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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七期“遗憾”主题写作。
“她漂浮不定,然而热烈奔放,犹如远方传来的一阵乐声。”——《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1.
“还要好久吗?”
不及我体会她那言语中几分嗔怪的含义,后座女人的头业已从两座椅间伸了过来,顺势轻贴在我右肩上。香水味扑鼻而来,心一慌,手脚不住打滑,耳旁传来扑哧的笑声,同窗外风声一路飘远。我把身子往后靠了靠,双眼仍目视前方,揉出多余的情感水分,直到其显得干硬生冷后才回答道:
“不远的,还有五分钟就到了。”
女人收回头,开始自顾自地玩起手机。副座上的杨将烟点亮,烟雾作丝状从窗缝里溜出,顺着快要窒息的香水味一并混入到窗外的雨中。眯着眼,右腿翘到左腿上,猛嘬一口手里的烟,杨左手环臂作枕,右手指向窗外藏在薄雾后面的几栋宏伟建筑,吐出烟圈,留下一句:
“喏,到了。”
女人推开车门,不忘感谢,隔着车窗送上一记飞吻,随后三步并作两步往机场里赶,留下我和杨在车里等。窗外的雨点声小了,薄雾渐渐作隐去状,停在机场前的车逐渐密集,人愈发感觉到无聊,扭头看见杨同手机上的一个女人正聊着天。
“女朋友?”
“嗯。”
“啥时候谈的?”
“谈好久了,有三四年了吧。”
“咋不告诉哥,还是不是兄弟了?”
不等他回答,女人业已从后座钻进车内,相视一笑,于是后面的话便在此处戛然而止,只留下女人满是狐疑的眼神同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不肯罢休。男人在谈论女人时,多半都从相貌开始,又或者舍去套路不多废话,直戳心底那点丑事,结尾不忘补充两句加以评头论足,隐去中间那些听来无味的经过,所得到的在女人眼里不过是粗鄙且低俗,偶尔有个别两个所谓的君子,也恰恰以“矫揉造作”掩饰过去。做男人的难处,时常没有个安心的时候。
回去的路上雨是已经停了,杨把窗户开得稍大点,沉闷的空气于是退得快了。不待我开口,女人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分享起机场里发生的事情:
“你晓不晓得,我找错人了。”
“啊,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调回去继续找呗。”她说这话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诡谲,“好在最后还是找到了,不过只能简单告别了。”说罢,不忘对着后视镜吐吐舌头,扮一个鬼脸。
“哈哈。”
这笑源于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是对她最后仍送了朋友一程感到由衷的高兴,更多却是说不清道不明。倘若旧时记忆尚存,此刻驾驶座上的男人曾与她的过去有过一段渊源,她是否得以察觉?所谓初次见面那不属于陌生人的热情,应是让她觉得我心有所图了?
飘飞的思绪被杨打断。杨,一个心直口快、时常大脑跟不上手脚的人,嘴中时常叼着烟,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带上摄影机四处张望。他对美的定义与生俱来,区别于常人相册中那些所谓的名胜壮景,恰时流动的浮云同江湖上的一叶扁舟总给人带来一种缥缈虚无之感——这是他相机中的常客。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他总让我想起千百年前该有一位姓苏的词人也有过同样的感慨。
至于后座的那个女人,她同我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这一切皆取决于她而非我。所谓的萍水相逢应有机缘巧合的意味,其中的那些熟悉过程却值得玩味,人与人之间当有过一段极为相似的经历,对自己的身份姓名却缄口不提,说至动情处时不妨相视一笑,落两滴眼泪,之后的故事便永远停留在那一日。失了姓名的人不乏成为朋友,这是我从她的过去读到的。
从高速而下,车速渐缓,杨因为急事提前下车,车内只剩下我与后座的女人,安静的氛围伙同暗暗升起的香薰诱人浮想联翩——我很想同她单独说几句话:
“对了,你来武汉多久了?”
“两三年了吧,记不清了。”
“……”
我原本已张开的嘴没有再说话,接下来想说的话同可以想到的回答,用那从各类短视频上学来的名人话语,权且将心安定了。
“那你去过XX路吗?我家就在那儿。”
“是吗?”
她笑了,笑容里包含一丝可爱,更多的是戏谑的成分,“听说那儿住的都是有钱人,你还挺有钱的嘛。”
有钱人——我吗?我并未作过这样的想法,我应该摆手或是做些别的什么手势,借此摆脱她不免生出的诸多幻想?这应该称作“骗局”,却没有上当受骗者。说的人同听的人该有各自的心思,所做的事在旁人眼中看来像一对热恋已久的恋人,彼此的身份却又有别于此:拥抱、亲吻,到最后退去伪装,在彼此身上留下一点痕迹,谈不上谁对谁错,皆以青春的孤寂以及泛滥的欲望掩盖过去。人生的归处,大抵没有尽头,待到心中的那点美好挥霍一空,便不在乎如何生活,又如何卑贱,间或经历过几多曲折几多磨难,也无寻根问底的必要,只留下一句“造物弄人”,算是有了诉与旁人听的理由。
其时的天空开始放晴,黄昏太美,引人不由遐想,我突然很想带她去看看这个世界,无论什么身份。
2.
