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葬礼(一)

作者: 岳谬 | 来源:发表于2018-04-23 00:25 被阅读8次

    这个男人也死了,带着一种偶然,一场意外的车祸,这是人类间最荒诞的死亡了——《西西福斯的神话》的作者阿尔贝加缪就是死于一场极其意外的的车祸,意外极了。他本来是想要坐火车的,但是在朋友的强烈要求之下搭上了朋友开的这趟“死亡列车”。人生的际遇,大抵如此。这个男人酒后驾车的次数不再少数,他仗着自己没有喝太多的习惯。确实,很多人都在侥幸地依仗着自己酒后还算清醒的神经,在躲避交警后的短暂愉悦里堕入死亡——这是一种现代文明下最常见的死亡了,呵呵,文明的死亡!

    我呢,终于慢慢地理解了,人生不过是一场意外另接着一场意外,一个葬礼接着另一个葬礼,然后,然后呢?然后就是你自己的葬礼了。我说过,有“礼”还算是不错的,证明着还有人记得你的死亡。假如是一个乞丐,一个落魄的乞丐,一个要不到今天的饭钱就会死亡的乞丐,在明日风雪交加的桥洞里死去,一个星期后,甚至是一个月后,再或者是几个月后才会被发现。他的死,顶多就是报纸夹缝中的几个字而已。这就是他一生的最终结局了。当然,如果他是一个真的乞丐的话,伪装的乞丐最令人憎恶,他搏得了人们残存的同情心。当这些同情心被虚伪耗尽时,真的乞丐就必须死亡了。但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乞丐呢?

    生活会不断地向你展露很多苍白的真理,这些真理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而是你自己一手创造的。比如那个被生活不断揶揄的老人,也就是我的外祖父,我确定他的一生是被揶揄的。比如那个被生活不断嘲弄的女人,她是我的母亲,我确定她的一生是被嘲弄的。再比如这个男人,他被生活讥讽,他也不断地讥讽着生活,他与生活对骂,当我确定他也是被生活讥讽的时候,我就置身于这若有若无的世界观里开始不断地冷漠地咒骂着这个荒诞无比的世界——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抱负,它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是将心比心亦或者真正的无能为力。

    世界本来兀自安好着,它自身没有任何的评判价值,只不过人类不断地强加导致了一个可以说是定理或者公理般的世界,对此,你如果表示质疑,那么你就是异类,你就是疯子,你就是罪犯。另一群人可以孤立你,可以囚禁你,可以杀了你。所以呢,然后呢?最终我在沉默中渐渐失去了语言,失去了活力,也失去了希望,我,或许我们,终究抵不过那未来的死亡。它是多么的亲切而又令人恐惧。

    我们被抛到这样如此鬼魅的世界里,我的一生会与另外一些人的人生形成交集,然后在漫长的平行线里孤独的死去。当我在回忆中把这些平行线强硬地交织时,那一个个交汇的点就是每一个人孤独苦痛的人生了。我一想到在漫长的未来里要赶往很多人的葬礼,我的心就变得越来越柔软,以至于抵抗不了这个坚硬的世界。

    我一想到在漫长的未来里要赶往很多人的婚礼,那种短暂到只有一个上午或者一个晚上的幸福时刻,即使它浪漫到可以让我的肾上腺素飙升,可以迫使我想要当场亲吻每一个美丽的姑娘,我也会瞬间回到每一个葬礼上,那一刻我会看到每一个人沮丧的脸,一张假意虚伪沮丧的脸。生与死的交接,幸福与沮丧的交接,就在我,你,我们每一个孤独终生的深夜里翻身时的那一刻。那个老人应该意识到了,那个女人也应该意识到了,这个男人也应该意识到了,我,也意识到了。意识到它太早了吗?这样的模糊而又身临其境的感觉伴着我这张稚嫩而有年轻的脸,我还没有舒展我的人生,就要落幕了吗?这相当于精神在这个世界里突然夭折,我,毫无办法!我不断地对自己说,一直在说:

    每一个单枪匹马的于这个世界流浪的人儿啊,我清楚地反复告诫自己,我要逃离这无端的讽刺,但这讽刺对于后来的人于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或许会偶然间看到,听到,或者读到时,她会为之感动吗?她会为之落泪吗?还是我的一意孤行,一厢情愿呢?于我,就是在不断地描述着,不断地描述着我身边周遭的人死亡时那遗留的情感基因,这份独一无二的基因为了像后来的人确证的要到那一份若有若无的眼泪,我付出了近乎百般刁难的自己的努力。

    我想我会拥抱这讽刺,毕竟啊,那点滴的激情总是存留在这动人的讽刺里,延宕到了诸如那个老人在那毫无星星的夜晚最后的闭眼时刻,延宕到了那个女人最后一声呐喊,最后一滴眼泪,最后一声“叫我回家”的叮咛中,她熬好了一碗粥,等着我疲惫不堪的心灵。通常我会执拗地表现出满不在意的表情,我衷心地请你原谅。还有,它延宕到了这个男人的最后一杯酒,最后一声咒骂以及最后一眼他看着这个对他似乎如此薄凉的夜晚。就在车祸的一瞬间,他最终明白了吗——他这一生,到底活成了什么?他期待来生或者一个什么样的来生呢?

    如果人生必须重来,我们都在期待重来的人生,但是对不起,我一直认为你仍然会按照原来相同的方式度过你的一生。这是悲剧的,我承认。没有人想要过一个重复的人生,如果投胎转世就会换一种人生的话,那此生就更加给了你得过且过的理由了,不是吗?我必须把自己逼上绝路以求绝处逢生,当然,如果你这时期待偶然的话,那么我告诉你,你会必死无疑的。而这就是生命的悖论,这也是最令人无奈而恐惧的地方。

    “你爸出车祸了,你知道吗?”那个红脸的男人居然第一时间打给了我电话。我当时正一个人站在荒草原欣赏落日,我被这印红的天空感动到落泪。此时,我可以看很久很久,不再会有那个女人从声音在我的背后喊我“别看了,这有啥意思啊”。我接起电话时,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一直在怀疑为什么不是祖母告诉我这第一消息,因为这个男人最后一杯酒是与这个红脸的男人喝的。后来我知道,这个男人在席间说,带着习惯性的醉意说:“如果我走到了极端,你可千万不要怪我?”

    这个男人这一声威胁不是与我说的,也不是与那个女人说的,也不是与他的母亲说的,他的父亲呢?

    他的父亲死于一场自我制造的意外,这是另一个老人,当初我五年级时睡在我左手边的另一个老人,他在那个老人感叹夜空中毫无星星的时候睡着了,或许故意装着睡着,又或许根本就是清醒着。我与他的交集可要比那个老人多很多。

    当我再次站在这个男人的葬礼上的时候,我已经与闫美丽决裂了,与我心中未来期待的老师职业决裂了。事实上,我想给我还算熟悉的梁茹结老师写一封信,但是就在某日清晨,我于孤独中被惊醒,宾馆的台灯意志亮着,因为我总是怕黑,虽然已是一个男人了,但黑夜总是象征这很多不安。我看到我桌上放着未写完的信,我爬起身,看看窗外,这座该死的城,大雪封城!我,被困了?这是一个多么值得自杀的环境啊,值得吗?即便这封信寄出后,她在边缘的山区,通信不便,她能收到吗?或许她在这边缘的山区已经遭遇到一场天灾人祸偶然死亡了呢?这又不是不可能的。所以,写这封信与不写,就特别显得别无二致了。

    此刻呢?我闭上眼,开开窗户,强烈地冷风吹醒了我颓圮的灵魂,我开始与这个老人对话:

    “您,还有什么话,一定是忘了对我说了?”我质问着这个老人。

    “我,其实还有好多话要说呢?”老人说。

    “那您为什么不早说啊?”我问。

    “也没有人问过我啊?”他说。

    “我问过啊,可是您不想说啊?”我问。

    “你问过我?那我想我已经说完了。”

    “可是您啥也没说啊?”我再次质问道。

    对话如此的诡异,除却言语表达的不确定性,我能感受到的已经不止一次了:

    我曾在每一个梦中都问白雪,问她说:“你,会等我吗?”

