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记

还魂记

【一】

方晴缓缓睁开眼，看到一抹修长的身影站在床前，他刚俯下身，泼墨长发便轻巧地滑过肩头，擦过脸庞。“醒了？一会儿起来把桌子上的粥喝了。”低沉的嗓音柔声道。

“好。”她乖乖地回答。每天的这个时候，是让方晴最幸福的时刻。初生的暖阳透过绿纱窗，洒在床边含苞待放的兰花上，若有似无的香味在流金的散光中幽幽而来，其中夹杂着些须的桐木清香，那是沈唐身上的味道，一觉醒来有他在，就是幸福。

沈唐拿过方晴枕边发着薄薄烟光的灵石，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方方正正的檀香木盒子里，方晴看着他的动作倏然笑道：“你捧着它就像是在供着一尊佛。”

沈唐盖好轻巧的盒盖，回头佯装怒道：“它就是佛，救你命的佛，我怎么能不好好供养它?”

方晴笑的更欢了，“有那么严重吗？我现在不是挺好的。”

“有。”沈唐正色道。

看他这样，方晴收敛了笑容，朝他扮个鬼脸。方晴知道沈唐很在乎她，特别是那次她溺水后，沈唐对她的一言一行更为上心了，稍不适，便万分紧张。

“我去琴房了，你记得吃粥。”沈唐嘱咐道。

“遵命，我的斫琴师。”方晴挥挥手。

沈唐嘴角上扬，微笑着开打房门走出去。

【二】

方晴吃罢早饭，懒懒的靠在房檐下的躺椅上消食。此时的太阳已经高高升起，融融的温度逐渐变的灼热，光线也略有些晃眼。

她的手随意搭在自己肚皮上，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肚子上又是一层鼓鼓的肥肉？杨柳小蛮腰去哪里了？赶紧跳起来，走来走去。想着都是沈唐把她养的太好了，不让干这，不让做那，整天吃了喝，喝了睡，搞得肥膘一身贴。

不如活动活动，做点家务吧！方晴瞅来瞅去，看看有什么可做。屋脚处一篮子待洗的衣服进入眼帘，方晴端起它，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去。

溪水淙淙，波光粼粼，微风慵懒地拂过树梢而去，大柳树底下也有几个妇人在洗衣服，方晴端着木盆加入了她们的行列。

“听说了吗？最近又有人死了！”一个皮肤有些黝黑的中年妇人勾着头，朝他们嘘声问道。

“咋没听说，都传的沸沸扬扬了，听说这次死的比上次的还要惨，眼眶凹陷，就是一副干皮裹骨头，都说啊，是小镇里出了妖怪。”白白胖胖的中年妇女抢声回答道。

小镇死人？方晴心想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档子事儿，果然是最近闲在家里，消息太闭塞了。

“大娘，大娘，你们说的死人，是怎么回事？”方晴好奇地问。

“你还不知道？最近小镇隔一段时间就会死个人，大都是年轻气盛的小青年儿们，那死后只剩一具枯尸，就像是被妖怪吸光了精魂一样。”中年妇女把身子往方晴身边靠了靠，“小姑娘，你可得当心点。”

方晴尴尬地笑了两声，权当做回应。

她低头看向河面，水中的衣物荡漾出层层波纹，悠然散开，倒映出她那张白净脸庞。她正看着自己的倒影发呆，忽然水中的人脸变了，变成一张披头散发的脸，那张脸上的星亮眸子里似乎饱含着许多无奈与哀伤，鲜红欲滴的唇角微启，从水里猛地伸出的一只瘆人惨白的手摸在方晴粉嫩的脸颊上，声音瑟瑟道：“跟我走吧，跟我走吧......”

方晴睁大了瞳孔，呼吸急促，有些喘不过来气，也说不出来话，她想用力地板着那只就像是黏在脸上的手，可是怎么也动不了。

“姑娘，姑娘！”方晴突然清醒，发现那两位大娘正拽着她，周围也有其他人在围观。

“姑娘，你怎么往河里倒，是不是没有睡好？”皮肤黝黑的大娘关切的问道。

方晴缓缓神，点头答道：“是......是有些没睡好。”

“哎呦，小姑娘家怪可怜人的。”大娘叹息了一声。

方晴轻声对她们说了谢谢后，大家伙也都各自走开，继续洗衣服。方晴心里乱糟糟的，整整衣裳，端起木盆离开河边。

【三】

沈唐回到家，看见方晴端坐在桌子前，望着烛火发证。他悄悄地走到身后，弯腰环抱，把头放在她柔弱无骨的肩头，轻声问道：“这么出神，想什么呢？”

