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张三最近两日连睡觉都要笑醒呢。
起因是大洺布庄招小工,张三凭借着自己织布染布卖布的“三布”能力,过五关斩六将地被最终录用了。
大洺布庄是个什么所在呢,这么说吧,大洺朝尤其是张三所在的大洺州府的老百姓,穿的衣服布料六成以上都来自大洺布庄,甚至往皇宫里进贡的布料也多是出自于此。
至于大洺布庄内部更是非富即贵,七成的人都有着或大或小的背景,因为这些背景,他们平日里并不干活,每日只需来布庄里点个卯,喝一缸泡了枸杞的茶,再骂一骂那剩下三成的小工后,就可以晃晃悠悠腆着个大肚子回家了。
由于工作太无聊,这些人便喜欢在上工时间三五成群地约上一起蹲茅房,一人占一个坑,边抽烟袋边唠嗑,一蹲就是个把时辰,不但锻炼了股四头肌,还打发了无聊时光。后来他们给这种企业文化起了个名字叫做“蹲坑会议”,可是那三成的小工听不懂这么高大上的词汇,就改成了俗语叫做“占着茅坑不拉屎”。蹲坑会议也带来了一个不好的问题,那便是真正有内急的小工没地方蹲,实在没办法了,小工们只好偷偷到院子里找个角落蹲,这就污染了办公环境,布庄一开始还罚罚款,后来实在太多,没办法只好扩建茅房,所以大洺布庄的茅房建得十分壮观,几乎要超过工位的面积,一度成为布庄的标志性建筑物。
如此种种,外界的人都认为大洺布庄是个有着了不得背景的地方,即便是小工,也因为与那些有背景的人共事而显得自己好像也有背景一样。
张三便是这样想的,和张三住在一条鸡肠巷的街坊们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以前张三回家的时候,别人看见他喊的是:“哟,三儿回来啦!”
但是现在,别人看见他都这么喊:“哟,大洺布庄的三儿回来啦!”或者是,“三儿从大洺布庄回来啦!”
张三觉得很受用,以至于在巷内走路的姿势都变了,以往他总是小心翼翼畏畏缩缩地沿着墙根走,现在两只脚间的距离足有半米多宽,如果鸡肠巷再宽一点儿的话,他估计可以劈个岔。他就这样岔开脚晃着膀子走,也不管会不会挡别人的路。但是好在街坊邻居觉得能被大洺布庄的张三挡路也是一种荣幸,所以从来都不怪责他。
张三很珍惜这次的工作机会,早出晚归,摆摊扫楼,在布庄里外都表现得尽心尽力,各项工作指标也都超额完成,于是派给他的活越来越多,但是升职加薪的事却从来不眷顾于他。
张三虽然心中不快,但也无可奈何,僧多粥少的地方,有什么好处总得紧着那七成有背景的人,他大略算了一下,觉得按这样的趋势下去,等自己活到六十岁的时候大约会有机会轮到。他把这个测算结果和同期进布庄同无背景的李四说了一下,结果李四大哭了一场,哭过以后就离职跳槽去了另一家布庄。
张三不敢轻易离职,就算是遭到不公平待遇,也总比饿肚子要好。于是他选择继续憋屈地待在大洺布庄,等待六十岁时那个虚无缥缈的机会来临。
但是平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大洺布庄在不久之后遭遇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说起这件事还得往前再推半个月。
话说大洺朝的皇帝为了表现出自己勤于政务,每年都会给各个州府下指标,指标的名目千奇百怪,今年下指标前正巧碰上言官谏言,大意是指标内容不够贴近民生。皇帝反省了一下自我,觉得言官所言甚是,于是花了三天三夜绞尽脑汁想出了一条新的指标——自杀率。
大洺州府是大洺朝著名的商业中心,这里经常会有投资失败的商人寻短见,更重要的是这里贫富差距十分之大,所以又经常会有活不下去的穷人寻短见。因此,大洺州府的自杀率一直居高不下。
这个指标让知府很头疼,且今年这个指标按四个季度进行了分解,每个季节都不超标才算完成。为了彰显上边对此指标的重视,一季度还没结束便派了个巡按下来视察。
大洺州府上上下下都很紧张,所有巡捕都轮班出动,不分白天黑夜地巡逻,看见有疑似寻短见的人先带回衙门关起来再说。在这样的控制下,终于在巡按到达时勉强把自杀指标压在了临界点。
