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文/凌小灵

夜晚，都市依旧繁华。

罗正独自一人走在热闹的商业街，看着人来人往，车来车往。他穿着单薄的衣裳，形单影只走在人群中，却仍像是被搁置在一个冰冷的角落，与这个热闹的世界格格不入。

一阵寒风袭来，冻得他浑身一颤，不禁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来不及管凌乱的头发。

他路过一家生意火爆的大排档，飘香浓郁，他能闻到。精致的摆盘，他能看到。滋滋诱人的烤肉声，他能听到。

但当他鼓起勇气把那只鲜嫩多汁的小龙虾放到嘴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没有味道。

他忍住流泪的冲动，决定先离开这家店。

哪料，这一幕被旁边桌的一个醉汉看到了，当场就不乐意了，只见他拍桌而立，指着他鼻子说。

“你小子什么意思？吃饭就好好吃，吐什么吐！看不起谁呢？”

罗正不便多说什么，低着走就想要离开。

那醉汉却迟迟不肯罢休，伸手一拦直接把罗正推到了地上，却不料，罗正倒地后直接晕了过去。

“这……这是碰瓷儿的吧！我没用力啊！你醒醒！”那醉汉的酒瞬间醒了，吓得惊慌失措。

“看着不像是装的，快！快送医院！”旁边的人喊到。

伴随着急救车紧急的警笛声，罗正被抬走了。

只留下桌上那只被吃了一口的小龙虾和地上孤零零的假发套。

01

罗正原本的人生并不是这样的。

他生长在单亲家庭，妈妈一人含辛茹苦将他抚养长大。虽然生活艰苦了些，但他依旧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自小他的味觉就敏锐得异于常人，只需一口就可以辨别出哪个是妈妈做的菜，而且能明确地说出来究竟有何不同，比如放配料的多少，火候的掌握等等。邻居们，特别是陈阿姨，看到都夸他是个吃货小天才。

随着罗正逐渐长大，他的这项天赋被妈妈发现并培养，送他去学习、去深造。

终于，罗正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天分，年纪轻轻便成为了当地一家有名的高级餐厅后厨的厨师长。

虽为厨师长，但他从不摆架子，待人真诚，平易近人，遇到有天赋的好苗子就会倾囊相授，在这里工作的厨师无人不佩服他的这份胸襟和气量。

后来，后厨来了一位新人，叫邹侯。据说是走后门进来的，仗着老板是自己的远亲，就在后厨“指点江山”。奈何没什么本事，也只能做着洗菜、打下手这些低级工作。

邹侯开始还对罗正毕恭毕敬，企图讨好罗正得到赏识和晋升。奈何罗正人如其名做事公平公正，根本不吃他这一套。邹侯见不起效，就开始在背后说三道四，戳人脊梁骨。哪料一日正好被罗正听到，邹侯干脆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说道“你不就是仗着自己这特长有老天爷给饭吃嘛！没有这天赋你算个屁！”两人陷入争执，推搡之中，罗正意外昏倒。

02

罗正醒来，已是一天后。

睁开眼睛，满眼的白色和刺鼻的消毒水，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着他，他此刻身处医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只记得当时和邹侯起了争执，然后……然后他就晕了？

他在病房百无聊赖地坐着，看向窗外，听着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没过多久，房间的门响了，树上的麻雀被惊得飞走了。

罗正将视线从窗外移到门口，只见罗妈妈红着眼圈走进病房。罗正问她怎么了，罗妈妈却不肯开口，只劝他配合医生好好治疗。看着妈妈讳莫如深的样子，罗正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日子久了，瞒是瞒不住的，当罗正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时，还是觉得难以置信，颤抖的手始终难以平静。

随着化疗的次数增加，看着自己的头发一点点脱落，他还是难为情地戴上了假发。

身患癌症的罗正已经无法正常工作，被迫递交辞呈，老板舍不得他也没有办法。不只老板，整个后厨的厨子都舍不得他，除了那个邹侯。

陈平是罗正的好朋友，两人是大学同学，后来到同一家餐厅工作。即便后来罗正晋升为厨师长，陈平也没有因此疏远、心生嫉妒，他了解罗正的能力，承认这个厨师长是当之无愧。

一日，陈平去罗正家里看望他，给他做了一桌子好菜，两人小酌几杯聊着天。

“当上厨师长的感觉怎么样？”

“害！也就那样吧！还是怀念你带我们的时候。那邹侯真不是个好东西，自打你走后又开始不安分了。自从我当厨师长，那邹侯就在同事背后说我坏话，同事都跟我讲了，我想着不能就这么饶过他！”

“你干嘛了？”

“山人自有妙计，总之是他自作自受，反正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后厨了。兄弟，我这也算是给你报仇了，哈哈哈哈。”陈平举起一杯酒跟他碰一下，一饮而尽。

罗正也小酌一口，却发现这酒与往常不同，有点不大对劲。他皱了皱眉，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嘴里，品品滋味，好像也太对胃口，于是悻悻地放下了筷子。