他拦下一辆车。
“去哪儿?”摇下车窗,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老男人的脸。
“XX医院。”他说话时,眼神下意识闪躲,上下两片嘴唇轻微颤抖,望向后视镜,恰又碰上路人投来的目光,一下子把视线推远了。
“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司机饶有意味瞥了他一眼,没有过多表情,有的只是区别一类人同另一类人的普通人心境——生活太久,这是应该有的事。
发动机启动,轰鸣声混杂在街道两侧众人喧哗声中,车如脱缰的野马疯似向前驶去,呼啸着穿过连通长江两岸的大桥。他向车窗外的天空投去目光——江的对岸,高楼大厦间添了一抹暖黄,长江里的水清了许多,微风吹起江面,水面上倒映着最后一点晚霞。
医院的轮廓清晰了,他的呼吸愈发急促。
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骨碌碌”的车轮声滑过他的身侧。脚步声轻了,深呼吸,他伸出手,将门推开一条缝。
病床上的女人此刻尚未醒来,他透过门缝看见桌上的一沓照片。从长白山到日月潭,从莫高窟到夫子庙,从北到南,自西向东,无不出自他手。他的足迹,近乎遍布整个中国,所拍下的每一张照片,恰从最适合的角度适时按下快门,风景由此定格。山与水,光与影的交错同画面中偶尔闪过的三两人影,以及众人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皆各有端倪,却恰如其分,无需提及更多,只在照片背后一笔带过。言简意赅的寥寥数字,足以让此刻安睡的女人忘却曾经有过如何的痛苦,隐去悲哀,舍去无奈,如初次见面般,只做个平凡世界中幻想天真的普通女孩。
走廊里的灯全熄了,人的影子在月光里奔走,身后传来动静,一只温暖的手适时挨了过来,停在背上。不禁生出些细汗,话语间多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局促。
“杨医生,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是,但这个病人情况比较特殊,我过来看看。”
“这个病人……”身后年轻护士的声音低了,不随意谈论病情——这是无关职业,单凭道德所驱使的意识。
他没有听到后面的话。
离开医院,他点起一根烟,忽然想起此刻该有人在流泪,一下子把心收紧,匆匆掐灭烟头,拦下一辆车不知要去哪里。
3.
作着醉酒姿态的女人只因为男人的三言两语就能完全交出自己,这是电视剧中常有的桥段,其中的原委却不由我去想。
女人穿好衣服从房间里出来,靠着我坐下,头低垂着。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袖口里的手表,彻夜的酒精恰在此时退去,视线最终停落在散落一地的易拉罐上。
“饿了?”
我此前从未说过这种话,却下意识学着幼时母亲问我时的语气。她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她应该在思考,思考一些有的没的关于人生的事情。同一个并不那么熟悉的女人聊天,于男人而言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过分的亲热会让她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并不那么可靠,太过冷漠又不免有自命清高的嫌疑。
我起身下楼,心中已有了想要去的地方。
天蒙蒙亮,清晨的宁静被风吹散,街道上行人走走停停,时有车辆从马路中间缓缓驶过,从车窗内传出的音乐声让原本困倦的身体勉强打起精神。拐入小巷,小巷里人来人往,早餐店前排起长龙,此起彼伏的喧嚷声给此地增添了一点城市该有的烟火气息。
“老板,来碗牛肉面,打包。”
从老板手中接过面,看一眼还在排队的众人,男女老少,不乏有牵着孩子的父母和拄着拐杖的老人,氤氲雾气中老板和老板娘一前一后忙碌着,虽是如此,却并不使人过分担心。站在店门口的女人扯着嗓子向老板要去两根油条一杯豆浆,随即草草打包,快步跨过人群,我便能想象到一路的匆忙,以及生活的不易。
回到家,女人在沙发上坐着,散落一地的易拉罐被她靠着墙角摞在一起,见我进门,连忙把原先踩在沙发上的脚放下。
将面放下,我示意她过来,她浅笑着,每吃一口面吹一下,汗珠从她额头滑下,披散的头发用发箍扎起来,若有若无的一点淡香从她发间捎来。淡淡的香味让人浮想联翩,我突然很想和她聊一聊我的过去,包括那些她原本理应淡忘的故事,我想让她把头贴在我的胸口,如此便可以清楚听到我心脏的跳动,我想起曾在电影中看到的一幅画面,那是一幅男主人公抱着女主在雪地中哭泣的镜头特写。阔别许久的二人在战场上再次相遇,男主却因为炮火双目失明无法认出眼前的女人,之后的日子里女人一直没有提及自已的身份,直到一次意外,女人为了保护男人倒在了敌人的枪下,在她生命的尽头,她终于用尽全身力气告诉了男人自己的名字,电影的最后,男人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女人的遗体失声痛哭。假如此刻的我因中枪而死,悲伤会不会让她稍微想起些什么?
不等我回过神,她已将碗里的面吃了一半。我从兜里摸出打火机,窗口有细雪在飘,一点雪花从窗台落到桌面,转眼间消失在我视线里。
“你抽烟吗?”
