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秋

01

夏天，总是让人愉悦的，因为它有金色的如羊绒棉毯一般温暖的阳光，有盛放的繁花和坚韧的野草，有让人振奋的热烈空气和象征着希望与梦想的朝阳。

而我，却在这个勃勃生机的夏日，时时感到彻骨寒凉。得知小君（化名）近况的那个盛夏傍晚，我郁闷的在跑步机上跑了一个小时，又绕湖走了三圈，酣畅淋漓的汗水并没有带走心底半点悲伤。

我与小君都是从山里面走出来的女孩。不同的是，我家那个村庄算个大村，有着几十户人家。小君的村子只有几户，四面环山，座落在一个山洼里面。唯一的交通要道，就是村口一条一米多宽凹凸不平的泥巴土路。读语文书上的诗"白云深处有人家……"，我的脑海总是会浮现出小君家的那个小村庄。

初中三年，我们结伴走路上学，每天都是她提早二十分钟，从她家走到我家来邀我，一起走一个小时的山路赶到学校。途中还要经过一座木板搭成一尺多宽的桥，我俩手牵着手，小心移步，碰上调皮的男同学在桥两端的桥板上恶作剧的蹦跳，桥身就摇晃起来，吓得我和小君蹲在桥中间不敢向前迈一步。

三年至少过了几百次独木桥，两个小姑娘没被水冲走，也是奇迹了。

小君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孩子，她学习很用功，她的理想就是走出大山里，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她总对我说："以后咱绝不能嫁在农村，我们要做城里人。"

懵懂的我问她："城里真有那么好吗？"

"当然好！至少比农村好一百倍。"她的眼神果敢又坚定。

02

初中毕业以后。小君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辍学回村。小小年纪的她，背着行囊加入了打工的队伍。我也背着行囊，踏入了高中的课堂。

开始我们俩尚有联系，小君给我写过几封信。后来，由于课业繁重，吃住在校，她的工作也不稳定，在不同的工厂间辗转，我们就渐渐地失去了联系。

我高中毕业那年，小君与同去打工的邻村男孩组织了小家庭，不久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小君只好呆在老家过起了相夫教子的平凡小日子。

但她骨子里的倔强与不甘心时时让她觉得郁闷与彷徨。她才二十出头，正是人生大好时光，她不想一辈子就这样呆在农村，一眼能望到人生的尽头。外面的世界象一根绿色的橄榄枝，挠得她心痒难忍。

婆家人都反对她出去，觉得她婚也结了，孩子也生了，就该收收心留在家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村的女人，不都是这样一代一代走过来的吗？其实他们还担心。小君这一走，心野了就不想再回来了。

小小的山村，再也盛不下小君的梦想。在儿子三岁那年，她终于下定决心，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都市寻梦的征程。

极有主见的小君这一次不想再找流水线上枯燥乏味的工作，她想自己没有多少文化，总得学个一技之长。她来到福州，专门挑技术工种找。

03

小君本就是个美人胚子。身材高挑，长相出众。少了烈日的暴晒，那黝黑的皮肤也像珍珠一样散发出美丽瓷实的光芒。最终一家美容院老板娘慧眼识丁，把小君招入旗下当学徒工。

小君吃苦耐劳，勤奋好学，又嘴甜人美，很快就转正了。不久，她成了美容院的头牌技师，许多VIP客户都指定要她服务。老板娘对她赞赏有加，悉心培养。在美容院开分店的时候，晓君理所当然地成了店长。

好学上进的小君，并没有停留在美容技师的层面上。当了店长以后，她抓住一切机会提升自己。几年下来，美容院的全套流程，她都烂熟于心了。

机会总是眷顾那些有准备的人。美容院的老板娘因为要出国陪读，所以就把美容院转让了。小君拿出所有积蓄，还借了一些外债，盘下了的那家分店。

小君靠着自己的聪明勤奋与良好的服务态度，很快在当地美容界站稳了脚根，生意蒸蒸日上。

她终于成功了，从一个寒酸的打工妹到光鲜亮丽的老板娘，她用了五年时间。

生意越做越大，她也越来越忙，节假日预约的客户多，她很少有时间回老家看望孩子。小孩对这个妈妈也没有太深的印象，甚至有些可有可无 ，婆家对她意见大的很。

那个时候的农村还很落后闭塞，对美容这个职业不甚了解，小君的成功成了一个传说。且传说一直有两个版本，一个是说她傍了一个年长的大款给她钱开了美容院。一个是说她在外面做不正当的事情发了财。

这些风言风语传到公婆的耳里，自然对小君一百个不满意。这些年和老公也聚少离多，夫妻感情逐渐淡薄。小君对这段感情逐渐失望。在给儿子留了一大笔教育费后，她恢复了自由身。

04

她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自己的事业上，两年后开了自己的分店。一个还算年轻，又美丽又有钱的女人，无疑是受男人注目的。小君的身边，陆续出现了不少追求者。小p也是这其中一员（原谅我余怒未消，连名字都不想赐给这个男子，且以字母代替吧）。

他俩是在老乡聚会时认识的。小p是一家公司的销售主管，高大帅气，能言会道。在老乡里面也算是混得比较好的。善于察言观色的小p，从见到小君的那天起，就对她展开了疯狂的追求。俗气的鲜花礼物，亲手做的暖心饭菜，每日的甜言蜜语……小P用尽了心思。

也许女人都是一种有虚荣心的生物。小君表面上光鲜靓丽，前段婚姻失败的阴影在心中久挥不去，为此，她一直拒绝再谈感情。但在别人的城市独自打拼的艰难，漫漫长夜的孤寂，她也盼望能有一个人来爱。面对这枚深情款款，柔情多金的帅哥，小君渐渐地少了防备。

