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幻

作者: 月上清风 | 来源:发表于2019-10-26 14:36 被阅读0次

陈少安裹一件军绿大衣,揣一瓶山西汾酒,落锁档案局单身宿舍,出大院右拐,于王老二熟食店买斤多肴肉、两根猪尾巴。顺大路向北,逆风步行二十几分钟,就到东虹电子厂。他高中同学苏兴在这儿上班,这个岗位是陈少安央求老爸帮忙办成。苏兴也珍惜这份工作,干的不错。陈少安隔三差五,过来找苏兴喝酒聊天,酒都是名酒,不用费钱,老爸藏酒颇多。

苏兴同宿舍老刘,是个有婆娘的人,一下班便骑一辆大金鹿自行车,暮色中,回家的路上比兔子窜得欢。

苏兴也是刚下班。少安进门放下酒肉,脱下军绿大衣扔老刘床上,把碳炉鼓捣旺了,炉火把炉盖烧得通红,室内暖烘烘的。苏兴去食堂弄两份青菜,几个馒头,放两床中间的三抽桌上,两个年轻人对坐床边,有酒有肉,快活无比。

虽是同学好友,命运各不相同。苏兴的父亲是个老实人,在农村种了一辈子地,也没种出个名堂,若是没有少安求老爸,苏兴做个临时工都没有名额。而少安的老爸陈能,局级干部,在小县城是个呼风唤雨的人,陈局一句话,很少有办不成的事。陈能以权为蛛丝,布一张人脉网,巧妙的穿行其间,于公于私,事事办的八面玲珑;相识的人都说他是个好人,热心肠。可以说,陈能是官场中的极品,善行官道,驾轻就熟;遇到踢皮球的差事,那也是高俅脚下的功夫--踢得炉火纯青。老爸的能力,少安甚为佩服。

苏兴把酒倒入酒壶,烫热,斟满酒杯。少安喝一口,酒入嘴,顺喉下滑,过胃暖肠,舒服至极。来一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哈哈一笑,自得其乐。再找一块猪鼻子肉,放入嘴中,边嚼边侃:“我就不是块上学的料,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工作,都是老爸走一路关系,才把自己安排的如此体面,没有老爸,还不知道自己混得有多惨。如此想来,我到是一块坑爹的料。”

苏兴酒量小,几杯酒整了个关公脸,接了少安的话茬:“你也够幸运了,生在官宦人家,背后有爹,眼前有路,走哪儿都有人罩着。不像我,自小命薄,除去爹娘稀罕,没人稀罕。不能拼爹,也拼不了学问,做一个小工人,还要对这社会感恩戴德。”苏兴自饮一杯,接着道:“我村郑姓人家,两个女儿,学没上几天,他老爹也不知用了啥法术,两姐妹生生的都参加了工作,庄乡面上体面的很。村内人干眼红,没人家那能耐,儿孙只得窝在家中地里刨食。前几天,有媒人过来给我提亲,说的是他家小女儿。其它还好,就是胖三分,我犹豫不决。”

“犹豫啥,娶来饿三天,定会细腰如柳胜西子。”少安打趣苏兴。

两人唠嗑间,外面飘起了雪花,只一刻钟,风舞鹅毛,铺天盖地,地上的白,覆盖了世上的一切垃圾。“这世界真干净。”苏兴感叹道。窗外的灯光里,雪如棉絮,弥漫且升腾,又如万千飞蛾,急匆匆赶一场盛会。少安望着窗外,吃一口酒,幽幽地道:“这雪、这夜、这一炉碳火,于这酒也应景。”接着补一句:“窗外一树梨花,室内半炉红梅。两个爷们,辜负了良辰美景。”

苏兴也笑了,只是暗思:去年的冬天没下雪,一年到头都苍白了许多,似乎人生也有了遗憾。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就下的这么大,这雪景真好,这才是冬天的滋味,正如少安所言,再有红颜相伴,此夜其不甚妙。苏兴雅兴:“来,碰一杯。不为煮酒论英雄,只消磨这风雪寒夜。”