方晴转过头，嘴角擦过沈唐的脸，顿了一顿，说：“听说，最近外面死人了。”

沈唐的动作变得有些僵硬，但很快又柔和下来，道：“听谁说的？”

“有几个在河边洗衣服的大娘告诉我的。”

“你去洗衣服了？”

“我.....这不是重点好不好。”方晴有些撒娇道。

“你身上还未大好，就不要来干这些事情。”沈唐眉头紧锁，“万一......”他的嘴几张几合，始终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方晴看他紧张的神情，说：“好啦，我知道了。放心，我心里有分寸。”她的手摸摸沈唐的头，安抚道。

“不管别人怎么样，只要我们好好的就行。”

“嗯。”方晴重重地答道。她的眼神望向门外，有一片花瓣打着转飘落在地上，花尖刚着地，又被风吹起，掠过墙头，不知道去了哪里。

还是不要告诉他了。方晴想到沈唐关切的脸色，决定暂时不说自己在河边的遭遇，免得他又费力担心。二来方晴只以为是大病未愈，也并未太过上心。

【四】

“晴儿，晴儿，快来谁来了。”沈唐的声音有力的声音穿透房门。方晴忙掀了门帘去看，只见一个约莫有二十岁左右的男子跟在沈唐后面，他身着粗布短衣，后方背了一把剑。这脸也有些熟悉，怎么想不起他是谁呢？

“是那时候住在咱家的小道士！”沈唐笑着说道。

“哦哦。”方晴快速答应着，她似乎有一点点印象，但又不深刻，毕竟那个时候的她刚刚溺水醒来，身子还很羸弱，事情记得不甚清楚。

“快来屋里坐。”方晴掀开门帘，请他进去。

“谢谢嫂嫂。”小道士有礼貌地答道，他看方晴的眼光有些奇怪。方晴摸摸脸，难道是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今天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我都没有给你准备上好酒，你且坐一坐，我出去给你买坛好酒回来，我们一醉方休。”沈唐说着欲转身出门，方晴上前，挡着他的去路：“你们兄弟好不容易团聚一回，还是好好陪陪他，我去买酒吧。”

“不行。”沈唐干脆利落地回答。

“你还是这么紧张她。”小道士自己倒了一杯水，抿上一口，若无其事地说道。

“瞧瞧，人家都笑话了。再说酒坊就在咱这条街的拐角处，没事的。”沈唐也不好再说什么，方晴遂拿了银两出门。

【五】

方晴提着两坛酒进了家门，刚想着今天大家难得一聚，不如问问他们想吃点什么，自己照着再去买几样菜。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声吆喝传入方晴的耳朵里，这个声音不像是沈唐的，应该是那个小道士。

“你这么做是违反天道的！”那个小道士又吼了一声。

“什么天道，我就是天，我就是道。”沈唐怒气冲冲的回应中还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摔碎了茶壶、杯子等瓷器。

方晴赶紧跑进屋，只见地上一片狼藉，破碎的茶杯，掀翻的桌子，还有两个怒容满面的人。

看到方晴进来，沈唐瞬间压灭了脸上的火焰，轻咳了两声，“晴儿回来了。”

“告辞。”方晴话还未开口说话，小道士冷着脸，转身就走了。

“你们怎么了？”方晴问。

“没有，没有什么。”沈唐蹲下身去捡地上被摔碎的茶杯。

“我刚刚听他说......”

“没事，刚刚那些都是气话，我们真的没事。”沈唐抬头看着她。方晴却从他妄想给的安定眼神中看到了丝丝闪躲。

既然他不愿意说，方晴也不再追问，虽然她实在是很好奇到底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六】

日子还是一如往常一样，无波无澜，淡淡流走。

沈唐准备好早点后，照例去了琴房。方晴起来，喝完桌子上的莲子粥，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开门，是前几天那小道士。

“沈唐去琴房了。”

“我不找他，找你。”小道士正色道。

“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方晴疑惑地问道。

“我，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小道士好像下定了决心。“跟我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说罢转身走出去，方晴犹豫一下，也快步跟上。

小镇外的山坡，绿树成荫，百花斗艳。方晴跟着小道士来到一座墓碑前，小道士挡着石碑的身体慢慢挪开，沉吟道：“你看。”

方晴抬眼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上面写道：爱妻方晴之墓。

这，这，方晴吓得说不出话来。“你没看错。”小道士说，“这是你的墓碑，现在的你本应该躺在棺材里面。”

棺材？棺材里？！方晴感到头疼，那张披头散发的脸又突然闯进她的脑海中，面容比上次水中见到的更加瘆人，脸上是溃烂成堆的皮肤，还在一层一层地往下脱落，仿佛来自千尺寒潭的声音幽幽说道：“跟我走吧，跟我走吧！”

