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5月底,我休学在家,预备三个月后由理科转文科。亲戚邻居们都来问,这孩子怎么在家,不去上课。父亲认为丢人,就替我编了个借口,要做鼻炎手术,休学一年。其实做鼻炎手术不过十天左右的事,哪里用得着休学,但奇怪的是没人追问他。
我本来也有点鼻炎,借着这个机会,父亲就逼我硬去做了手术。
做手术的时候,先用东西把我绑住,然后局部麻醉,当他用钻子在我的鼻孔里精心打磨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被钉子钉在板凳上的鳝鱼,任由他们宰割。
做完手术,鼻子被包住,只能用嘴呼吸,喝水非常麻烦,一不小心就会倒灌进鼻子里去。每天输几小时液,输到手浮肿。
我在医院带了一本喜饶尼玛的《一个真实的西藏》,通过这本书,第一次对西藏历史文化有点最粗浅的认识,知道了“莲花生大师”,“米拉日巴尊者”,“宗喀巴”一类的密宗大师,但不过也是当传奇故事去看。
两年以后,我和一些朋友骑自行车从成都沿川藏线到甘孜各地,最后南下丽江。虽然还不是西藏,但一路看到大小洁净的白塔,参观庄严肃穆的寺院,时时把眼中所见,与书中的文字对应,把自己投到一个设定的圣洁的情景中,真有净化身心的作用。甚至一次坐在面包车上,我一闭眼,泪水就止不住的往下流。
一 所谓“通俗文学”
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星期后回到家,这时离开学还有两个多月,我开始想读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在李敖看来,武侠小说是下流的,包括金庸。而且他说自己从不看武侠小说,但有人从他以前的文字里找出证据来,证明他应该读过不少。我基于以前的阅读习惯,也认为武侠言情一类是根本不入流的东西,所以在心里对李敖的说法也表示赞同。但是我周围有不少同学还对武侠保持着兴趣,无论小说还是电影电视都津津乐道,这让我觉得也应该看看。
本来准备从民国《江湖奇侠传》之类开始,但拿来一看,小说结构章法非常奇怪,很不合我的阅读习惯。于是越过民国,直接读梁羽生,看了一部《龙虎斗京华》,规规矩矩的作品,就又跳到了金庸。那“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十四部作品,我大概一口气读完十二部。我想起小学玩插卡游戏,一玩不可收拾,最后父亲把卡没收,我才止住。这种感觉何其相似!
应该不是练《葵花宝典》有人推崇金庸学识渊博,认为他的小说体现了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这是胡说八道,金庸的学识比你我高固不待言,但要比起他同时代同层位的真学者,还是有相当差距。小说的价值不在于体现了传统文化,还是现代文化,东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他就是体现了外星人文化,好小说仍然是好小说,坏小说仍然是坏小说。
小说能塑造一个留得住的人物就是很了不起的事,他塑造的萧峰,张无忌,韦小宝,令狐冲等等都是站得住的,而且性格各异,都有鲜明的特色,并通过人物展现了不同的人生,以及多样的价值观,儒家的,佛道的,江湖豪侠的,流氓瘪三的,所在皆有。
王小平的《我的兄弟王小波》序里,把王小波和金庸做了比较,说王小波擅长小结构,金庸善于做大结构。这话很有道理,王小波的作品就是长篇也像是小结构焊接成的,比如《万寿寺》。金庸的小说,都是报上连载,但结构非常好,才气就是才气。
硬要把通俗文学和严肃文学划上一条线,那金庸也是通俗文学中的一代雄主了,西方文学史上写通俗历史小说最著名的自然是大仲马,金庸和他相比,并不逊色。(网上搜到,竟然真有称他为“中国大仲马”的。)
武侠小说好看,但动辄几十上百万言,实在耗时间,所以自那以后,我也再没读过什么武侠小说,这里所说,都是凭记忆妄谈。
接着就看了些古代小说,《封神演义》,《钟馗平鬼传》,《三遂平妖传》,诸如此类的古代神魔小说。有一部民国重新发现的《何典》,鲁迅,吴稚晖,刘半农都说好,我也看了。也是各种鬼,江浙方言,脏话连篇,思想带有反主流色彩,批判性破坏性很强。后来读大学在旧书店竟然买到八十年代的《何典》,品相很好。
通俗文学除开专为男性创作的武侠、神魔一路外,还有一路更多为女性读者准备的作品。
民国时候有所谓鸳鸯蝴蝶派,张恨水是其中代表。《啼笑姻缘》以及后来续的几回都看过。张恨水在鸳鸯蝴蝶派中算格调高的一位,有一点新思想。但作品里还是充满了旧套路,于是一本《啼笑姻缘》后也就没什么心思。买到过他的《八十一梦》,表面上怪力乱神,实则是幽默讽刺,觉得反倒比《啼笑姻缘》有趣。
那时我并不知道张爱玲最有名的作品是什么,只是胡乱买,读了一本散文集,一本短篇集。
这就是张爱玲自夏志清以后,文坛对张爱玲能比较公正了,但在当时我们这些什么都没见过,却眼高于顶的中学生看来,总觉得她格调不够高。
我文科班上的一位女同学,父亲是律师,十多岁就到美国玩过一趟,英语极好,正宗的小资产阶级出身,热爱的却是余华,苏童的作品。一次提起张爱玲,他嘴一撇,“小资产阶级”。
不过“小资产阶级”就不能有好的作品吗?张爱玲的小说又岂是专门为“小资产阶级”写的,至少祖上贫下中农的我,就以为她的笔墨足以扫倒一大片“著名作家”。
人性是相通的,我离小资的生活虽有不小距离,但喜怒哀乐却都有同样的身心规律起作用。有人关心社会历史,国计民生,民主米煮,就不该有人关心一下人的感情世界吗?