巡按在大洺州府一共待了三天,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天的晚上,知府方才松了口气,为了庆祝安全过关兼给巡按饯行,众人在城中最大的酒楼包了一层喝酒吃饭。
酒过三巡后,大约是觉得不够尽兴,便把翠香楼的头牌舞娘给请了过来。本来看个跳舞也没什么,但问题是酒喝大了以后,有个当地官员便不满足于仅是看跳舞,而是蹿上台去对人家上下其手,不料那舞娘是个烈性女子,一怒之下从酒楼二楼跳了下去,正好落在巡按的酒桌前,血溅了他一身,舞娘则当场死亡。
加上这一个,大洺州府的自杀率恰好过了临界值。
按下指标的事暂且不表,此事的影响实在太坏,让巡按恼羞成怒,一纸文书便将此事报给了上头。知府不仅丢了一年的俸禄,还被勒令限时整改,按月汇报进展。
处理意见下来后,州府上上下下的官吏都被召集起来紧急开会研究对策。
这种会议通常都比较冗长,上午是传达精神,下午是汇报现状,摆数据讲道理,晚上是分组讨论,第二天写材料出结论。
上午的内容通常最重要,鉴于笔者笔力兼意识层次不够,关于会议的描述便直接跳到下午的汇报阶段。汇报材料里有一组调研数据,大意是说大洺州府自杀的人中有八成是穷人,采取的自杀方式又多是悬梁。
有个敏感度极高的官吏拧紧了眉头,指节敲了敲桌面,道是可以从数据入手,针对性地思考对策。
于是,晚上的讨论便围绕于此进行展开。
首先有人提议,说既然大都是悬梁,那把屋子的梁都给拆了不就解决问题了么。但是这个提议很快被否定了,原因是屋子没了梁很容易塌,穷人的屋子塌了也就罢了,富人的屋子塌了那就可大可小了。
知府摇摇头,转向工程部门的官吏问道:“依你们看来,大约多久可以研究出不需要梁也稳定坚固的屋子?”
官吏起身一揖:“前后约摸两载有余。”
知府叹口气:“罢了,你们慢慢研究吧,到时候研究出来记得报个创新。但如今火烧眉毛,不能等待这个方案,大家可还有其他建议?”
众人面面相觑,一筹莫展。知府见下首有一小官吏似乎在打瞌睡,心中不悦便点名让他发表看法。
小官吏猛然从梦中惊醒,不知所以,囫囵思考了一下,便道:“既然都是悬梁,那除了梁是共性外,另一个共性便是悬梁用的布了。”
知府觉得这简直是一语惊人,此前的官吏提的方案无非是不对自杀者记录在案,或者把自杀者列为失踪名单或是自然死亡,但是这些伎俩早就用烂了,你会用上面也会查,最重要的是缺乏新意且不能从根源治理。今日此小吏看问题角度之刁钻之精准非常人可及,让人耳目一新,于是知府当下拍板让他去出一版方案。
于是小吏受宠若惊地写了一版洋洋洒洒的文书递交上去,很快该方案被印制成册发到了大洺州府各大机构遵照执行。
这个方案是:禁止所有布庄卖布给穷人。
知府用的方式是“堵”,却没充分考虑到一旦堵得过了该如何疏。这不,没过几日便出了事。
穷人因为买不到布做不了衣服,聚在一起一商量,纷纷光着腚跑知府城中的住所外围了几圈。
本来围几圈也没啥,因为知府根本不住那里,城里的府邸按标准建设,他嫌一大家子人住里边太挤,于是乎平日里便住在郊外的一处私宅里,私宅的面积超标十倍,未免摊上麻烦,府邸门口就没挂牌子,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打听到的地址,半日之后又光着腚浩浩荡荡跑过来将这处私宅也围了。
对此,知府心里有些慌,他倒不怕自己被人围上几圈,他怕的是私宅超标的事被人给捅出去。于是,知府紧急布置,重新开放布匹全面销售,不得限制穷人采购。
但是,布恢复销售了,自杀率还得严格控制,所以又伴生了另一条要求,即所有布匹销售必须带上布庄的LOGO,倘若悬梁的人用了这家布庄的布,那这家布庄的掌柜就要被请去州府衙门喝茶,外带罚款和暂停营业,严重的话可能还得关门大吉。
所以,这自杀率的指标便成功分解到了各个布庄,因为市场份额高,受影响最深的便莫过于大洺布庄。
接到上头的文件后,布庄的掌柜一脑门子黑线,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
