这雪来的。

江南已经数十年没下过大雪，出租车司机说，上一次还是2008年，那年他还在上初中。

他和琴相视一笑，时间过得真快。

两人重逢后，琴告诉过他，一到下雪，自己就会陷入恋爱的心情。那是因为他们的初恋。那是更早了，有二十年了吧。那时候他们在上海念大学，那年冬天，他和她走得特别近，两人还没有说破。临近寒假，即将各自回家，两人恋恋不舍，这天傍晚相约去买东西，一起结伴往回走的时候，离宿舍还有两条街的地方，忽然飘起了小雪。

当天温度已经破零。前几天广播里已经说了几次要下雪，但一直没有。人人都翘着脖子等，又失望地自嘲，说是雪怕是在半空中就化了，只看见冬天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丫横在阴冷的铁锈色的天上。

据琴说，那场雪非常短暂，他们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短短五百米，雪就停了。如果没有道旁路灯昏黄的灯光，根本察觉不到。当然她察觉到了，因为她鼻尖上沾到一小粒雪花。

他完全不记得。可是琴说，她就是从那时候喜欢上他的。

“可能是上天在告诉我，可以喜欢这个人了，时机到了。”

琴是这么解释那场雪的用意的。

他想象着她小小的鼻尖上沾雪的样子，不由心底涌起一阵怜惜。他又想像那片雪一样，躺在她微微发红的鼻尖上，那里一定带着粉红的温暖的体温吧。

对于他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她也表示原谅：“回忆这件事之所以虚无缥缈，是因为同一件事，记忆在每个人脑子里都不一样。但是，如果其中一个人能够一直坚持自己的记忆，好好保存，或许许多年以后，她的记忆也能够成为共同的记忆呢。”

她说这话之前他还在游移不定，下一秒他就决定什么也不管了。

2

这一个月来，全国各地纷纷降雪。漠河不用说了，阿尔山，大兴安岭，他们刚在那边待了两个礼拜。开越野车穿过原始森林，虽然轮胎动不动打滑，在车里开着暖气听鲍勃·迪伦的歌，情趣盎然。

道路两边的雪林，树木笔直，不时会有松鼠吱溜从树上滑下，然后又飞快蹿上另一棵树。

路途漫长，似乎毫无尽头，他们也希望这条路可以永远开下去。一阵风吹过，两边隐约有松涛，停下车来听又不是。

晚上找当地山民家的民宿，喝多了酒，打开手机，一连串的短信叮叮当当跳出来。他妻子，他父母，亲朋好友，毕竟他一声招呼都不打，已经失踪半个月了。

坐在炕上，和琴对酌，看着她脸上飞起的桃花，他头脑一发热，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微信，微信是这样写的：

各位亲友，各位同事，我放弃一切，和琴私奔了。感谢大家多年的关怀和帮助，祝大家幸福！没法面对大家的期盼和信任，也没法和大家解释，也不好意思，故不告而别。叩请宽恕！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可是已经晚了。他在行业内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一夜之间，他的所有社会关系都知道了这件事。以前发生这种事，人们只会在背后窃窃私语，除了当事人，切不会有人当面来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他。现在呢，事情闹得更大了，转瞬间他的名字已经成了某网站搜索关键词。

公众对于出轨事件的热情超过他的想象。网上出现了好几个他的前同事，前投资人，前同学，言之凿凿地给大众科普他的履历，他的花边新闻，甚至连琴的身份也别挖出来了。公众反应不一，有莫名诧异的，有骂小三的，也有人脑补出他们以前就是老情人，旧情复燃的故事，似乎还是能赚一点同情分？

琴说：“行了，别看了，干吧不关了手机呢？”

关了手机，屋子里就只剩下火盆里木炭噼里啪啦的火星声，窗外厚重的雪又落在厚重的雪身上的声音。安静得很。

她说：“我可是一点也不怕呢，你怕吗？回头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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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他们决定继续他们的旅行，看腻了北国风光，正好这时，听说江南一带也要下雪，其中南京更是要连降一个礼拜的暴雪。