    她呢,总是点着头回答我一句:“亲爱的,不会的。”

    “可你,为什么要点头啊?”我再次质问道。

    梦境就在此戛然而止了。不得不感叹,我们都是演员,这梦境中都是演员的台词,关键是这台词背后的故事。幕布已经关闭了半截,这场人生的游戏或者可以称之为人生的预见早已经介绍完毕或者已经憧憬结束。观众们早已经开始退场,但是我们这些演员却还没有开始表演。一场似是而非的演出就已经结束,像极了一个似是而非的人生,而这就是最真实的人生了。我呢,顺着这种歧义的路走了很久很久,踉跄地走到了终点。这个老人终于用最缓慢地步伐向我走来,对我耳语,说出我以为他忘记告诉我的那些话,但是他却重复了一遍他生前一直在叨扰的话:“小伙子,该水淹死你的,火是不会烧死你的。”

    老人居然叫我“小伙子”,我很诧异但是旋即便接受了。就像我所坚持引用的人称一样——这个女人,这个老人,这个男人,那个老人等等。我极力地想站在局外人的角度观览我的一生,或者是人生。但是我越是把他们当做是陌生人,我就越感到深入骨髓的无能为力。更加上这个老人从生前和死后一直在重复的话语——该水淹死的你的,火是烧不死你的。这宣告了老人最根深蒂固的宿命论,而他的这句话可以作为我全部爱恋以及这周遭林林种种的际遇的总结,一种安慰式的总结。但是这解释不了意外,或者说老人把意外当成了结局,用结局去解释原因,这本就是荒谬的。就像我遭遇在这一个大雪封城的清晨遇到了老人的灵魂一样。

    我戏谑地问他:“那如果烧个半残,怎么办?”

    “起码,你还活着。”老人说。

    “但这样的活着,还有什么乐趣?”我说。

    “呵呵,你要的是世人将你赋予高尚的意义,这就是你苟活的全部原因。”他忽然笑着说道。

    “这样的活着为了这点意义是多不值得啊?”我接着问道。

    “但是,呵呵,世人认为你有啊,这难道还不够吗?”老人回答。

    “可那样的我自己并不是很幸福啊?”我痛苦地问道。

    “那么,你告诉我,谁又他妈的是真正幸福的呢?”老人道。

    我彻底懵了,我之前为了这个女人而活着,这个女人为了我而活着。这个男人呢?他为了谁而活着呢?女人的父亲为了那四个孩子活着,那四个孩子为了谁而活着呢?他们都死了之后,我为了谁而活着呢?所以,凝望着这个男人的葬礼,这个葬礼是那个红脸男人准备的,他又在这个葬礼上哭得昏天黑地,他怎么有那么多的泪啊,他在悼亡一个酒友的死去还是他自己终于真正孤独的开始呢?想到这里,我的眼睛居然也泛起了泪光。这泪光作为一种祭奠吧,祭奠我这即将短暂的一生,祭奠我周遭的这些人,这些努力地挤出安慰我的微笑的人们。每一个人路过我的时候都会拍一下我的肩膀,让我坚强起来。而我并没有什么感觉,我觉得这一切都与我,毫无关系。

    那个老人的魂灵对于我来说一直都是个疑问的存在,它若有若无,通常会在“无”的时候,它变得“有”起来。它有的很具体,一如他生前在我小的时候总是送我上下学,给我讲一些我听不懂的故事的时候。他讲起自己小的时候总是很欢乐的,他更加颓圮的城墙一样的脸上泛起了笑容,这笑容总是挤过哀伤,挤过他渺远的回忆,落到我幼稚的眼睛里。

    在这个老人的故事里,我总觉得天永远不会黑,我在那时也知道,稚嫩地知道,天总会黑,但在这个老人的故事里天不会太黑。这是个类比,但在这个女人的生活里,我总觉得天黑的太快,甚至它从来就没有亮起过,所以也就无所谓黑暗了。而在这个男人的故事里,我总感觉天是灰的,像沙尘天气一样,我看不清前方的路,也不想看清。唯有这个老人,我记忆里那短暂的白天,那时我真的无忧无虑,我的眼神,我的动作以及我的情绪都是那么的纯粹,这想必就是所有人对于所谓的童年的回忆吧。我一直不主张堕入童年,堕入青春里那些似是而非的故事中,对这样的回忆我一直很谨慎,甚至厌恶。

