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裤子

作者: 无花扶疏 | 来源:发表于2021-04-14 12:16 被阅读0次

外婆只有两条能出门的裤子,一条是青色的的确良面料,还很新,太阳底下闪着蛇皮似的光,摸上去也和蛇皮似的,触手生凉。另一条是深红的棉布料子,和青的那条比艳美得多,虽说有些旧了,但因着这旧更生出柔雅的韵致。像一张抹了过浓的妆的美人脸,被洗去了刚刚好的一层。我妈和我五姨为争那条红的已经闹了近半年的别扭,终于快要到决出胜负的时候。

1990年春上,家里五个姐妹,除了小姨还小,四姨升学,大姨嫁人,只剩我妈和五姨没有出路。正是心里暗急的时候,在省城上大学的我舅舅忽然有一个礼拜五冒着细雨回来了。他坐了整二十七里的摇摇晃晃的铁皮子班车,又走了十二多里的弯弯烂烂的稀泥巴路,一是因为田里插秧的活正紧,他回来帮我外公担两天,二是为给两个妹妹带来个招工的消息:他的一个同学,家里开衣服厂子的,现在要缝纫女工,包吃包住,一个月80多块,礼拜天就可以和他一路去。

两姐妹当然都想上城里打工,但现在正是春种时候,不能都走,必须有一个留在家帮着干田里地里的活。我妈和五姨于是作了约定,没能去城里的,可以穿走那条红布裤子。然而最终的决定权是在我外婆手上。礼拜五夜里,灶房里没有灯,但灶里烧着火,刚到家的我舅舅就坐在热灶边上吃一碗热水泡的冷饭,一边扒饭一边宣布了这个消息,我外婆听完挥挥手,把我妈和五姨都赶去洗脚睡觉。

究竟她会让我妈和五姨谁去,谁也说不准。按道理来说,该让更大的去,也就是我妈,她也比我五姨能干多了。可是家里向来是小的受宠,更何况我五姨原先得脑膜炎差点病死掉,她由着这失而复得的一次更得父母的怜爱。屋里屋外轻松的话,向来都是偏着她。

礼拜六的一大早,我妈就开始行动了。她比平常更早起了大半个钟头,以往,她是在房里有点微微雾雾的白光的时候醒来,等那团白光慢慢散开,散到她身上来的时候才起床,但那天她天还没亮就醒了,她张着眼等着,等看到一丝暗光悄悄的灰灰的照进来,才照到窗户缝底下,就起来穿衣了。

她先在灶屋里起了两地方火,一处烧全家洗脸用的一吊壶热水,一处蒸作一家人早饭的几个红薯,等两边的水汽都噗噗的涨起来卷起来往外跑的时候,她已经去猪圈里筛好了猪草,浸在昨天淘过米的潲水里一起倒给家里唯一的一头阉猪了。这个时候,五姨才揉着眼睛半梦半醒的走过来,看到原本是她的活都被我妈抢先干了。

我外婆就跟在五姨背后看着蒸汽腾腾的灶房,我五姨乐得轻松,倒完热水洗脸,又拿筷子去扎滚烫的红薯。而我妈走进来一点邀功的意思都没有,她肩上背着个空竹篓,手里还拎着个半手长的条筐,问外婆是不是现在走。

早饭前的例行劳动是,外婆去后面山上割第二天要喂的猪草,我妈去前面的菜园子摘一天要吃的菜,但那天我妈主动背起了竹篓子,把更轻巧的条筐篮子递过去给我外婆。我外婆接过条筐,看了她一眼,这一眼里做女儿的和做母亲的一个展示一个明了,交换了这一早上的用意,但母女俩都什么也没说。只有我五姨在那里呼呼的哈着气,在嘴里晾凉热红薯。

接下来的两天,据我外婆说,我妈那干活的劲唯有她五六岁饿得慌的时候,吃了一回我老外婆在茶叶树里找到的一窝鸟蛋,于是见天儿去钻茶叶丛的劲头可比。连一向感觉迟钝的我外公也觉出了,礼拜天的下午,我妈屋里屋外的找事干,实在活都干尽了,就非要抢过我外公的喷洒器帮着去打农药。那天很有点春天的日头,出来打农药的都是粗皮光脸的男人家,我妈被春日的潮气蒸得满脸热红,她踩着大了许多的我外公的套鞋,一步一拖拉的艰难洒着,眼看着周围的人快打完大半亩了,她还没走出小半条田垄。