离上海更近了些呢，就去南京吧。

他说：“你还记得以前我们一起去爬紫金山，下山的时候没索道了，走小路下山的吗？”

琴嘲笑他说：“是没索道吗？不是你想省钱吗？那次我恨死你了，脚后跟都磨破了。”

他嘿嘿地笑，想告诉她，此后几十年，他都一直如初地对登山着迷，又有点觉得肉麻。

在紫金山脚下找了一处依山傍水的酒店，在前台入住的时候，琴用她的身份证。前台小姐一点也没有起疑心，大概八卦还没有到达她的圈子吧。两人虽然看起来有长途跋涉的疲惫，但年岁相当，神情默契，怎么看都是一对普通中年夫妇。

琴的身体柔软美好，她起初有点不自信，嘴里嘟囔着：“要是早一点……”再早他只是在背后看她的背影，他甚至记得自己当时紧张得出汗的掌心。不像现在，完全是狂喜。

他抚摸着她纤细的手肘，她指导他：不对，要用手掌心，整个摊开，用手心的温暖去抚摩每一处。他果然耐心照做。在他的手掌下，她的肌肤开始从每一个毛孔绽开，闭上眼睛好像自己走在一块绣着一朵朵鲜艳牡丹花的地毯上，花朵次第开放，他就是那一步步确实而有重量的脚步。

琴皮肤白皙，面孔上毫无瑕疵，不经她指点他也不会发现她身上有数处可以加以辨认的独一无二的痕迹。一处在背心后，一大块胎记，她说自己至少也是二十多岁以后才知道。她开玩笑说，好好记清楚胎记的形状啊，否则哪一天，万一不幸，出了什么样的横祸，你也好给我收尸啊，不然认都认不出来。还有一处呢，她引导他的手去摸那块茂密的草丛，需要拨开来看哦，原来那沟壑之间，竟然隐藏着一颗黑痣。你错过太多了，好多好多的细节，怎么样我们才能把所有的岁月都弥补过来呢？

他不想说话，进入她体内，一种厚道亲切的柔软包裹了他，令他不知为何陷入某种伤感，只想一次一次更用力地冲击，留下更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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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雪越下越大，从小雪籽变成纷纷扬扬的大雪花。

还会下多久呢？在这茫茫的天地之间，一片清净的雪白，仿佛时间从不存在。

傍晚两人在雪地上散步，琴童心大起，整个人横躺在一片没有人践踏过的白雪之上。他也学她的样儿，整个人呈大字型叉开四肢躺下去。下了几天雪了，雪地比他们想象的坚硬，人躺上去竟然不至陷落下去。两人头靠着头，让雪花直直地落在脸上。琴说，让雪给我们降降温吧。

他们两人这场热病已经持续三个月了。本来只是带着好奇去见见旧人，那天晚上两人都喝多了，他还是很有风度地送她回家。第二天早上开车，感觉宿醉未消，头都是晕的。不至于啊，昨天晚上自己并没有喝多。然后接下来他知道自己确实不对劲了。在等飞机的间隙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满脑子都是她手捏着酒杯，笑语嫣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晚上关了灯闭上眼睛，黑暗中世界反而变得宽广起来，她以有形的洁白形体出现，仿佛在伸手可触之处。

她喃喃低语说，这件事真是恐怖。我必须要跟你坦白，年少的时候我对你没有更多身体上的幻想。现在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到你，我就身体发热，是我有问题吗？还是大家都这样？所以，人真是奇妙，有许多感情的秘密和禁区，只有真实发生的时候才知道。然后再往下走，我们还会遇到些什么呢？

他开玩笑说，我可是从很久以前就发热了。

但是，跟以前有不同吗？他感到有些苦涩，回答不出来。

以前什么都没有，现在有的太多。

她睡熟后他去上厕所，打开手机，妻子在联络他未果之后，似乎已经放弃了再单方面联络他，只是在朋友圈发了一条置顶信息：回来吧，我不怪你，我等你。附图是一张他们一家的全家福。

5

第二天竟是一个晴好的天，雪停了。两人在酒店缱绻半日，直到下午才出门。坐了缆车到山顶，俯瞰南京城。一路上树木石碑，银装素裹，在山顶远远望见一圈雪链中，独有一颗心形钻石，一座小洋楼伫立其上。想来就是美龄宫吧。