    当我们处于童年的时候因为没有对比,所以快乐真的是快乐。等我长大了,我知道了这快乐的艰难,有了对比,我嘴角的微笑通常是我哽咽的前奏。这是我回忆中老人回忆自己童年后的境遇与状态,他哽咽了,而我当时年幼,不知道老人为什么要哭以及哭什么呢?

    首先我必须要确定的是,老人是个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但是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宿命论者。他年老的时候目睹过同样年老的他的妻子跪在地上拜谒菩萨的境遇,当时我在场,我分明看到了老人嘴角的微笑和用他高度近视的眼睛瞥了一眼那菩萨,那个用陶瓷捏成的一个物象。我想这个老人那一刻站在了这个菩萨的阴影里,他没有瞥见任何佛光,我想他可能是瞥见了苦难。

    “我找人算过,我可以活到98岁!”这个老人曾经如此信誓旦旦地与我说。至于这个“人”嘛,就像这个女人的那个同学一样,职业是“顶大仙”,或者说是兼职,半个职业,或者就是个业余爱好的人。我一直对于老人找的这个“人”持有最大的偏见,甚至是不满。因为老人离他自己所谓的这个目标还差二十来年呢!所以按照这个推算的话,你求神告祖找“人”算你如何长寿的时候,要减去二十年才是你真实的年岁。这之中如果包括意外与偶然,那可就是二十年的指数了。一不留神如果你算了前世,而他就是二十的指数,也就意味着你这个前世早早就夭折了!

    我曾把我想的这个理论告诉了这个老人,他没听,也不愿意听。他不信佛光,却荒唐地相信算命的“人”。这本身就是一个玩笑。

    我一直把它当成我回忆中的笑料,可是在这个男人的葬礼上,我想起了这个老人,我唯一没有参加的一个亲人的葬礼,因为那个时候我恰好中考,家里人瞒着我,想让我发挥好,很不幸,即使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候我也并没有发挥好。这就是个双重悲剧了,而当我知道了,终于知道了这个老人是服安眠药自杀的时候,我竟然笑了,比在之后这个女人的葬礼上都笑的大声,以致于被这个男人抽了一耳光。就这样,就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开启了我的高中,一种似乎可以预见悲伤的生活。

    我必须不断地强调,我无力去渲染我的悲伤,因为我其实是在渲染无力。一种你在隆冬里大雪纷飞的河边忽然脱去衣服后的呐喊,这种呐喊通常无人听见,偶尔路过的几个匆匆赶路回家的人咒骂你是个神经病。然后我穿起衣服,走入河中央,用尽全力敲碎冰面,然后堕入冰凉的河水。这就是我想要渲染的东西,我总是站在硬币的另一面,观望着,我努力地想要骑在这个硬币上面,我只是努力地想要作为局外人一样冷静地写下点什么,用作记录也罢,用作一种宣泄也罢。

    但我一直相信这种记录与宣泄会有人懂或者我需要有人懂,作为隐含的读者也罢,作为我的一厢情愿也罢。我并没有像后现代主义一样让这些该死的文字牵着我的鼻子走,我要驾驭这些文字,甚至是奴役它们。我要像现实主义的那些作家一样,宣告自己是这堆无意义的文字的英雄,我要把我的呼告告诉某个角落里的人,或者说的童话一点,我不希望卖火柴的小女孩在火光中看到她的外祖母,我要她看到自己未来最美丽的样子。那点画蛇添足的亲情意义在小女孩最后的悲伤里击碎了多少人的心灵,就会有多少无能为力的作者把自己的懦弱强加给亲情的失落,就像我一样。事实上这些都是期待,我反而已经,或者说早就成为了文字的奴隶,我被它鞭打还乐此不疲的说谢谢——你说我多贱啊啊!