我妈着急后悔起来,她生怕外婆回来看到这亩早该打好的田歪歪斜斜,不仅没完成,还干得不漂亮,毁了她这两天的完美表现。她越是心急,越是手僵,几次都握不住出药管,橡胶管打着旋,往她身上喷,她甚至觉得自己尝到了点,生苦生苦的药味。

于是这下才真的怕起来,她早听过谁家谁家的女人,被男人打的,生不出孩子的,被婆婆苛待的,一瓶农药往床上一躺,没有哪个是救转过来了的。我妈吓得顷刻就觉得自己要死了,她当即把喷洒器往地上一甩,三下两下爬上了田,光着脚往屋里跑去。

五姨在堂屋听她那台小收音机,似乎是在唱地方戏,见我妈蓬头散发,满脚泥点子的冲进来,脑子里顿时闪过许多不好的猜测,她见我妈往里面跑,忙跟着跑,边跑边大叫我外公外婆。

外婆还在山上砍柴没回来,我舅舅和她一起,外公按理说应该在家,却不知道到哪去了。总之是叫谁都没人应,我妈被五姨这么一叫,更加悲从中来,觉得自己要是没救了,家里人都没见着最后一面。

偏偏屋里一口凉水也没有,她只能到后院井边上现打,五姨在旁边帮着摇,好容易打上半桶凉浸浸的生水,我妈便死命漱起口来。漱完了口仍不知道那点溅进嘴的农药到底起没起效,太阳西斜了,五姨陪我妈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不知道是在等我妈体内的毒性发作,还是在等家里其他人回来。

“你说他们是不是在山上商量让我们谁去打工。”五姨冷不丁的冒一句。

我妈没说话,她只是惊魂未定的坐在那里,头脑轰轰的,却什么也没想。

外婆和舅舅忽然从屋旁那条上山下山的小径闪出来了,我妈和五姨都站起来。我外婆还没进屋脸就黑板板的吓人了,一双眼睛历厉地压着气,只等找到谁就箭一般的射出去。无疑她是看到了田里的狼藉,喷洒器和我外公的套鞋都留在田里,刚插好不多久的嫩秧被我妈慌忙中踩踏了几株,药当然是没打完。

过了这么一会,我妈知道自己似乎是不会死了。生生死死的后劲过去,更加现实眼前的问题就浮上来,她知道这两日的努力是功亏一篑了,巨大的后悔阴潮潮的如这春天的夜一样,从她的脚底森森冷冷的爬上来。

可能是这副光着脚的凄惨的可怜相打动了我外婆,也可能是不小心吃进去的那点农药确有风险让她觉得情有可原,还可能是这两日我妈的殷勤使得功过相抵,总之外婆并没有苛责我妈,在她眼里,把危险的农药交给我妈而自己跑去和人下象棋的我外公显然拥有更大的罪过。

外婆忙着声讨外公的时候,我妈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这一放松才发觉之前脚上感受到的异样其实并不全来自心理,许是光脚踩了才打过农药的田,回来又只顾着漱口没有洗脚,她的脚上密密麻麻起满了红疹,看上去很是骇人。

又打发五姨去山上找一种敷起来凉凉的能消炎的草药,大概是野薄荷之类的。五姨摸着黑瞎找了一通,竟然也带回来好几颗能用的,外婆临时找不到捣药的东西,就拿了好几根筷子攥在一起,弄碎了给我妈敷上。舅舅本来是打算赶礼拜天最迟一趟车走,但他一回来就背起被我妈丢下的农药喷雾器,下田里继续打药去了,回来的时候正合他礼拜五到家的那天那样晚。

宣布决定的时刻被推迟到了礼拜一的早晨。

我妈原以为经过这么兵荒马乱的一天,脚上还辣辣的疼涩涩的痒着,应是睡不着的。但她一躺下去,或许头还没落到枕上,只一钻进散发着温甜棉花气味的被窝里,黑暖如沃土的春夜便从天而降,将她昏头裹去。