雪天游美龄宫，别有一番情趣。用滴滴叫来专车的师傅怕车打滑，开得极慢，因此一路上的雪道风光，像慢镜头一般在两人身边流过。到美龄宫有一条长长的盘山公路。美龄宫独踞一块突出的山崖，周围没有任何建筑，像一个托盘上的精美点心。又加上是雪天，越发清幽。

小洋楼的实木地板涂着黑棕的漆，一步一步十分踏实。底楼有宋美龄的国画展，多有蒋公题字，琴一一仔细看过，原来真是一个锦口慧心的女子。

听说因为美龄是基督徒，因此蒋公在追求她时，就入了基督教。固然政治家忽然有了信仰，或许多是出于利益考量，其信心颇为可疑，但以蒋公年少时的风流任性来讲，也难说，多少有马子狗的嫌疑。

有笑话说惧内是中国男人一大传统，或可作为中华上下五千年文化源远流长，民风驯化，较为远离原始丛林习气的一大证明。不过从另一角度来说，可以说是他们对身边的女人适应性极强。比如跟陈洁如在一起的中正，未尝也不深情款款，后来皈依了美龄，竟会搞起新生活运动，“一个人或一国国民的精神、思想、知识、道德，统统可以从基本生活的样法，表现出来”，多么教会女学生式的想法。

琴瞥了一眼自己身边这个男人。他身上另一个女人驯化过的痕迹，不是没注意到。比如走在马路上会特意走在有车的这一边，比如生理期差遣他去便利店买卫生巾，可以买回对的来。还有在床上，她不说的时候，他偏好一种两个人都很舒服的侧躺后入体位。

所以她应该怎么做呢？还要放他回家吗？在对方摆明姿态要持久战的情况下。

从来战争都不可能兵不血刃的。

长大成人后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比你对某一事物更为执着，付出更多的努力，更为低姿态。“跪舔”一词，或者也等于：我真的想要，你对我真的非常重要，我不惜一切代价，就是要你，我永远永远也不放弃。

哎，这能说不是爱吗？她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同情，站在雪地里的露台上。

但其实，说是战争，她这妇人之仁之下，放他回去，最后的结果，无非是对方大获全胜，她最后成为笑柄。这个男人，坐在家里温暖如春的客厅沙发上，身边儿女围绕的时候，还会想起她吗？

她咬紧牙，眼中涌起一团热泪。

这个时候，软弱就等于拱手相让。不放弃呢，就是要心肠更硬一点，对别人的眼泪无动于衷，不要再去相信那些什么好看的姿态，男人总是走向更需要他的人。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这颗心，没有时间了，不可能再将这段感情再去当任何东西的殉葬品。

她恍然想到，这套想法，可能是某些事业成功、人生水流风顺的人一早应用在生活每个角落，这套想法就叫做：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不过自己仍然有一个相对高尚的理由不是吗？

她对着二楼阳台通往露台的窗玻璃呵口气，然后又用手套把雾气一一擦去，直到玻璃上现出坐在里面的他的脸。这个理由，就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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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一轮如纸一般单薄的月亮升起来了。天还是蓝的，嘴边呵出的气还是白的。

两人并肩站在露台上，脚边有腊梅清香浮动。

思索了半天，他开始嗫嗫嚅嚅地说：“我看我应该回家一趟了。”

看她脸色一变，他连忙补充说：“这些问题总是要解决的，我回去说清楚。”

回去当然是要协议，看看对方什么态度，如果对方马上同意离婚，那是最好了。如果不同意，就先搬出来。他的打算听起来很合理。

琴说：“不行。”

他解释说：“这么多年，不可能一声不吭就走了，还有公司也有些事要处理。”

她沉默了片刻，斜眼望向他说：“要么我陪你去处理？”

唉，事情终于进入难堪的阶段了。她暗想。但是就算面目可憎，绝对不能退让。

他不再说话，沉默良久，忽然青筋暴露狠声问道：“所以是要我死，还是我们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