该有的,张爱玲总会有她的位置,谁也抹不掉。不过这高傲、冷峻、敏感的女人,未见得就高兴我们碰她。
她有一篇《雨伞下》,文章极短,录在下面吧:
下大雨,有人打着伞,有人没带伞。没伞的挨着有伞的,钻到伞底下去躲雨,多少有点掩蔽,可是伞的边缘滔滔流下水来,反而比外面的雨更来得凶。挤在伞沿下的人,头上游得稀湿。
当然这是说教式的寓言,意义很明显:穷人结交富人,往往要赔本,某一次在雨天的街头想到这一节,一直没有写出来,因为太像讷厂先生茶话的作风了。
二 梦游 当代文学
中学校门右转大概百步的位置,有一家药店,药店主人医术并不高明,但为人和气,见人就是微笑,带着点读书人的矜持。他的门边常有一个老头摆一个旧书摊,卖教辅,杂志,以及些文史类书籍。
我在这里买到不少八十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网格本”世界名著和古代小说。几乎是看到就买,渐渐这些几乎都被我买光了,后来他就向我推销旧杂志,《收获》,《钟山》,《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多是八九十年代的东西。在这里我找到不少过时了的中短篇“名作”,卢新华的《伤痕》,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刘心武的《班主任》。在2010年看着二三十年前的杂志,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年代的人,而写这些小说的人正要借着我手里的东西在文学史上留名,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手机是我阅读的一大利器。语文课本上到单元末有时会有一篇介绍各个时期的文学作品和代表作家的文章,我把他们一篇篇撕下来,订在一起,就是一本极简的“世界文学史”。我用手机一个一个去搜索那些人名和书名,由此构成我自己的文学史概念。
当代文学的部分,显然是落后的,它所介绍的作品往往是现实主义的,而且有比较浓重的政治色彩和时代烙印。我在手机上读到了《天云山传奇》(不是武侠小说)、《芙蓉镇》这一类作品。
另外是一批所谓“重新出土”的二三十年代生人的老作家。陆文夫的《小贩世家》,《美食家》,邓友梅的京味小说,《鼻烟》,《那五》,张贤亮的小说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最著名的当然还是汪曾祺的散文和《受戒》这些中短篇。
我一向读书有不喜欢随主流的臭毛病,不知道有畅销书的概念,当我的同学们在竞说村上,三毛的时候,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最多从杂志上看到些边边角角的故事。
当代文学的主流自然是余华,苏童,莫言之类。但这些我都读得极少,《活着》看过,是别人推荐,后来大学买过《第七天》,印象极坏,其实是用一个故事,串出一个“新闻摘要”,批判性有,可绝不是好小说。《城北地带》看过,也是别人推荐。莫言没人推荐,我也几次想看,都不能卒篇,如《红树林》,大概是我印象中语言最坏的当代作品了。
王朔看过一些,不过都忘了篇名,《顽主》记着。当时借了《我的千岁寒》,看半天不知所云,怏怏地又还回去。直到读大学又再看,原来这时的王朔,已经不是早年的王朔,更先锋了,他说他要创造一种新语言,可某些地方,我但觉得他在学王小波。
理科班上时某班干部,在讲台上突然讲起李敖来,说他说“我是流氓我怕谁”,这话不好。我当时正和边上同学说话,一时没来得及反对。心里却想这明明是王朔讲的,又骂到,王朔什么东西,能和李敖比吗?