会议讨论得出的应对策略是:布照卖,但是定价很高,属于穷人基本买不起的程度。
但是这个策略才执行了两天,穷人们又光着腚成群涌去了郊外知府的院外。由于有了上次的经验,去的人数翻了几番,且从城东向城西一路走过去还不断有人加入进来,远远望过去,光溜溜赤条条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穿行,形成了一个非常壮观又非常奇特的景象。
知府为此大为光火,将大洺布庄的掌柜请去喝了一个下午的茶,掌柜灰头土脸地回到铺里,连夜召开了第二次紧急会议。
这次会议调整了销售策略,布料的价格确实回落了,但自杀率的指标不能不顾啊,为了防止穷人们用他家的布悬梁,布庄特地推出了一种廉价布料,这种布料又薄又透又没有韧性,倘若用这样的布悬梁,脚底下踩的凳子还没完全倒,那条绫铁定就断了。同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前来购买布料的顾客还需现场签订承诺书,承诺绝不用大洺布庄的布料悬梁。
如此一来,大洺布庄成功完成了运营转型,不仅推出了区隔产品,销量没影响,收入没影响,穷人们也不去围宅子了,还控制了自杀率。一举多得。
但是,社会风俗和大众审美却在悄然之间起了变化。由于大洺布庄出品的布料太薄太透,穷人家的姑娘得多穿几层才行,然而多穿几层就得多买几尺布,银子不够怎么办,只能在衣服的剪裁上动脑筋。在保证该遮的地方尽量遮住的情况下,出现了吊带衫,超短裙,低腰裤等多种流行款式。
这个风气的变化,直接带来大洺州府嫁娶率的提升,一些小姑娘在大街上就被富人家子弟看中直接带回府里拜了天地,从此用上上等布料。
但是也有性子刚烈,面对富家子弟的软硬兼施坚决不从的,富家子弟一恼怒,当街扯住她的衣服,那布料正是用的大洺布庄的布料,一扯就坏。女子不堪其辱,将家里的布料拧成一股绳,在那个富家子弟府门口的槐树上吊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拐了几道弯后又是大洺布庄受到牵连,以有伤风化,扰乱市场和提供危险工具等多个名目被州府衙门勒令整改,布庄的经营一夜之间进入冬天。
02
在大洺布庄不景气的时期内,另一家江南布庄正悄然崛起,短短几个月内的市场份额提升到四成多。对了,前边提到张三有个叫做李四的朋友,就是跳槽去了这家布庄。
江南布庄销量猛增是一回事,但不在乎手底下卖出的布料是否用于悬梁又是另一回事。
据私底下了解,江南布庄的布料被拿做悬梁之用并不在少数,可也没见他们的掌柜去和知府喝过几回茶。有了这个疑问,大洺布庄的掌柜就变得茶不思饭不想,一心想要弄个清楚,于是他便把这个调查任务交给了自己的亲信兼下属王二麻子。王二麻子原来不叫这个名字,脸上也没有很多麻子,但是他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赶时髦,怎么时髦怎么来。有一次他走在街上,被别人塞了一张宣传单页,说是附近开了家医馆,坐镇的大夫来自北方的属国寒国,专注让人变美,王二麻子就动了心,他一心想把脸上那二十多颗麻子给弄掉,就兴冲冲地去挂了号。那所谓的寒国大夫不知用了什么水给他点了点,他立时觉得满脸的疼痛难忍,大夫却让他硬忍着,忍回家就好了。王二麻子没能忍到回家,走半道上就忍无可忍,就近去了另一家本土医院,一瞧原来是被点了石灰水,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他怒不可遏地找回去算账,却发现那江湖骗子已卷了东西不知所踪。从此,王二麻子就成了不折不扣的王二麻子。
王二麻子接到掌柜的任务后,一筹莫展,他哪里会有什么办法,于是在蹲坑会议上和隔壁坑位一合计,一致决定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张三。
张三听得很纠结,再三确认:“是要去打听江南布庄为什么销量这么高并且还能把自杀指标控制得这么好?”
