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离婚!不过了!”
堂跟阿梅吼着,上去拉了她一把,又把手松开。
阿梅也气的火冒三丈,推了堂一把,堂一个趔趄,两步拖成三步,走到一半干脆不走了。阿梅已经走到了那扇木门前,扭头一看堂已经落在了后头,扯着嗓子嚷道:“走啊,离婚,谁不去谁是王八犊子。”
这样吵架的日子持续了长达半个世纪,然而当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足够久,期间还剩了五个子女的情况下,两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真的离婚的。
阿梅十分无奈,不到二十岁就嫁给了堂,按照她所说的那个时候啊,堂家很有钱,阶级分化嘛,地主与贫农的差别,也许当物质跟生活足够丰富的时候,爱情这玩意儿可有可无,但倘若连生存都没有了保障,又有什么资格去思考爱情与人生呢?
两个属马的人走到了一起,她小他十二岁,而在一起,也就是一辈子了。
当一个纷乱的时代到来,必将有一群慌乱的人逃开,闯关东成为了他们的不二选择,而阿梅跟堂就是其中很普通的两位,他们带着刚生下不久的大女儿二女儿背井离乡,前往陌生而熟悉的新疆域——东北。
说是熟悉,是因为那时有亲戚在这里。
那场浩浩荡荡的迁徙让很多人命丧途中,所幸阿梅与堂都安然无恙。
阿梅的一生是社会最底层人民努力挣扎,只为给自己家人谋求稍微幸福一点生活的一生。
刚到东北不久堂就不得不放下自己曾经“高高在上”的身份,跟随一帮身份为止的人每天下井勘探挖矿,而阿梅也不闲着,刚十来岁的大女儿带着二女儿,她自己则要每天凌晨步行翻过两座山去搬砖赚取工分,而回到家还要料理那一亩田地。
第三胎依旧是个女儿,在那样的一个年代,女的始终被误解为负担,但阿梅跟堂两个人从没有抱怨什么,他们为了生活操劳着,偶尔的争吵大概也不乏乐趣。
小儿子结婚的时候全家人都不看好,一个不努力工作的男人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这样两个人结合的后果实在令人堪忧。
两年光景,两个人重蹈了上一代覆辙,向阿梅与堂积极学习,势必把争吵升级,终于还是在种种情况下上了法庭离了婚,这又岂能跟阿梅与堂比较,两个不堪挫折不够努力的年轻人跟当年同样年纪却已经经历过闯关东跟种种磨难变故的一对夫妻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小儿子的前妻毅然决然地请来自己颇有人脉关系的律师哥哥,最终法院判定孩子归给了男方。小儿子也许开心,也许不开心,很快,将这个孩子扔给了自己的妈妈——也就是阿梅。
阿梅看到这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还是动容了,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不然让这个孩子跟自己小儿子受苦遭罪不成?
堂自然没有意见,他一向疼爱家里最小的那个存在——说是疼爱,实则是溺爱,他会打逃课打架的小儿子,却不容得别人说小儿子半句不好;他也会给小女儿带买来的葱油饼,却不管其他女儿期待的眼神。
“妈,从小爸就向着小的,好吃的好穿的都给小的”,这样的抱怨总会在阿梅的耳边响起,但她无计可施,甚至在大多数家庭中,女人是极其没有地位的,她已经算比较好的了——至少敢于抗争。
在一次次争吵中,已经成人的女儿甚至都会劝阿梅:“妈,要不你跟爸离婚吧,根本没有办法沟通,我们看不下去你这么难受了。”
日子还是得过,婚姻可以尽量选择沉默。
小孙子来第一天就给家里带来的惊喜——这惊喜让人刻骨铭心,气味源远流长、历久弥新。
大概是饿了太久了,两岁左右的小孙子来的当天就吃了远超大人的饭量,于是在夜深人静之际,他环顾四周,艺高人胆大,蹲在炕头将一坨鲜活而温热的屎精准无误地拉到了梅的鞋子里面。
小家伙的到来必然又让两个已经年迈的老人多了不少生活元素——新的争吵方向、新的努力动力以及一些新的喜悦跟悲伤。
时间就这样向前延伸,尽头是属于每一个人孤寂而落寞的坟,我们在岁月里许下的深沉,终于在经历中留下了泪痕。
小升初小孙子以全校考了全校第二十几名,一个噩耗也悄然而至——堂病了,直肠癌。
他的寒假就在那个医院渡过了,堂已经被病魔折磨的没了人形,阿梅虽然只去医院看过一次,但是小孙子也知道,她是很难受的,也许也正因为是难受,所以很少去看——况且去看了又能怎样呢,无能为力的自己还不如管好家里。
放疗化疗让本就有点秃顶的堂头发更稀疏了,他已经无法正常进食了,每天靠流食残喘,一天三顿鸡蛋羹,每天吃的药比食物的量还要大。
这一天是阿梅的六十六大寿生日,除了一个女儿在病房陪堂,其他人都去医院附近的饭店跟阿梅过生日了,她们都说好好过个生日,也算去去霉运,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剩下的饭菜还打包了些带回了病房,堂破天荒地吃了一点。
转眼第二天,东北少有的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堂跟小孙子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躺到了床上,眼睛微闭最微张,直到大女儿叫她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撒手人寰了。
这是一件并不完全悲伤的结果,至少他不是在病魔的璀璨与痛苦中离开,前一天还是妻子的生日,后一天便是他的忌日。
“爸走了。”
阿梅没哭,但眼眶还是红了。
小孙子问她:“奶,你不会哭吧,别哭啊。”
她说:“不哭,你爷爷这辈子也没有受过什么苦,该吃的都吃到了,死了也没遭罪,挺好的……”
小孙子把脸别过去,早已泣不成声,她明白,这辈子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疼爱他宠溺他了。
于是每一年,前一天还在欢庆生日的这家人后一天便要烧纸为了忌日。
两个大概一辈子都没有说过“我爱你”的老人也终究是白头到老了。
*谨以此文送给对我有养育之恩的爷爷奶奶。
*今天是我奶奶生日,明天是我爷爷去世十一年的忌日,这样的巧合每次想起我都觉得有些浪漫,吵了一辈子的两个人,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他身患绝症,却恰好在她过完六十六岁生日第二天撒手人寰。
*其实写到中间一处会有点湿了眼眶,因为我奶奶梅,真的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她一辈子没有读过书,后来为了跟我学过一阵子好不容易才会写了名字,那个时候她已经六十多了,她是个特别喜欢骂人的老人,但她内心的善良,隐忍,对这个家的付出都值得人唏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