    但是,总之写下来的目的其实很单纯,很纯粹,但是我拿着这些无用的文字,在我勒令它是虚无的时候,它却总是无比的真实。就像老人总是深沉地看着这个世界一样,我是感动了的,我是感动老人还能深沉地看着这个世界,而我拥有着一个坚定地不相信老人所谓的宿命论的内心,但是我却堕入了另一个可怕的路口,我搬出了虚无,然后呢?然后一切便变得毫无意义了。这太恐怖了!“然后呢?”这三个字也太恐怖了,一切我可以为之快乐的意义在我问出“然后呢”三个字后,我颓废到了就像将死的乞丐一样,我预感到我会死于某个鄙陋的桥洞底下,好几个月都毫无人知我已经死去了。我等不到明天路人的嘲弄与歧视的眼神了。而每当这个时候,老人的眼神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问老人:“您,后悔过什么事情吗?”

    “太多太多了。”老人道。

    “最后悔的,有什么呢?”我问道。

    “其实,我还有好多话想说呢?”老人再一次重复道。

    我笑了,我继续机械式地问老人:“那,您为什么不早说啊?”

    “也没有人问过我啊?”老人道。

    “我问过,您不想说啊。”我道。

    “你问过我?哦哦,那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老人继续重复道。

    “可是您啥也没说啊?”我继续问道。

    是的,老人的眼神每次出现都伴随着这样陷入泥沼里的对话,旋即,我会切入到另一则幻想的对话中去。说是幻想,其实它也无比真实。

    我问白雪:“你,为什么不再等我了?”

    白雪摇了摇头,说道:“我,一直在等你啊!”

    “那你为什么要摇头啊?”我继续说道。

    对话再次陷入僵局,这僵局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于是我累了,我的梦也跟着累了,我的所有期待也累了,因此,幕布已经关闭了,观众已经走远了,演员们本来没有表演,但是确不断地吹嘘与承认自己已经表演过了。

    以前啊,我五年级的时候,在外祖父也就是那个老人的葬礼上表演着眼泪,等到真到我该为这个女人表演眼泪的时候,我却诧异到我根本毫无泪水,继而的这个男人的葬礼,我更是如此。

    “你哭完了吗?”我低声问那个红脸的男人。

    “你什么意思?”他问我。

    “你,该走了!”我回道,更加低声了。

    “为什么?”他加高了语气。

    “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些,谢谢!”我用最一般的口吻以及一个旁观者对一个陌生人的语气说道,“请你快些离开,或许以后我的葬礼上还会劳您费心表演一下您珍贵的眼泪呢!”

    这个红脸的男人一惊,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似乎想要给我一个拥抱,我往后退了三步,说道:“你一身酒气,把你的安慰隐匿在你下一杯酒里,好吗?”

    他终于从我身边略过的时候,我忽然问道:“他……在最后见你时都说了什么吗?”

    “他只是在自顾自地喝酒,像他之前一样,总是不吃菜,干喝,我劝他多吃点菜,他也像一惯一样,没有太听见。他知道了你与你们老师闹翻了的事情,他似乎也知道你情绪低落而且处在极度痛苦而表现的异常平静的时刻。我觉得他分析的很到位,末了,他说给你要准备个生日礼物。我笑了笑,他说他已经忘了之前给你买过什么礼物或者第一次买礼物是什么时候了。他也笑着说这是一个仪式,他说,他想向你说一声对不起。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泪,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酒醉,我忽略了对他的叮嘱,事实上他已经很醉了。他的这次意外如果我稍加留神就会避免,但是……”

    他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让我止住了,我说了一句:“可以了,你,可以走了。”

    随后,我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周围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已经消失了,只有我一个人面对着这口棺材。我不知道我的这些泪水为什么不在一个给了我那么恩惠的爱的那个女人的葬礼上,而偏偏是这个男人。我不断地用手捶胸,我问我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我无言,呵呵,我一直都是无言的,不是吗?想到这里,我又笑了,然后,我就躺在了地上,睡着了。

    于是,老人的魂灵适时的推进到了我的梦里。老人坐在他习惯的位置上,在嗤笑与冥想。

    “您在想什么呢?或者说,您,一直都在想什么呢?”