“对,你不是有个兄弟在那里么?约出来吃吃饭。”王二麻子嘱咐道,但是丝毫没提吃饭的银子从哪里出。
张三只得硬着头皮去找李四打听,没想到仅半日的功夫就打听了出来,他马不停蹄地找王二麻子汇报。
“消息确切,是因为江南布庄的少东家把知府家的小姐给睡了。”
“那你也去睡!”王二麻子脱口而出。
张三震惊之下好不容易定了定心神:“我这个级别够不到啊,要不您去……”
王二麻子随手抄起一把笤帚将他打了出去。
大洺布庄的销量持续下降,掌柜的坐不住了,将王二麻子给提溜到书房狠狠地骂了一通。王二麻子被骂了以后一肚子气全都撒给了张三。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布的销量回升到原来的水平,要是卖不掉你就自己买下来!另外,不得出现用我们的布悬梁的事情!还有,去弄到江南布庄的销售账目!立刻马上!”
“啊?”
“啊什么啊?让你去就赶紧去,对了,江南布庄管账目的叫赵六姑,虽然年纪大了点儿,但好歹是单身,你懂我意思吧?”
张三是个老实人,他听懂了也明白了,内心虽然抗拒却半点儿也没敢反驳。从次日开始,每天太阳初升就跑出去摆摊卖布,夜幕降临又到江南布庄门口等赵六姑下工。
他觉得自己日趋分裂,且分裂的个数随着王二麻子下要求的次数呈级数增长。比如白天卖布的时候,只要看到有人靠近摊位他就立刻点头哈腰地迎上去,吆喝着“买它买它买它!”试图说服对方掏出银子。可一旦对方流露出想要买的意思,他又换成一副怀疑的表情,追根究底地盘问人家买了布回去会不会用于悬梁,还拿出那份承诺书让客户当众高声宣读表态。碰上脾气好的顾客只是把布甩在他脸上抬脚走人,脾气不好的就把他摁地上狠揍上一顿。
累了一个白天,销量并没有起色,晚上还得去江南布庄蹲点,蹲到第五个晚上时,赵六姑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赵六姑梳了个硕大的发髻,吊梢眉,一双眼始终瞪着,脸上涂的粉极厚极白,感觉只要一做表情,那粉便会扑簌簌往下掉。她往张三面前一站,高出他半个头。
“小子,你在这边可好几天了,我打听过了,你是大洺布庄的伙计,天天跟这儿蹲着有什么企图?说!”
张三被吓得一哆嗦,可一想到王二麻子那张歇斯底里的脸,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于是他定了定神,张口道:“我要和你睡。”
虽然张三白天卖布的时候有效提升了抗击打能力,但这回还是被揍得很惨。
第二天张三顶着肿得跟猪头一样的脑袋继续出门摆摊,晚上仍然锲而不舍地去江南布庄堵赵六姑,然后对她说:“我要和你睡。”
就这样坚持了五天,第六天晚上张三出门摆摊的时候来了个不速之客。
这个不速之客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的斯文人,见到张三后犹豫了很久才问出声:“请问这位兄台可是姓张名三?”
“对,您哪位?买布么?”