“你这厨艺有待提高呀，盐放少了可吃得没什么食欲。”罗正语气尽量诙谐。

“你说这道？”陈平问，也夹起了一块儿尝尝，仔细咂摸着味道，感觉味道没什么不对呀，但毕竟知道罗正超群的味觉天赋，于是笑道：“可能是量稍稍失误了吧，这你都能尝出来，真不愧是你。”

趁着罗正去洗手间的工夫，陈平忍不住又多尝了几口红烧肉，懊恼道“这……确实没问题啊。”

03

平静的日子过了一个月，如往常一样，罗妈妈把饭菜送到罗正的屋里。

没过多久，忽然，罗正的屋里穿来一阵剧烈的呕吐声，随即又是一阵呕吐声，这样令人惊心的声音反复了很久，最后变成了绝望的哭声。

罗妈妈赶忙走到罗正门前，喊着“儿子！儿子！”见里面没有了哭声，也没有了别的动静。罗妈妈心急如焚，用力地拿手拍门，依旧没有人回应。想到儿子自从得知自己的病就颓废消极的样子，罗妈妈这下慌了神，抄起手边的凳子开始砸把手。

门被砸开，罗妈妈冲进卧室，眼前的景象让她触目惊心。

只见罗正跪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地散落的饭菜。他低着头，默不作声，像是在忏悔、在愧疚。

罗妈妈小心翼翼地走在他身边，悄悄地说：“儿子？怎么了？”

罗正好像突然受了刺激一样，抓起地上的菜就猛地胡乱塞进自己的嘴里，随即又是一阵呕吐感袭来，踩着地上的饭菜，奔向厕所，跪在地上趴着马桶，把刚刚塞进嘴里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他通红着脸，汗与泪交融在一起，顺着额角流向嘴角却尝不出味道。

罗妈妈吃惊地张着嘴，对于眼前这惊心的一幕不知所措。她缓过神来，赶紧跟上去去看儿子，只见他马上又要疯了似的抓起地上的菜就要往嘴里塞，“别！别！”罗妈妈赶紧抓住他的手拦着他这恐怖的举动，“儿子儿子！跟妈说，怎么了？想吃菜妈再给你做！”

只见罗正使劲摇着头，像是中了邪一样地不断重复着，吼着：“没有了！没有了！没有味道了！什么味道都没有了！我再也尝不出味道了！完了！全完了！”

罗妈妈听到儿子充满绝望的嘶吼，紧紧抱住儿子，稳定他的情绪：“不怕不怕！妈妈在呢！妈妈带你去看大夫！看了大夫就会好了！”

绝望的泪水淌过脸颊，此时这对相拥的母子早已泪流满面。

04

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充斥着鼻翼间，眼前是一片属于医院的圣洁白色。又回到了这里，罗正失神地看向窗外的树、鸟，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单调的灰白黑，生活瞬间失去了美丽的色彩。

这时，门响动了，和上次一样，进来的却不是罗妈妈，而是昨晚的醉汉。

那醉汉如今已经醒酒，脸上挂满歉意的微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醒了，应该没什么不舒服吧？”

罗正听得出来，他是怕自己讹上他。如果现在他说没事，那一切万事大吉，倘若说哪里哪里不舒服，怕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就无缘无故地搭进去了。

罗正摆摆手，说：“没事，你可以放心走了。”说完，便不再去看他。

那醉汉离开后，病房只剩下罗正一个人。他回想起，当时医生说的话“放疗会损害到舌头上的味蕾细胞，所以导致没有味觉，这都是属于正常的常见现象。放疗后失去味觉没有什么特殊的治疗办法，只能让它自己慢慢恢复。至于恢复情况，因人而异。”想起这段话，他眼神又一次黯淡下来。

自那天医生说完这番话后，罗正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把窗帘全部拉上，屋子始终是黑漆漆一片，根本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而且自那以后，他也没再吃过一顿饭。每天只是喝水充饥，因为只有在喝寡淡无味的白水时，他才能不被残忍地提醒那已经消失的味觉。他就用这样的方式麻痹自己，逃避现实，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

期间，罗妈妈多次劝他，无果，终日以泪洗面。

这天，他如往常一样，双手环膝地蜷缩在被窝里，周围的寒冷不断侵袭着他早已虚弱的身体，黑暗将他包围，森冷的气息袭进他孤独的灵魂，冻彻心扉。

他闭上眼睛想要入睡，忽然感觉心脏猛烈地跳动，让他瞬间暴出了一身的汗，感觉身上的血液都在沸腾着，这感觉真像是回光返照。

这强烈的感觉持续了不久便消失了，紧接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感。他面部苍白，眼前发黑。此刻，他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迅速流逝，人类最原始的求生欲被激起，让他瞬间有了想要活下去的渴望，他想要抓住这生命的尾巴，却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逐渐浮现出儿时的场景。他站在屋里，看到自己小小的一只扒着桌子，偷偷观察着妈妈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到妈妈的身上，好像给她镀上了一层金光。见妈妈没有要转身的架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走一块儿炒鸡蛋，放进嘴里，然后跑开了。