也不知话到几点,少安用煤炭把炉火封好,借睡老刘的床铺被窝。熄灯后,两人在黑暗中继续瞎聊。从小到大要好过的女朋友,这是年轻人最感兴趣、最浪漫的粉色话题。无非是追过谁,又被谁追过,两人说一会笑一会,酒催眠虫,很快进入梦乡。至于在梦的路口,能等到约会的谁,那就看各自造化了。

大半夜的暴雪,把路都封了。雪到膝盖,老刘是步行来单位的。在门口,老刘摘下头上的狗皮帽子躲躲鞋上的积雪,嘴内喊着小苏起床。喊几声,敲一会门,听听没有动静。觉得蹊跷,老刘趴门缝向里踅摸,发现不对劲,一脚踹开门,室内浓烈的煤烟呛鼻呛眼,老刘拽拽这个,推推那个,任谁都没有反应,老刘猛地转身蹦出门外。惊天喊,出人命了。

很快,苏兴宿舍门口聚满了恐慌的人群,陈能一家都过来了,单位也派车去接苏兴家人。公安局的人也到现场,定论是二氧化碳中毒。少安的母亲哭的是死去活来,陈能搓着双手,跺着双脚转着圈地喊:“毁了,毁了......”。

咋就出这样的事呢?人们议论纷纷,都说煤炭炉子要了两个年轻人的命。苏兴的父母也到了,两家人悲天恸地,哀声不绝。事已至此,单位只得与两家商量善后事宜。其实也没有好商量的,只是说些开解的话。命运如此,哪有抗争的机会,要做的是,尽快结束看得到的悲伤,把逝者火化了,别让当娘的这样一直守着孩子撕心裂肺。

人们帮忙,给少安苏兴换好衣服。电子厂出人出车,协同家人把他们送到火化场。这天要火化的尸体也多,他们到时,排了个六号七号。火化一具尸体,要一个多小时,这样等下去,悲伤也会加重许多。这么冷的天,陈能担心妻子的身体吃不消。陈能示意司机小罗,去找火化场的厂长,给重新安排一下。小罗很快回来,回说把少安排在三号前边,陈能点一下头,事情就这样定了。

人生无常,未及花开,便已凋落。谁又能料定此时与彼时,命运是一个怎样地转换。信是命,不信也是命,一切冥冥之中,老天爷都已安排好了。

看孩子最后一眼,悲痛中诀别,他们就把少安推走了。虽有万分不舍,却又不能不让他去。孩子走好---陈能泪眼相送,脑内一片空白,没有了悲伤的力气,身心下沉,向下沉,可又永远沉不到底。陈能哭不出来,他的眼泪表达不了他的悲伤,他的思想麻木的无法用肝肠寸断、挖心撕肉、天崩地裂来形容他的状态。他抱着哭的半昏迷的妻子,紧紧地抱着。这样抱着,有一种能把儿子抱回来地感觉。

睁眼人间,闭眼天堂。转身阴阳,回眸茫茫。

陈能绝望地抱着儿子的骨灰盒,踉跄着走出大厅。这是孩子与他结伴相行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段回家路,那样漫长,那样沉重,那样绝望,仿佛是他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无意识呆呆地抬头看一眼还在排号的苏兴。忽然,苏兴车上哭声顿止,紧接着声音嘈杂,有人喊司机:“快去医院,快去医院。”苏兴又有了生命迹象。再看那拉苏兴的车,猛然发动,倏的一下掉头跑了。

陈能一听苏兴又活了,只觉天旋地转万劫不复。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大叫一声:“我的儿啊。”昏厥倒地,不省人事。

陈能醒来时,不知在医院躺了多少时日,突然的脑溢血差点要了他的命,虽然此时半痴半傻,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记得先前的事,医生说这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

在他床前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也不知道老伴已跳楼,跟了儿子去。只有从鬼门关回来的苏兴出出进进的在他床前照顾,他只是冲着苏兴,斜着眼、歪着嘴、嘿嘿地傻笑。

