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
奶奶是个“美老太”。周围的张奶奶，霍奶奶……，身上都或多或少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佝偻的背脊，大小不等的老年斑爬满了褶皱的皮肤，肤色都是黧黑或暗黄的，像镀上了一层磨砂的釉面，泛出了苍老的暗沉。
每次和她们聊天，我就为奶奶的“美貌”自豪。奶奶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白皙的皮肤光洁滋润，颧骨上还有两团红晕。一度，我私心以为，“岁月从不败美人”，说的就是我奶奶。
每天早上，我是个“小懒虫”，赖在被窝里不出来，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奶奶。看奶奶充满仪式感的梳妆打扮。奶奶打开装着琥珀色头油的小瓶，倒出一两滴，两手相搓揉匀，细细地涂抹在发丝上。然后用牛角小木梳把不听话的几根翘起的发丝梳拢。拧上盖，瓶里的一朵红艳绢花静静放置。然后，馨香从瓶中，从奶奶的头上，流散到空气里，流散到鼻端，沉醉了整个早晨。
奶奶没有奢侈高端的化妆品，只有一罐粉色的雪花膏。也是把脸洗净后，一丝不苟地涂抹均匀。不涂脂抹粉、不染发烫发。清清爽爽、干净利落的一个老太太。笔直条顺地站在我对面，笑意吟吟。
“奶奶，你是嫁给了爱情吗？”我抬头看着奶奶，好奇地问。年少的人听多了风花雪月的故事，被太多悲欢离合的爱情文字所蒙蔽。于是，对被岁月风尘掩埋得太久，已经快要消散的过往，总会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和憧憬。全然不考虑现实的残酷和无情。这样一个爱美精神的老太太，一定是得了爱情的滋润。
“臭丫头，害臊不害臊？啥情不情的。”奶奶捂着嘴，嘻嘻地笑，像个小女孩。虽然已经是年届80的老人，依然是一派天真。
奶奶坐在床边，温暖的手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她的“初恋”也是“终恋“。被抚得舒服的我，像慵懒的小猫，微眯了眼睛，随着奶奶的讲述踏入了那悠远的时光。
爷爷是寒门子弟，凭着自己的才华摆脱了土里刨食的命运，上了“高小”（当时的小学文凭，奶奶的嘴里，算是个秀才了）。又凭着一股闯劲，找到了火车司机的好工作。正是年少昂扬、志得意满之时，在对自己的实力加颜值的无限自信下，叩响了小镇第一富户的朱红大门。
奶奶家是镇里的首富，奶奶是太姥爷最宠的长女。因为受宠，所以被娇养，待字闺中，一直拖到了二十岁。
求亲那天，奶奶掀开绣花门帘一角，大家的规矩不容许女眷在生人面前抛头露面。但奶奶又按捺不住少女的好奇。就从晃晃荡荡的缝隙中偷偷望去，就那一眼，那位西装革履，谈吐优雅的年轻男子不仅走进了奶奶的家中，也走进了奶奶的心中。
“就是他了。”奶奶心中笃定地想着。等了20年，原来真有命中注定的等待的人。少女的心娇羞又雀跃。
太姥爷是犹豫的，一方面欣赏年轻人的才华和能力，一方面又暗暗遗憾双方的门不当户不对。即使女儿年纪大了，当父亲的还是希望女儿婚后生活优渥，衣食无忧。
奶奶差人把心事告诉了太姥爷。婚事在众人的惊愕中敲定了。太姥爷是个跋扈霸道的男人，儿子不听话，地上跪成一溜，用鞭子抽打教育。对女儿，却是千依百顺。因为怀着愧疚，没有让女儿进学堂，成了睁眼瞎。所以婚事就遵从了女儿。
不像其他的女孩儿涕泪涟涟，奶奶是带着笑踏上了花轿。她戴着红绒线交缠在一起的华丽凤冠，与西装笔挺，绰号“三娃娃”（因面如冠玉，村中人起的昵称）的爷爷站在了一起，笑靥如花。她对未来有太多美丽的想法，都从这个英俊的男人缔结婚姻开始。