“好香呀！”此地无银三百两，一句由衷的夸赞出卖了自己。

“小鬼！你又偷吃啦！”只见妈妈拿着铲子走到厨房门口，对小罗正说道。

“妈妈做得太好吃了！我实在忍不住啦！”小罗正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对着妈妈撒娇，显得古灵精怪。

“还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嗯……我还想吃糖醋排骨！”

“好！”

眼前的情景其乐融融，芬芳着家庭的温馨，而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的罗正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已经有多久没有和妈妈好好地吃一顿饭了？画面一转，眼前的景象一变，变成了单调的黑白灰，只见餐桌上寡淡的一饭一菜，妈妈独自坐在餐桌旁一边夹着菜送到嘴里咀嚼一边抹眼泪。原来没有自己在身边，这几个月妈妈就是这样过的。

他心里忽然有了强烈的想法，他想陪着妈妈，吃今后的每一顿饭，不再让她一个人。

思及此，他忽然感觉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

“病人注射了葡萄糖溶液，心律已经回归正常。家属请放心。”朦胧间，耳边传来医生的声音。

他有些恍惚地睁开了眼睛，长时间出在黑暗中的瞳孔此刻在面对灯光时显得异常刺眼。

「我是死了吗？」罗正想着。

他微眯着眼睛，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

“儿子！你醒了！”罗妈妈看着转醒的儿子，冲到他的病床边，流着激动地眼泪说道。

「妈？原来我没死……」他把头转向她，想安慰她不要哭，奈何嗓子干涸吐不出一个字。

“你这是要吓死妈呀！”罗妈妈哭诉着，越哭越凶。

他只得抬起一只手，一点一点轻轻地擦去妈妈脸上的泪……

自那次回到家中，他便尝试着再次接受食物。如他所愿，每顿饭都会陪妈妈一起吃，尽管寡淡无味。妈妈也特意熬些小米粥等等清淡的食物给他吃，为了不再揭开他心中的伤疤。

深夜里，他思索万千，辗转反侧。最终决定做出改变，于是趁着妈妈睡着，自己一个人走出了家门，来到繁华的都市街道。于是，就有了大排档那一幕。

回忆收起，他再次望向窗外的树，此时渐渐萌芽。飞来两三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他仿佛能感觉到它们的欢乐嬉戏。

05

他回到家，眼前之景让他有些意外。只见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炒鸡蛋、红烧肉、清蒸鱼——他小时候的最爱。

妈妈从忙碌的厨房里走出来，身后还跟来了老邻居陈阿姨，小时候记得陈阿姨总是会和妈妈学厨艺，即便学得再像，小罗正也总是能辨别出哪个是妈妈做得。

“我请你陈阿姨来咱家吃饭，这不，非要跟我一起做饭。”罗妈妈笑着跟罗正说，眼角的皱纹也愈发明显了。

罗正跟陈阿姨打了招呼，径直走进了卧室。

关上门的那一刻，他一头雾水，失去他引以为傲的味觉强烈地摧毁他那可怜的自尊心，如同一个被世界遗弃和唾弃的乞丐。难道现在……妈妈也不在乎了吗？

他胡乱地想着，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时，门被敲响了。

“儿子，饭好了，出来洗手吃饭吧。”

罗正慢吞吞地开了门，走出来，面色沉重。坐在饭桌前，看着一桌子的佳肴，表情更加沉闷。气压瞬间低了好多倍，让旁边的人有些窒息。

“儿子，和小时候一样，你尝尝哪个能认得哪个是妈妈做的吗？。”

罗正随意夹了一口炒鸡蛋，顿了一下，下一秒泪如泉涌。

在他抽泣的声音里，隐隐约约地听出了“这是妈妈做的”。

罗妈妈的眼睛里闪着惊喜的光芒，嘴角控制不住上扬：“对啦！儿子！你说对啦！”

罗妈妈激动地跑到儿子身边，抱住了他。

连罗正自己都没想到，没有了味觉却依旧能够辨出妈妈的味道。是啊，没有了味觉，他还可以用眼睛去看，可以用鼻子闻，可以用心去感受……

失去了味觉并不意味这失去了整个人生，没了活下去的信念才是最可悲的。

终于，罗正重拾起生活的信念，积极接受放疗的治疗，坦然接受自己味觉消失的事实。

06

又到中秋，又见月圆。

罗妈妈把姥姥和姥爷接到家里，还邀请了邻居家的陈阿姨。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边看中秋晚会，一边吃饭聊天，其乐融融。

年年中秋待月圆，月圆最是相思时。皎洁的月光洒下了银白色的光辉。罗正倚着窗户，侧身看着天上那轮圆圆的明月，又看了看桌子上谈笑自若的家人。又有多少人能像他一样幸运，能够在此刻与家人团圆呢？他知足地笑了。

这时，罗妈妈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块五仁月饼。“中秋和月饼更配哦！”

罗正笑了笑，接过月饼，掰下一块，放在嘴里。

月饼入口即化，在这妙不可言的口感之下，罗正竟尝出一丝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