我那时还完全没读过王朔,当我后来真的对他有些了解时,才发现他的可爱。李敖有知识分子情节,自觉是精英阶层,要心怀天下的。而王朔相反,他自己就觉得自己是劳苦大众,不是作家,也不是什么知识分子。说话做事就凭着自己高兴,要说就说了,要骂就骂了,骂错了再改就是,李敖就从没承认自己有错过。
王小波大概是八九十年代作家里朝西方,朝现代派走得最远的一位。他父亲是逻辑学家,怕后代学文科,容易惹祸,希望他们学理科。他那一代兄弟姐妹读理科的不少,王小波自己则做了社会学,所以他的小说里理科知识丰富,这都有家庭背景。
其实除《黄金时代》及一些以自身为原型的短篇外,王小波很少对这个世界发言,但并非他不关心这个社会,何况他是一个有抱负的社会学家。他的气质本身就是独特的,王小波式的戏谑,智慧,冷静以及王小波式的个人主义都贯穿在他的字里行间。只有以生命化作文字的作家,我们才能说他是不死的。
铁凝那时候还有点实验气质,《永远有多远》,就比更早的《哦,香雪》要洋气得多。现在是先锋音乐家的刘索拉,那时正是先锋小说家,他在中央音乐学院读书,同学有谭盾,陈其钢等,他的成名之作《你别无选择》就是写他们一群现代艺术家在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生活。
我最喜欢的两位作家是马原和阿城。
八十年代有“先锋派三家”之说,就是余华,王朔,马原。余华,王朔的名字时不时还在大家视野里出现。马原则早就销声匿迹,躲到云南西双版纳,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这几年大概有两次他的比较重要的新闻吧,一次是新书出版,一次是在云南被当地人打了。
作家中的“高人”之一,最高的大概是“天津大冯”冯骥才在我读他的时候,也就是六七年前,他的作品同样很难找,只在租书店里看到一本小说集《虚构》,因为租书店要关门大吉,书都低价出售,我得以用五块钱买下了这本《虚构》。
马原很喜欢玩技巧,那时轰动一时的所谓“叙述圈套”就是他的杰作。《冈底斯的诱惑》全是没头没尾的片段,打乱了放在一起,完全放手让读者自己去整理。
马原的作品不关心社会,也不正面谈什么人生,他所写的那些异域风情和奇特的生活,只是他觉得值得写的故事。他是一个为艺术而艺术的小说家,这是他和当代很多作家不一样的地方。
他还写过一些介绍西方小说家的文章,以一个小说家的眼光,去看另一个小说家,比起一般没有“实战经验”的文学批评家确实要高出一截。
他自己也说过,他不是勤奋的作家,作品很少,渐渐读者也就忘记了他。
百度“马原”,得到的最多结果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缩写。
阿城,简直是传奇了。
江湖人称“阿老”王朔像一文坛警察,手里拿着板砖,看谁装牛逼,就拍谁,但他说过,北京城这块地方每几十年就有人成精,最近成精的就是阿城。
他的三部最有名的小说《棋王》、《树王》、《孩子王》都是独树一帜的作品,当时除了他没人能写出来。有人说这是寻根文学,是寻找传统文化。其实阿城就是这根上长起来的,从来没断过,读者以为是寻根,在阿城或许只是夫子自道。
《棋王》拍过两部电影,大陆由谢园主演,香港的由梁家辉主演,配角中有金士杰,然而即使是梁家辉、金士杰这样的好演员也挽救不了港版《棋王》这部烂片。《棋王》本来讲的是超越,而港版电影中却总想到反映时代,批判文革,又在反映和批判中穿插一个无聊的现代故事,把一部电影搞得半截政治半截商业,完全与原著精神相背。大陆版《棋王》要好得多,但导演对原著的理解无疑也有相当的偏差,拍摄的条件也限制了电影更好的可能。
我希望有哪位大导演,能重拍这部杰作,阿城不一天挺闲的吗?他可以自己做编剧指导你们。
三 外国文学
外国文学一直在不紧不慢地读一些,积累到十八岁,我可以比较轻松的列一个50部的推荐书单了。
这些名字无非是司汤达,雨果,巴尔扎克,左拉,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狄更斯,莫泊桑,霍桑一副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稍微轻松些的就是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博马舍,梅里美,歌德,显克微支,大仲马,小仲马。如你所见,50部有九成以上都在1900年以前。
我的20世纪以后外国文学的基本知识来自马原的书以及语文课本后面的介绍。
在旧书摊买到了《教父》和《西西里人》,知道了马里奥普佐,却不知道马龙·白兰度白兰度和阿尔·帕西诺。接着是《在路上》、《百年孤独》、《烟草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钟归阿达诺》。在卖旧书的老头那里,第一次听来了加缪,读了《局外人》、《鼠疫》。
就是这一版,可惜没有清晰的图因为加缪,读到萨特。两本《萨特精选集》,收录了萨特最重要的剧本、小说以及一些论文、自述。
但我不得不承认,因为缺乏背景知识,我对所有这些外国小说,都读得很坏。我把另一原因归结为翻译,他们惯写的那种大长句是我最厌恶的。
我没有读懂萨特,对他的文学作品我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感觉。但透过其他的一些书,我开始对他有一点了解,是关于他的学说的通俗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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