苏兴给陈能按摩着僵硬的身子。心想,你才是个爹,走关系都走到火化场,要不然少安或许也能活过来,哪能落得今天这样凄惨。曾经县城内的风云人物,如今竞落到这般天地。当初别说生死攸关病一场,就是打个喷嚏,也有数不清的人跟着发烧。现在倒好,蝶梦蝶飞,花梦花谢,冷清的没有几个人来看望。也有好多人提着礼物,在护士值班室一打听,听说人没“希望”了,也就转身悄悄地走了。苏兴清楚,这些人不是来看望陈能的,他们是来问候“局长”的。

陈能完了,再也顶不动一顶乌纱帽,握不住一方印章。当自己黯然失色时,那些借光行路的人,自然会寻找新的光亮。

灯灭了。飞虫们追逐的不是灯,而是灯头上的那一点火光,当灯兀自熄灭时,那些驱光而来的虫儿们也就各自散去。

苏兴忽然忆起那天晚上的事,他的灵魂慢慢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想,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出窍吧。正在迷惑间,他同样看到了少安的灵魂,由身体内脱离而出,同样的浮在空中。

“少安。”

听到喊声,少安才发现苏兴如他样于空中漂浮。原来灵魂--似有形体,又似无形体;像存在,又似虚无。

“怎么会这样?”少安问苏兴。

“我们可能死了。”苏兴回答少安。

“死了?可我并不感到恐惧和悲伤。”少安说。他接着问苏兴“你害怕吗?”

“不怕,我跟你一样,只是觉得有点奇怪罢了。”苏兴回答。

当他们发现试着回到自己的身体失败时,他们两个轻轻地飘向室外。苏兴清楚的记着人的灵魂对黑暗和室外的灯光是没有感觉的,他们如雪花样游离于空气中,可以自由的飘来飘去,没有寒冷的知觉,也没有物质的概念。如果非要描述死后的状态,那就是:见如不见。

后来,他们看到了家人的悲伤;他们看得到亲人们的眼泪,却听不到他们地哭泣声。苏兴少安试着安慰他们,才发现人死后是如空气样的存在。

“别费劲了,”少安对苏兴说“死人是不能和活着的人说话的。”

“他们给我们穿上了寿衣。”

“是的,我们将要被火化。”

就这样,他们两个说着话,一路跟随着来到了火化场。直到现在他们才明白,死去的人对活着的人是没有感情的,他们两个如同局外人看着他们生前所熟悉的人。

“我的身体要被提前火化。”

“是的,你老爸认识火化场的厂长,我还要再等一等。”

他们两个看着少安的尸体火化完了,少安对苏兴说,我要走了。苏兴问少安,你去哪儿?少安说,我也不知道。在说话的这当儿,苏兴发现少安的灵魂越飘越远,渐渐的飘出了他的视线。如其说是视线,倒不如说是他所能感知的范围更加准确。

苏兴也想与少安一起走,但是他的灵魂不能离开自己的尸体太远;少安也试着等等苏兴,他们发现没有尸体的灵魂,必定要飘走。

少安走了,苏兴对风有了些许的感觉,他的灵魂慢慢的被尸体吸引着,如同飘落地飞尘,一丝一丝把灵魂潜入自己的身体。

他活过来了,如梦如幻。

“少安,少安......”陈能偶尔地说睡语样冒出两句。

“‘爸’,我在呢。”苏兴被陈能从回忆中唤回来。也不知道陈能记起了少安还是咋的,答应着,俯身瞧着痴呆的陈能,看他能不能认出自己这个冒牌。

“--少--安?”陈能死鱼样的眼睛,无力地瞧着苏兴,眼里似乎有了些许光亮,他的目光很快又暗淡了下去,嘴里呃呃地胡言乱语,再也记不起少安是谁,也不知道跟他说话的这个人是谁。如今的陈能没有痛苦的意识,也没有忏悔的机会。

苏兴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这天空曾经风起云涌过,也曾经电闪雷鸣过;而此时的天空,宁静的让人再无半丝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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