    “我,什么都没想啊。”他答道,依然不肯告诉我答案,他的语气那么悠长,等我醒来,我一直都在回味着那漫长的语气。但是,我着凉了,我感到我胃不舒服,我必须要迅速找到一个树根开始拉稀,一边拉,一边朝左边望着棺墓,我在想,这个男人的墓碑上,该写些什么呢?我想起来那个女人的墓碑上还没有写呢?我顿时一阵焦急,却又确实想不出写什么,所以,我就立即起身,却忘了擦屁股了。

    “妈的,我都他妈的在干些什么啊?”我对我自己骂道。一路咒骂着自己,想着赶快回到祖母家去换条该死的裤子顺便看看儿子死后的祖母变得精神失常后现在的状态。一路上我的身上臭气熏天,等到我推开房门,发现这个老妇人又跪在地上,像多年前的一样,像往常一样,拜谒着书柜上的菩萨,嘴里念叨着:“观世音菩萨,请求你保佑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啊啊!”

    幕布早已经关闭多时了。但是演员依然固执地忘不掉自己的虚伪的身份,这是多么巨大的讽刺!我走到里屋,换了条干净裤子,把那条臭气熏天的裤子扔进垃圾堆。然后就走掉了。是的,我并没有与老妇人展开更多的对话,我不想打扰她的仪式,也懒得打扰。我走之前瞥见了老人经常坐的沙发最靠左边的一角,那里一直留存着老人生前习惯用的东西,打火机,香烟,茶杯,毛巾,还有放的都馊掉的饼干等等。而我就在坐在这里的旁边,曾经逼迫着已经不愿意再讲述故事的老人给我重复讲述一下他小时候的事情——我想听那些他从来没有给我讲过的故事,但是老人依然重复地讲着我听了很多遍的故事,乐此不疲,期间依然穿插着他至死方休的宿命论——

    “人啊,总是这样的,没有例外。该火烧死你的,水是一定淹不死的你的。”

    我一直想着的是老人在深夜缓慢地翻身的时刻一定会梦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他驰骋在一个缓慢的城市里,那时街边的叫卖声与太阳的光柱合二为一,那是一个可以飘在空中自由玩耍的时代与年纪,家家户户都是平房。走街串巷,那是老人所谓的淘气也是毕生一直在追逐的自由自在。他在课堂上不听讲,斗蛐蛐、玩鸽子,气的老师只能把他赶出去。然后老人真的就背着一个书包去旅游去了。最后家长通知老师,老师与家长一通乱找,最终在一间离家很远很远的旧书店找到了他,他已经在二层阁楼的地板上抱着书睡着了。

    当他的母亲找到他时,她不愿意打扰他,但他的父亲却是暴跳如雷,认为这个竖子整天不学无术,他是听到了他父母的不同态度的,他那个时候只是在装睡。所以老人在被我逼着讲故事的时候通常也会装作睡着,我也并没有拆穿他,而是望着这个老人的睡姿。我想老人现在只有用这种方式来抵抗了,他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清,心脏的心率很低,走路很慢,不断地喘气,上下楼时很费劲……如此种种,都在每时每刻撞击着老人的心绪——其实,老人早就不想这样得过且过地活着了,而我们并不知道。准确的说,那个时候的我是最不相信的。因为老人与我说过:“有时候你活着,其实是你的周遭赋予了你活着的意义,有一天,你不再对周遭感恩戴德的时候,你就觉得死亡是一种惊喜与特殊的快感了。一种忽然超然解脱无比轻松的感觉。你不用再为自己记忆他人的一切而烦忧,甚至你不再感觉累了。这就是那些道家或者什么炼丹家所心向往之的所谓的羽化而登仙的感觉。而我认为人世间大多数人的死亡时根本不会体会到这样的感觉,最简单的例子莫过于你的外祖父,他总在执着于夜空中的星星,它不会常亮,也不会为你而亮。他那种近乎于痴狂的妄想可以带给他死亡时的最后的希望,但是永远也不会带给它轻松与快乐的感觉。我认为他死的时候绝对是很痛苦的。