“在下姓马名量字袭袭,并不买布。”
“不买布就让让。”张三有些不耐烦,“别挡着我做生意。”
斯文人却没有离开,而是从袖中扯出一块布来:“在下是一名状师,代表赵六姑控告你骚扰她。”
那块布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看模样大约是状纸,张三接过来的时候不小心用了点儿力,布便被扯成了两半。张三瞅了瞅,那布上有江南布庄的LOGO,张三立刻调动起本能,从手边拿出一块新布递过去:“你的布质量太差了,写状子不合适,买我的布吧,我会帮你按大小裁好,买十送一,你看怎么样?”
“我……”马状师有些愣。
“别犹豫啦。”张三麻利地打包了十一块布塞进马大状手上,“重新写一份,明天再来找我啊。”
马大状稀里糊涂地接过去,又稀里糊涂地付了银子,还稀里糊涂地道了谢方才离开。谁知离开了没几步又折了回来,举着刚才撕成两半的布问张三:“你说,这是几块布?”
“刚才一块,现在……算两块吧。”
马大状的眼睛放出光来,上前一把握住张三的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的证明不会有误的,1+1就是等于2!”
他兴奋之下便买下了张三摊位上所有的布,高高兴兴地走了,张三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唏嘘了一下,这不会是个傻子吧。
张三不知道那位号称状师的马量为什么会这么专注于数学研究,也不知道关于1+1=2的结果要论证多少次,他的执着着实打动了张三,因为在收摊回家的路上张三再次见到了他。
彼时的他正站在一名买豆腐的妇人面前,顺手拿起一根筷子折成两截,问那妇人道:“这位姐姐,你看这是几根?”
妇人抬了抬眼皮:“废话!折断了还是一根筷子啊。哎不对!你个杀千刀的,这是我家的筷子!”
马大状被打得抱头鼠蹿,正蹿在一旁看热闹的张三身上,他一眼认出张三,急吼吼地拽住问:“你今日看到那块布的,撕成了两块对不?”
张三点点头:“没错。”
马大状热泪盈眶:“所以说,你是我的知音,只有你懂我的推演。可惜我之前将那些推演写于纸上,见人就送,但他们看都不看就撕了去。”
张三将手笼在袖中,啧啧叹道:“纸张不牢固,定然不经撕,不如用布绢写成,既精美又坚韧,常人哪里舍得撕毁?”
“你说的很有道理。”马大状抚掌道,“我这就找赵六姑买布去。”
张三一把扯住他:“何必舍近求远,我家就在前方,屋里还有很多布,保证比赵六姑给你的价格便宜。”
就这样,马大状成了张三的常客,至于为什么身为状师却致力于数学推演,这不是张三关心的事,他关心的唯有卖布。马大状不缺银子,缺的是脑子,张三虽然偶尔心生愧疚,但一想到自己的卖布指标,便只得让心肠硬起来。
然而好景不长,那马大状因为到处强发他的推演内容,被人举报到衙门打了三十大板,而作为卖布方的张三,自然也受到了牵连,板子虽然没挨,但没卖完的布倒是全数没收了去,害得张三赔了布庄好一笔银子。张三觉得很憋屈,自己精神分裂一般地既完成了销售指标又控制了自杀指标,为此还差点儿牺牲了色相,可谓是殚精竭虑,结果不但没有升职加薪,连半点儿好话也没落着。
实际上,大洺布庄上上下下的日子都不好过,不仅大洺布庄这样,江南布庄也这样。
按理说,江南布庄的少东家睡了知府家大小姐后应该高枕无忧,可问题是这俩人处久了发现彼此并不合适,于是三天一打五天一吵。少东家毕竟气势上短了一截,每次打架的时候都不敢还手,每每都被大小姐打得鼻青脸肿,在某一次遭遇到旧伤加新伤的境遇后,他奋起还了手。
虽然这次大小姐仅仅被挠了一道,但少东家算是触了霉头,被知府家彻底赶出了门。
江南布庄上头没了人,各项指标也都开始亮红灯,且三天两头被州府各大衙门找麻烦,尤其是三个月即将过去,眼见巡按又要来大洺州府溜达,而江南布庄出品的布用于悬梁的数据却居高不下,这让布庄的高层们寝食难安。