“不抽。”
我看着她,表情疑惑中带着一点坚决。
“那你哪来的打火机?”
她伸出手,从我手里拿走打火机。
“不抽烟就不能有打火机了?”
她原本浅笑的脸一下崩紧了。
“是吗?”她喃喃道。
“送我回去。”
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坐在窗前的我沉默了。
上车前,她点亮了一支烟,下车时,她的手里没有烟,那支烟是在中途什么时候被丢掉的,只有抽烟的人才知道。
4.
十二月的天气愈发寒冷,一年走到最后大街上空无一人,整座城市全安静了。
车嗷嗷叫了两声,算是勉强打破了平静,从车上下来的男人看了一眼七楼一侧的阳台,空落落的,心一下深了。
“睿。”女人叫住了他。
他愣了一下,没来得及反应,女人已经走到他的身后。
“票买好了?”
“嗯,十点二十七分的。”
女人跺了跺脚,一头钻进了车里。
从一座城市中来,要回到同一座城市中去,不过将人生的旅程拨快,所谓的荣华富贵,以及那些早已化作泡影的美好与浪漫,在彻夜的酒精摧残过后,男人的一句话,当真就让她回忆起自己的所有。那晚从窗口望去,并不完整的月亮让她扯过被子遮住身子,吻得愈发用力。男人同女人间的故事,一以贯之以肉体掩饰,凡在彼此身上留下的一点痕迹,随岁月冲刷终成子虚乌有,到头来的爱情棺椁,无不是对彼此过往的怀疑。感情场上的猎杀孰错孰对没有公论,纯真善良的姑娘,常以温柔示人,口中诉说的故事,恰巧用欢乐隐去所有漂泊的苦涩,语言的生动,让人甘愿相信眼泪的成分,偶尔酒后失言,流露出物欲横流的渴望,也在你瞒我瞒中消弭无形。
她翻出手机,将曾经那些该有的不该有的删得一干二净,最后只留下一句:
“她漂浮不定,然而热烈奔放,犹如远方传来的一阵乐声。”
她即将离开,即将走上一条她原本想走却没能走上的道路。
十二月过去了,车厢里有人找她攀谈,路过长江时她看见江面上斑驳陆离的灯光,心情一下子放松了。
5.
杨最终没能挽回他那躺在病床上的女友。
众人推搡着转到大街上去了,整张桌子只剩下我和杨两个人。我给杨倒去最后一点酒,喝酒的过程总是很乏味,但是陪一个所谓的兄弟喝酒总能让男人的酒量涨些,话说得多些,在并不富裕的口袋里找到一个继续喝下去的理由。杨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后支颐起身子看向街头,目光有如走在半路被人一脚踹倒的流浪老狗。
事情源于那晚的一通电话,原本已经熟睡的他在睡梦中接到从医院打来的电话,电话另一头的护士当然是把女友的情况照例说给他听,到底是好是坏他却拿不定主意,冥冥中总感觉像有什么事要发生,火急火燎抓起衣服就往医院里赶,谁料事情果真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女友病情突然急转直下,不待他思考,女友就这样撒手离开了人世。
有闲暇体察自己的内心时,他总是用酒精麻痹自己,谈不上辛酸还是苦辣,酩酊大醉后的失忆,总能让一个男人感到些许的痛快。一个理应谈婚论嫁的女人,她就这样离开了,没留下一句值得安慰的话,清晰可见的昨日经历,到如今成为了旁人眼中的付之东流,他该作何感想?曾跪倒在洁白病床前的祈祷,是否远比教堂来得虔诚?常年以沉稳为准则拘谨的他,在醉倒之后哭着闹着在朋友面前一吐苦水,抛却往日的理智,脱口而出的尽是些地痞流氓的混蛋话语,怒上心头,便敲桌子掀板凳大闹一场,然后在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中呼呼大睡。
“三哥,我想辞职了。”
天桥上,杨突然讲起这样一件事,他好像是再干满一年就能升副主任的,突然一下就撒手不干了,之后的几天里,听说他写了一份辞职的申请书,交到人事处那里就没了身影,至于他所说的之后的计划,大概是离开这样一座总有那么一些荒唐的城市,要去哪里则是他在这之后要考虑的。
凡人生的种种,皆没有喜怒哀乐的必要。物欲横流的女人,在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的社会是否有过片刻的满足,信笃医术的男子,在醉生梦死中沉湎过后又是否能原谅心底的那个自己,至于更多的人,不过是像我一样在这样一个并不透明的世界里浑噩度日罢了,关于人生的去处,并不在意,所做过的每一件事,也难以去评判其中的真伪对错,颠倒妄取的说词,大概藏掖不住嘴角,偶尔有过一刻寻根问底的念头,似乎也在虚以委蛇中若无其事。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那个名字中带岚的女人,好像开始了崭新的生活,临走前她交给了我一样东西,好像是她从我这儿拿走的那支打火机,又好像不是。这座城市里的风依旧吹着,至于明天的太阳,该是要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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