奶奶放下了大小姐的身段，养鸡养鸭，操持家务。爷爷也不负奶奶的期待，一路青云直上，当上了乡长。
可谁想，命运弄人。时代的车轮巨大沉重，轻而易举地碾压了普通人的幸福。
解放后，爷爷因为ZZ原因，进了监狱整整四年。奶奶，一个大字不识的女人，拖着四个儿女，就开始了漫长的煎熬求生的旅程。做过保姆，进过工厂，当过护工。户口簿上，奶奶职业一栏是“无业”。其实，老人已从事了很多职业，尝遍了生活的百般苦楚。
对于奶奶的苦痛，奶奶只字未提反。绘声绘色地讲了一段“艳遇”。
当护工期间，一位被奶奶护理的中年军官被奶奶的细心体贴、勤劳踏实所打动。他不在乎奶奶拖着四个孩子，也不在乎奶奶是“有夫之妇”，信誓旦旦地许诺“愿意照顾好你和孩子们。”奶奶的话音里隐藏不住的得意和骄傲，脸上的笑容绽开，如少女倾吐情事，“那个军官是团级呢，住小楼，有勤务兵。就相中了我。”优秀的仰慕者，间接地印证了奶奶的优秀。
“啊，可怜的爷爷，那您动心了吗？”我警醒地睁开眼。
“嗨，我都嫁了你爷爷了，就得好好过日子啊。瞎折腾啥？我就明白和他说了，肯定不行。”奶奶用手摩挲着我的小肩膀。
“然后呢？”我幻想着那位追求者不屈不挠，奶奶坚定不离不弃。
“没然后了，我就继续好好干活呗。”奶奶云淡风轻的语气，就像当初轻松地推开了唾手可得的财富和地位。她的眼光望向窗外。正是寒冬腊月，看不到窗外的景象，只能看到窗上糊着厚厚的绚丽奇幻的冰窗花。奶奶知道，这冰花美丽，太阳升起来了，它也就消散了。还是看窗外的活生生的景，让人心里踏实。
再后来，爷爷回来了，和奶奶过着平淡家常的日子。子女一个个长大成人，生儿育女。爷爷奶奶终于在晚年过上了他们年轻时期盼的平安喜乐的生活。
我不太懂爷爷和奶奶的感情，没有亲密的举动，也从不谈“爱“。但每天吃饭，奶奶会给有胃病的爷爷先布菜。那么爱说话的她，饭桌上永远不说话，因为爷爷讲过“食不言寝不语”。奶奶还会笑眯眯地看着爷爷在废报纸上写毛笔字。春节时，热情欢迎那些来家里取爷爷手写春联的人们。
爷爷呢？沉默寡言的爷爷。他的满腔热血和豪情，都消磨在岁月里了。我看不到敢于求娶豪门富户大家千金的意气书生，也看不到运送战争物资勇驰抗美援朝战场的英雄。只看到沉默的老人，伴着泡着红枣的大白酒罐子，写满毛笔字的报纸，静默地度过每一天。
爷爷临走时，嘱咐奶奶一段话：“我生病花的钱不多。政府补了一笔钱，还有我攒地退休金，够你衣食无忧了。”
奶奶噙着泪花，讲完了她与爷爷相守的最后一段故事。
我钻进了暖暖的被窝，脑子里还满是爷爷和奶奶的一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诗词里的爱情太美好，所以以为生活也满是鲜花和美酒。没想到这婚姻的浪漫居然是镜花水月般，难以求取。
奶奶的美，来自何处？有爷爷的呵护。奶奶爱打麻将，爷爷最烦这个。但爷爷总是在奶奶一帮牌友酣战的时候，备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即使生病了，也没有停止过。有性格的坚韧和乐观。奶奶讲了那么多那么久，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一件受苦的事没有提。奶奶讲的，都是留给她最美好记忆的事情。那些丑陋的、难熬的，痛苦的，都被奶奶一手拂开了。
奶奶耻谈爱情，但我喜欢奶奶讲故事的样子，真美。这个故事，也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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