在紧急磋商了三天三夜后,他们一致形成了个秘而不宣的方案。
03
虽然张三被轮番打击,但是好在他天生乐观,或者说他每次一生出悲观情绪来,只要看到家中空空的米袋和灶堂时,就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来,再次背起一袋袋布匹到街边摆摊,到工地摆摊,到学堂摆摊,还得兢兢业业地监督顾客签完保证不悬梁的承诺书。
一番风吹雨淋下来,张三终于看到了曙光。那天,自己的摊位上来了几个人,几轮讨价还价下来,以一个相对较低但又在张三心理预期内的价位包下了全部布匹。此后一连几日,只要张三把摊位摆出来,那些人就迅速把货品包圆,不仅如此,还跟着张三把存在家中的存货全给买了下来。对此神经病做派,张三还是起过疑心的,但这些人锦衣华服,红光满面,怎么看怎么不像要去悬梁的,再加上王二麻子天天盯着自己要销量,他便将这颗忐忑的心给封存了起来。
张三连拿了一个月的销售冠军,大洺布庄打算给他一笔奖励,这是张三进布庄后第一次获得奖励,兴奋得一夜未眠,天一亮就去了布庄等待领奖。
距离大洺布庄还有五、六丈远时,张三便看见布庄外边围了许多捕快。他心中一紧,莫不是布庄惹上什么麻烦事吧?惹上麻烦事掌柜就要被请去喝茶,喝完茶不开心回来就会骂王二麻子,王二麻子不开心就会骂他,那他也会不开心,他不开心是小事,少了奖金就是大事了。
可这事儿比少了奖金要大的多。
张三甫一进门就被捕快一左一右给架上了,不远处王二麻子蔫不拉几地瘫在地上,可瞪着他的眼神里却满是复杂的恨意。
掌柜的则义正言辞地向衙门来人表态:“我们布庄绝不会容忍有张三这样的害群之马存在,他已经被我庄开除了,并将把他的案例印发成册人手一本,时时警示。”
张三在被带去衙门的路上方才知道事情始末。原来近日发生多起悬梁事件,所用白绫均出自大洺布庄,再向知情人士追问,道是有几人到处转卖便宜收购的布,而这些布都来源于张三。
张三知道自己被坑了,而且被坑得很惨,当他从李四口中得知转卖布匹的几人均来自江南布庄,而自己好巧不巧正中了他们圈套时,他彻底呆住了。最后,衙门里给张三定了个勾结布贩二手转卖商品并从中谋利的罪名,在牢里关了二十天,且罚没财产,出去后还得另外赔付一大笔银子。
第二十一天,是张三从牢房里放出来的一天。
第二十一天,也是巡按在大洺待的最后一天。
这一次大洺州府又恰恰把自杀率控制在临界值,只要过了今晚没再死人,等到巡按一走便万事大吉了。一众人小心翼翼伺候着饯行宴,这回别说没有歌姬舞姬,连个弹琴的老师傅都没有。
张三一个人孤零零走在街道上,有人欢笑着经过,那份欢笑不是他的。有人在酒楼觥筹交错,热闹不已,那份热闹也不是他的。还有路边的这些寻常树木,水中次第开放的莲花,天边层层叠叠的暗色云朵,哪一个都与他无关。
前方不远处是他的家,再过几日那也将与他无关,他得将房契抵押出去赔付布庄的损失,即便这样,仍有很大的缺口无法填补,他不知该怎么办,直到眼光落在家中最后那几匹尚未卖出的布上……
那边厢招待巡按的宴请已近尾声,知府心中的大石就快落下,他殷勤地搀着微醺的巡按出得酒楼。月色已隐去,不知何处袭来一阵冷风,巡按不由打了一个激灵,胃中的酒气泛出,他紧走几步,在路边一棵树下干呕起来。
有一道影子在他的头顶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树干上悬吊着一个人,已然僵直。那张脸上的淤青尚未散去,有人认得,那是张三的脸。
不知何处断续传来唱曲的声音,在寂静暗沉的夜里回荡开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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