醒来的时候是外婆坐在她床边整理一个外公教书用过的旧背包,她房里放着衣橱,外婆进进出出的收拾行李,不消说也是要给出去打工的女儿的。我妈一下子警醒过来,但她闭着眼,装作没醒的样子。等外婆要拿个什么东西出去了,她才坐起来偷偷去翻那包里,她看到最面上躺着条的确良的青色长裤,待再要翻,又听见我外婆要走过来的声音,忙躺了回去。

任何一场比赛,在宣布胜负的前一刻,总是容易想象自己赢。尽管经过了昨晚的失误,但我妈心里还是觉得外婆应该会让她去,五姨懵懵懂懂的,什么也不会,不能干也不聪明,怎么说都最该让她去。她闭着眼躺在床上,想的不是会不会让她去,而是怎么让外婆把那条青的裤子留下,好把红的换给我五姨。

外婆收拾好了,她有点费力的拉上了背包的拉链,听声音也知道这包是那种母亲式的紧实,一丝缝也多不出来,一点空也少不下来。接下来该是叫背包的主人起床,我妈僵着身子,听见外婆往她床边走过来了,这时忽的外面响起一声春雷,像是从后面山上劈过来的,因为还伴着一阵猛风,使山上的樟树叫得极惨烈。我妈正是紧张的时候,被吓得一抖,只好就着雷声缓缓睁眼,装着刚醒的样子,却看见我外婆已经走过了去,走到门边上了。

外婆推开了五姨的门,接着就传过来她小声叫五姨起床的声音,我妈在床上呆坐着,那边的母女开始了并不清晰的对话,只知道外婆的声音是严厉的,连教带吓,而五姨的嗓子因为刚醒的原因,低低的哑哑的,当然是有些不敢相信,但仍是喜悦的。

我妈砰的一声往后摔去,她扯过被子蒙着脸,昨晚曾给予她无限安慰的棉被此刻又冷又潮,一股极尖极利的委屈一路划伤着从她的呼吸道里哽上来,她一口气提上来,就从眼睛里鼓泪出去了。

舅舅是早就收拾好等着了,五姨和他草率的吃过早饭,背着个炸弹似的包就出发了。天上很不巧的下过一阵大的急雨,此刻又很作美的只飘了点白丝似的细雨,兄妹俩都戴着草帽,但为了以防路上雨还会下大,舅舅还是拎了把伞。

出来送行的只有我外婆,我妈还在床上无声的气哭着,外公是在房里准备今天教书要用的器具。外婆一路跟着,从家门口的小径走出去,一直走到外面的大路上,被我舅舅反复赶了才往回走。

走回来的时候我妈依旧在床上没起,又过了好一阵,我外婆一个人喂好了猪割好了猪草,又从菜园子里摘回来一把水灵灵的菜心,我妈还是没起。外婆终于冲进房里要掀我妈的被子了,我妈才肿着眼出来打水洗脸,水是一早烧的,现在早就温温的凉下去了。外婆当然是看到了我妈的一双红眼睛,但她依旧是没好声气的叫她先去柴房里把鸡放出来吃食,我妈委委屈屈的去了,外婆坐在灶房里择菜,突然抬起手,往已经凉了的热水锅里添了把火。

但我妈放完鸡没有马上回去洗脸,她拐个弯回了房间,打开衣橱找那条深红色的裤子。原本那条青裤子要是给带去了的话,按理说谁也不该拿这条红的,因为外婆自己总要留一条能走人家的裤子。但我妈此刻正是觉得自己得点什么安慰都应该的时候,她伸手就要去衣橱里摸,并且想着等下就要穿上。

但她什么也没摸到,一股无边的恐惧突然降临,我妈踮着脚,半个身子都探到衣橱里去了,仍是没有找到。

“妈!”我妈转过身不管不顾的大喊起来,“你那条红的裤子呢。”

外婆没有应她,我妈于是一路叫着到灶房里去了。外婆正弯着腰添火,声音在烟雾里弯弯绕绕,她说,“给你妹带去了。”

“那那条青的呢?”