方晴抱头大叫，小道士立即画了一道咒符定在她身上，才微微缓下来，摆脱窒息而死的感觉，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我这是怎么了？”方晴喘着气问道。

“那是你的魂魄。”小道士回答道。

“魂魄？”方晴思索良久，一字一句地说：“是那次溺水吗？溺水后的我已经死了，对不对？”她的声音有些不确定，有些苦涩。

小道士沉默了。

【七】

她猜的没错，那次溺水后，方晴已经停止了生命迹象。

方晴原是京城里显有名声的方府大小姐。有次，一位斫琴师要为方府献上一把古琴，听说这古琴乃是千年桐木制作而成，弹出来的声调韵律铮铮有声，是世间独一无二，更听说这位斫琴师相貌不凡，才华横溢，在古琴方面有着极高的造诣。

方晴便带着好奇心隔着屏风偷偷地往客房里瞧，当她一眼看到那位斫琴师时，就把自己全部情感托付给了他，暗下决心此生非他不嫁。郎有情，妾有意，无奈父母嫌弃斫琴师出身卑微，不予同意。

于是两人出逃私奔，乘船顺流，连夜南下。可天有不测风云，湍急的河面上掀起狂风暴雨，来势凶猛，小船飘摇，人命濒危。

方晴一个小不心，失足落水，等被打捞上来，已成了一具冰凉尸体。沈唐把方晴安葬后，伤心欲绝，不再斫琴，不再谱曲，整宿整宿地烂醉如泥。

与沈唐交情颇深的小道士实在看不过去，便把塞外一位奇人异士送的摄魂石接他一用，以聊思念未解之情。他嘱咐沈唐，此石可吸人精魄以续亡者性命，但不能过度吸取，否则会杀人性命。并说自己两个月游历回来后会取走摄魂石，在此期间也望二人能够尽述今生之缘。

后因小道士有事耽搁，延期一月有余才回来，竟发现沈唐试图想要方晴永留在人间，耽溺于摄魂石的魔力，毫无节制地取人性命。

【八】

天色稍晚些，沈唐回到家，家里初灯未上，方晴未在，心中甚是纳闷，习惯性地打开檀香木盒子，发现摄魂石黯然无光，旁边有张字条：爱妻之墓。沈唐暗叫不好，夺门飞奔而出。

无边的墨色悄无声息地垂满天际，草木也染上浓黑，耳边传过一阵阵地蛙叫虫鸣，连同沈唐的心也变得聒噪起来。他到达墓地时，方晴的尸身已躺在被掘开坟墓的棺材里，旁边站着小道士。

“我杀了你！”沈唐挥拳打在道士的脸上，把对方按倒在地上，死死地掐着脖子，一拳又一拳地挥了下来。

“沈唐。”

是方晴的声音，“晴儿，晴儿。”沈唐念叨着，匆忙地转身去寻。

在墓碑旁边，站着方晴的魂魄。

“晴儿！”沈唐抱住她，却从她的魂魄中间穿梭而过，什么都没有。“晴儿，晴儿，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还会活过来的，会活过来的。摄魂石，对，摄魂石。”沈唐哆哆嗦嗦的手从怀里取出摄魂石，一看见它仍是无光的暗色，气愤地摔在地上，身子也歪歪斜斜地跪了下去，哭声哽咽道：“为什么不行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方晴看着他这个样子，心如绞痛，柔声说道：“沈唐，我都知道了。我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也不枉活一次，遇到个真心爱我的人。这三个月是我过的最快乐的日子，沈唐，世间还有许多像我们这样伉俪情深的夫妻，不要再去拆散他们了。”方晴伸出手想触摸他的脸，却又缩了回去。

“沈唐，今生遇到你是我的幸运，来生我等你。”方晴魂魄逐渐变得透明，烟消云散。

“不要！”沈唐扑过去，却撞到了墓碑上，他蜷缩在石碑旁，忘记了哭泣，也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只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刻在石碑上的“方晴”二字。

【九】

“听说了吗？昨天夜里茂花巷里有一对小夫妻被妖怪抓走了。”

“哎哟，这妖怪可越来越猖獗了，吃人都翻倍了。”

几个妇人在菜摊子前交头接耳地讨论着昨晚又出现的妖怪杀人事件。

“可不是嘛，以后大家都小心点，就别随便出门了。”

“是是是，我想起来家里衣服还没洗，我先回家了。”

“我也有点事，也得走了。”

她们交换完彼此知道的消息，都匆匆忙忙地赶回家中，关好门窗。

但是，从那晚起，小镇再也没有死过人，传说中的妖怪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