一年以后，小P终于抱得美人归。他辞了原来的工作，一心跟着小君打理美容院。

在后来的同学聚会上，小君携着夫君驾着大奔款款而来。那时他们已在都市有了几套房产，美容院也开到第四家。夫妻俩一身名牌，贵气十足，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

小P给每个女同学剥虾，给每个男同学敬酒，不时给小君夹菜，偶尔窃窃私语，撒了狗粮，秀了恩爱，赢了面子，果真是八面玲珑，卓尔不凡的一枚尤物。

看着小P在人群里左右逢源，不知怎么我心里却隐隐地替小君担忧起来。也许我天生就是个不合适宜的人吧，总觉得真正的幸福何须刻意的表现，表面的光鲜或许藏着无法言说的隐忧。

与小君碰了碰杯，轻声问道："告诉我，这算是寻着幸福了吗。"

小君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落寞。随即笑嫣如花："真挺好的，别担心我。"

05

一直以为他们在外过着锦衣玉食，风光无限的生活。去年，小君突然转掉了都市的所有店，回到老家的县城开了一家最大的美容院。小P说现在大城市美容院已达饱和，互相压价，恶性竞争，已没有利润可言。这么多年辛苦打拼，也累了，所以回来发展了。

其实，好高骛远的小P早把小君挣的家产耗得差不多了。眼高手低的他觉得美容院赚钱太慢，用房子抵押贷款和朋友一起开投资公司，因为眼光不准，亏损了几百万。贷款还不上，房子被银行强行收回。

小P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这次亏损只是投资失利，只要有本钱，一定可以翻倍赚回。他缠着小君再给他筹本钱。小君不想辛苦赚的家产被他败光，无奈之下，只好转了店带着儿子回了老家。

小p也随后回来了，他依然开着大奔，呼朋唤友，一副大款装B样。小君知道他好面子的德性，也管不了他，索性随他去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此时他们虽然没有以前富贵风光，但在省城还有房产，小君又在县城买了两套房，美容院的收入足可以让他们过富裕殷实的日子。

几个月前，正在忙碌的小君突然晕倒了。大家手忙脚乱的把她送到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简直是晴天霹雳。小君竟然得了骨癌，而且晚期。医生宣判活不过半年。

小君懵了。对死亡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让她痛不欲生。她不相信老天爷那么残忍，会拿走她正在怒放的生命。小P也惊呆了，他带着小君来到上海求医，称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小君的生命。

06

优质病房，进口药，很快钱如流水一样散去，一个月后，卡上空空如也。小君的病情并未好转，他们只好转回到当地医院。此时，他们除了三套房子和一个小君病后疏于打理的美容院，早就没钱了，家人商量后决定卖房给小君治病。

中介找好了主顾，要夫妻双方签字过户的时候，小P突然反悔了，他一言不发，把笔一摞，甩手出了门，从此不知所踪。

房子卖不成了，医药费难以为继，小君也渐渐地平静下来，被爸妈接回老家休养。

小P一直没有回来。其问给小君打过一个电话，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小君说："我不要卖房了，我们把房子都过户到儿子名下，我也不想我走后你们再回到原来的苦日子，求你回来办下过户手续吧！"

那边沉默了好久，接着又是一句"对不起！"就挂断了电话。

去老家看望小君，原来窄窄的土路已变成了水泥路。她家很好找，村里面最洋气最气派的那一栋，小君赚钱后资助父母盖的。

小君妈妈正在厨房里煲汤，看见我正要说话，我示意她别出声。小君在院子树下的摇椅上闭着眼晴休息，我拿张椅子悄悄坐她身旁。

07

她还是那么美，只是有一点清瘦，脸色略显苍白，长长的睫毛覆盖住好看的眼晴，穿了一件白色乔其纱长裙，身上搭件粉色薄外套。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这哪里是一个病人啊，她不是来养病的，分明就是来白云深处的小村度假的。

一切看起来那么的岁月静好。

我轻轻地抚上她的手，小君睁开眼睛，看见是我，眼里有惊喜与感动。我们俩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不说话，我把她的手紧紧的拽着。怕一松手，她就不见了。我的眼泪也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我知道自己要忍住，可是怎么也忍不住。

"傻瓜，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小君伸手擦去我的眼泪，反过来安慰我。

"别放弃，再跟命运搏一搏，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君啊，你可以的，治疗费我们来想办法，你去医院好不好。"

小君摇了摇头，她的脸始终带着微微的笑。

"别担心我，我也想开了，横竖一个死，我这样美美地死去，不是更好吗。我不想去医院，不要病号服，不想看见那些病友插满管子死在手术台上。在家里，我已忘了自己是一个病人，我只是一个需要父母疼爱的小女儿。"

小君看了一眼在灶间忙碌的母亲，眼泪再也止不住流了下来："只是不忍妈妈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不忍儿子那么小再也看不见妈妈。但如果这是他们的命，也只能如此了。"

那一晚，我没有走。我与小君和少女时期一样并排躺在床上聊天。

她说，如果哪天我消失不见了，不要难过，你就当我去给上帝做美容去了。

她说，小微，我曾经那么明艳的怒放过，我不后悔，如果生命能再来一次，我依然选择如此，我不想平凡普通过一辈子，再满脸皱纹孤独寂寞老去。

我说，小君，记得带着那些美好，忘了那些悲伤。

窗外，秋月正浓，柔柔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夏季的热烈已渐渐消散远去，终是迎来这薄凉的秋了。有些东西，由热转凉，转辗便是一季。

季节流转，总是会留下些许惆怅与感怀。一念花开，一念花落。而我，是多么希望所有的花都能好好地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