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越剧(一)：背黑锅的荔枝

舌尖上的越剧(一)：背黑锅的荔枝

荔枝是一种亚热带水果。它的果壳像蛟龙的鳞甲，块块突起，颜色鲜红。剥开果壳，露出白色的果肉，晶莹透亮。轻轻咬下一口，味道甘甜，舌尖留香。

荔枝还是一种好药材。《本草纲目》记载，它的根可以治胃胀痛；果肉可以治腹泻体虚，尤其对血崩有奇效；果核微苦，苦中带涩，可以治疝气，缓解痛经，对鞘膜积液也有一定的作用。

这么珍贵的荔枝，在古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吃得起。

《西京杂记》写道，汉朝刘邦称帝时，南海尉赵佗就以荔枝进奉，可见它的身价。

到了唐代，荔枝更是蒙上了一层神秘绮丽又带点奢靡的面纱。

越剧《马嵬情殇》是一出折子戏。它是传统戏《杨贵妃》的高潮部分，以荔枝为突破点讲述了一个薄命红颜的一生。

杨玉环，这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女子，玄宗李隆基一见就难以忘记。

确认过眼神，你是对的人。封你为贵妃，恨不能倾尽天下对你好。

从此，这位开创了“开元盛世”的英主，沉溺于檀板清曲，沉迷于霓裳羽衣，沉醉于风花雪月，再也不想上朝——他只要爱情！

杨玉环爱吃荔枝，偏偏荔枝难以保鲜，因此愁眉不展。为博红颜一笑，李隆基想了个办法，派专人从海南摘取荔枝飞马送达长安。

一路上累死无数驿站的马，送荔枝的人到达长安后往往大口吐血一病不起。这绝对称得上“史上最短命的快递小哥”。

所以，才有了杜牧那两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共赴爱河的人，选择性地屏蔽了一切外界的不满、指责、愤怒和敌意。他俩吃着荔枝，只觉得岁月静好，只希望做一对卿卿我我到白头的神仙眷侣。

如果没有安史之乱，这或许不是奢望。

可惜，渔阳鼓动地来，西望长安犯。六宫粉黛舞袖正翩翩。怎料它社稷残。

仓皇出逃，完全顾不得君王的体面。但李隆基还是带上了杨玉环，带上了杨玉环最爱的荔枝。他们一直以为，躲过了战乱，好日子会继续的。

长生殿里，君王与爱妃曾经盟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一刻，李隆基是认真的。杨玉环是痴情的。可坐拥天下的皇帝、风华绝代的贵妃都忘记了：命运赠送的礼物，没有一件是免费的，它早已在暗中悄悄标好了价格。

所以，“杨妃不死，六军不发”的消息传来，李隆基崩溃了。没有了权力的君王，就像没有了爪子的老鹰，再也施展不了威风。

最终，他屈服了。马嵬坡前，他派高力士送去一盘荔枝，没有告别，没有嘱咐，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不起，我的爱人。不为别的，只为有个轻重之分。的确，你是我心目中重要的人。可是，比起那张龙椅，比起那方玉玺，比起前朝山呼海啸的“吾皇万岁”，比起后宫前赴后继的温香软玉，你终究还是轻了一些。

十六年前，为了你进宫，我用尽一切手段逼迫儿子寿王放手。而你为了我，咽下一切委屈，任天下口舌纷纷，却从不辩白。今天，你再帮我一次好吗？用你的生命换我周全，好吗？

你看，我让人送来你最爱吃的荔枝，吃完了安安静静地走吧。

我们这出戏催人泪下的地方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杨玉环似乎有点癫狂了。她反反复复地嘟囔着：

“吃完了荔枝去死。呵呵呵……吃完了荔枝就去死？哈哈哈……吃完了荔枝就去死！真是死而有幸啊！呜呜呜……”

她拈起一颗荔枝，双手颤抖，眼中噙泪。往日，它是爱郎的体贴；今日，它竟是君王的催命符。

荔枝鲜荔枝美，荔枝鲜美惹人啼。
曾记儿时每啼泪，荔枝逗我笑展眉。
双亲早逝风雨疾，兄嫂无情苦无依。
玉环进宫十六载，君王钟爱无伦比。
重见荔枝忆往昔，昔日恩宠今何凄。
命乖一生不由己，西行路上万事非。
我一生喜爱音乐与歌舞，
进宫来不问朝政是与非。
君臣误国致祸乱，万人指背骂妖姬。
弱女竟成了替罪人，苍天有眼当不依。

杨玉环应该去怪谁呢？怪老天，老天装聋做哑。怪人间？人间也是一片沉默。怪那个负情负义把一切罪责推给她的君王吗？她心底里想过，却终究还是不忍心。她反而更愿意骗自己，或许他什么都不知道。连让她去死的指令都是陈玄礼伪造的。宫女太监不是已经告诉过她，皇上昏厥了吗？

是的，是的，一定是这样！等皇上醒了，一定会来相救的！要见皇上，一定要想办法见到皇上！

杨玉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她要拼死一搏。可这时，裴力士送来的白绫彻彻底底浇了她一头一身的冷水。冷，真冷，冷入骨髓，冷得心也结了冰。

屋外，是此起彼伏的喊声：

“杨妃不死，士不护驾！”

“杨妃不死，国无宁日！”

“杨妃不死，百姓寒心！”

“杨妃不死，大厦将倾！”

这喊声在耳边盘绕，一声声犹如断肠刀。

裴力士下跪：“请娘娘上路。”

宫女们也附和道：“奴婢恭送娘娘上路。”

哦，必须走了呀。

杨玉环这一刻出奇的平静。没有再吵，没有再闹，她屏退了左右，要一个人静一静。

生命的倒计时已经开始。我要保有最后的尊严，不让任何人见到脆弱的眼泪。

我谁都不怪了，真的要怪，就怪这张惹祸的脸蛋。谁叫它天生这么漂亮呢？也许，这就是他们说的“红颜祸水”的铁证吧。

说什么生生世世常相伴，
为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
说什么贵妃本无罪，
为什么赐死马嵬魂归西？
临终苦思缘何故，怪爹娘不该生我容颜丽。
寿王爱我容颜丽，两情缱倦不分离。
皇上爱我容颜丽，三千宠爱心相映。
将士们怒斥我容颜丽，
说什么诱惑君王，沉湎女色，歌舞酒宴，不务朝政，致使盛唐国运衰退，
桩桩件件件件桩桩，罪名全加我杨妃。
世人赞我容颜丽，容颜丽害杨妃。
往事如潮涌心上，一生岁月如梦里。
今日玉环葬马嵬，七尺白绫伴魂飞。

杨玉环走出房间，走在花园的小路上，走向那棵莽莽苍苍的大树。

月光是粗砺的，像磨刀石。

白绫猛的一下被甩上去，那弧线，像人生最完美的休止符。

送来的荔枝撒了一地，一颗也没有少。

至于那位君王，后来的岁月里，偶尔也会想起年轻的丰满的销魂的身体，想起“此舞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的霓裳羽衣，想起永久失去的打情骂俏。但更多的，是做着太上皇，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和从前的老人吹吹牛摆摆龙门阵。

没有人觉得不正常。

长生殿里的誓言被诗人写进了《长恨歌》，但君王早已忘记了。

不存在剑阁闻铃，不存在仙缘重会，不存在痛断肝肠，不存在“我倒了孟婆汤，只想在轮回中记得你模样”。

一切，只是后人的想象。他们害怕这个爱吃荔枝的美丽女孩在冥界的世界里太孤单太凄凉，送了她一份伟大的爱情。这是后人的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