“也给她带去了。”

“她要那么多条裤子干什么。”

“你管什么。”

外婆的火早添完了,但她依旧背对着我妈,我妈盯着她冷静的背,一言不发,母女俩似乎毫无交流,又似乎在对峙。渐渐地,我妈从骚动的气愤和潮热的悲伤中抽离了出来,她感到一种失去了立场的难堪,而因着这立场的失去,她反而镇定了下来。

她下定了决心,等春天过完,说什么也要去城里打工。

一个春天可以很漫长。

从那声惊醒我妈假睡的雷就开始下雨,白昼下松松软软的蒙蒙小雨,夜晚下敲敲打打的潺潺大雨。

我妈和外婆日日都穿雨衣戴草帽下田,插秧、拔草、打药和开渠。在与土地的劳作中人似乎很容易产生一种和解,或者说驯服,在我妈,不光是与脚下这生根长苗的三亩水田,还有就是和我外婆。

她与我外婆在有条不紊的春种中重新收获了一种类似于士兵与军官的情感,导致她新生的叛逆精神很快烟消云散,在对母亲的服从当中,她如同钻进了春夜,感到一股黑暗温暖的安心。

因此春天过去了我妈也没有离开家,夏天到了也没有,直到秋天的时候事情才发生了一点变化。

五姨回来了。

五姨的回乡并不是那种得志意满的风光还乡,她穿着那条青色裤子,还背着那个旧书包,但早已不是那种经过母亲之手的干净整洁了,事实上,她看上去相当混乱无助,浑身灰扑扑的,在秋天的艳阳里拿着那把带过去的旧伞。

原来五姨手不够巧,踩缝纫机的时候被扎了好几次,出活量低,质量也不够好,似乎和同宿舍的女工处得也磕磕绊绊,同事老板都有意见,终于她被赶了回来。然而我五姨虽说不够聪明能干,骨子里却很有侠气,她回来第一件事是翻出那条被她带走的红裤子交给我妈,看得出五姨并没有穿洗过,裤子的色相和柔软都没有坏。

我妈接过那条红裤子,用手抚了两下把裤面上的褶皱抚平,就连着五姨的其他行李一起,塞进了衣橱里。

就在五姨回来的这一天,我外公下班回家带回来一个消息,他教书的小学发了通知,按照教育局一种被民间俗称为“接班”的规定,如果他提前退休的话,可以由他的一个子女接替他的工作。

等于天上掉下个铁饭碗。然而饭碗只有一个,家里却有两个赋闲的女儿。

这次我妈什么都没准备,反而五姨暗暗殷勤了起来。其实她不用如此小心,对于四体不勤的五姨来说,没什么比一份安稳的教书工作更合适她,倘若错过这次,外公外婆会操心她再难找到合适的生计。而我妈,显然是被预备接受更艰难的道路的。例如每天清晨,我妈要出去冒风冒雨的摘菜喂猪,而五姨只在屋子里烧烧火。

我妈再次起了去城里打工的决心,五姨倘若接替了外公的工作,下课便能在家帮忙,何况外公又退下来了,家里的活用不着这么多人,正是可以让她走的时候。她找外婆要过那个旧背包,但她没动那两条裤子,一条也没装上。

要离家的那天早晨似乎也是下雨,但没有雷,因此外婆走进来,再次装睡的我妈没有被戳穿。秋雨不像春雨,是一场一场的寒,凉意在山里四袭,也溜进屋子里来。外婆先是按了按我妈的被角,在我妈的床边坐了下来,又伸手拂开糊在我妈脸上的发丝,轻拍她的肩膀把她叫醒。告诉她,早两天就把她的名字报上去了,今天学校来了消息,决定把她分配另一个山区的小学去教书,当天就走,还赶得上今年下学期的开学。

于是就走了,仍是一个落雨的大清早,仍是只有我外婆殷殷的跟在背后送行,我妈临走前只做了一件事情,她把那条红布裤子翻了出来,放在我五姨的枕头边。

五姨闭着眼,也许是没醒,也许是在装睡。她后来就嫁人了,她和第一个丈夫的婚姻很是遇人不淑,听说相亲的的头一面,就穿着那条红布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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