    这是这个老人特殊宿命论的一种具体化,如果他觉得外祖父死亡时是痛苦的,我也可以认为他死亡时也是痛苦的。因为我听过那个男人对我说:“你祖父临死前几天总是在叨叨着他前妻和他生的那个女孩,这件事使我们都觉得非常莫名其妙的。”

    当我听到这个说法后,我就知道老人死亡前一定是痛苦的,因为他把他的希望转移了,不再期望自己身边的子女,而是遥远的只存在于自己回忆中的子女了,甚至是臆想的子女。而这并不能倒推出他所说的那死亡时的轻松。所以,我认为他最后的幽默也是无济于事的要命。

    所以慢慢地岁月无常,后来我把生活中那些不可能的不相信的都看作了可能与相信,我相信着我之前不相信的,我固执地不相信着我以前执拗相信的,于是,我便逐渐踏入了这该死的所谓的成熟长大的时刻了。而学校举办的成人礼即毕业欢送会这一活动看来,在我眼里,这宣告了一种全新的痛苦的诞生,一种新的规则,新的游戏方式。而最痛苦的是,这些游戏与规则我并非一开始就知道,我可是要经过很多次遍体鳞伤之后才会熟络它,运用它,然后利用它,最终世俗的胜利就是踩下它。

    很明显,老人早就在千万次的荒唐地尝试之后有了自己最后的选择,他选择用装睡这一个特殊的形式来应付各种亲戚逢年过节时候的礼尚往来。早年间老人给很多亲戚起过名字,我的这个“王一之”的名字就是他给起的,但是这也并不能说明他帮助这个那个家庭什么大忙,纵使是当初过年过节的时候老人在平房里帮着邻里写副对联什么的,邻里也不会感恩戴德的,充其量就是个你愿意,或者谢谢你愿意的营生——其实我总想质疑这些的是,举手之劳,为什么就要何足挂齿呢?

    这个老人诸如此类的活计很多很多,都是些可做可不做的面子活计。所以老人在晚年的时候想得很开,有太多的这类亲戚是没有必要见的,真正的朋友早就伴随着老人不断地嗤笑与咒骂的回忆里先他一步走进了坟墓。老人确实是有着最深沉的苦痛的。故人已不再——万里故人能尚尔,知君试听我心同啊。

    邻里当初总认为老人的家族是大家族,老人的爷爷曾是个土财主,所以文革的时候给老人划分了个地主的成分。他们总以为老人家现在富裕讲究,讲究倒是对的,就是在老人这一代已经穷困,甚至已经变得举步维艰了。老人在如此境地也是不求人,他人也不相信老人会求人。但是老人确实求过,但是没有多大用。就在老人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我的祖母做生意被骗时,法院要查封房子的危难的时候,这个老人不得已终于要去求人了。

    老人万般无奈于一个正午时分去找到了自己前妻的女儿,她在法院工作,央求她是否能延宕几天。就在这几天的时限里众人凑够了钱交了罚款,而这凑的钱中,就有那个女人的一份。在后来女人的婚姻争吵里,爆发了第一次离婚的引子就是这些钱在家庭内部的不平衡导致的。钱是次要的,由钱而导致的情感鸿沟才是关键口,而这个口子越撕越大,钱也是越挣越少,最终就在那一次争吵中,两败俱伤,便形成了两亩坟地。在这两亩坟地的上头早已经压着的是老人的这亩坟地,都是横死,也都是意外,只不过老人的意外是自己一手导演的而已。

    老人将这些苦痛深埋于心,他忍着不说,他的儿女们就天然地认为老人一直都是个乐天派。老人已经很老了,老到他根本没机会在等到更老的时候在说,所以老人决定一了百了的带入自己坟墓,一切以沉默作为前奏。我在灵魂的深处不断地央求老人将没说的话告诉我,即使老人已经变成了魂灵,老人也一直缄默不语,留给我的只能是一个迷信着宿命论的老头,那真正的背影我从来也没有窥见到。也许我曾窥见过,但是他的儿女们和我都没有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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