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赵全险些遭人暗算之事,似乎各方觊觎力量霎时浮出水面,让人猝不及防。韩府上下也莫名的染上一层不安的气氛,这种气氛随着时间酝酿,竟是越来越浓。整整一个月,全府唯一的喜事便是恰儿早产,又为阿苍添了一个女儿。
小师近来父劳累过度,夜里又因照顾我,着了凉,近来一直断断续续的咳着
“咳咳咳……”我还没进书房,远远就听到他在咳
“不要再熬夜了”我没好气的将他手中的笔和书简一起没收:“也不看看是什么时辰了,你到底还要不要命了”
“还有一点点就写完了,写完我就休息”他欲从我手中抢回竹帛
“不行!再耽搁下去天都该亮了”
“我这不是忙么”
“你这样一日日糟蹋自己的身子,想过我的感受吗”
他这才停下来,拉过我:“玉儿,我答应你,只要理出个头绪来,就不这样拼了!咳咳……王上希望我尽快将这些法令整理出来,快速颁布!我若逾期,自然是有愧王上知遇之恩”
“吃的比虫还少、干的比驴都多,现在连觉都不让人睡了。天亮我就进宫,把理说个明白”我挣脱他的手
“玉儿咳咳咳……”他拉住我,却一直咳个不停
“你怎么样?!”他脸色涨红,使劲的咳着,我手忙脚乱的拍着背,又递给他一杯茶:“来,喝点水压一压”
“没事,咳咳”他推开茶,重新抓到我的手:“玉儿,你知道我的感受吗?侍韩十年终无果!是何等沮丧失望!咳咳咳……本想从此著书立说,与你相度余生,也算不负苍天不负你。可老天偏又给了我一次机会”他看着我的眼睛清澈明亮、饱含期待而又万分忧愁:“韩非不求扬名立万,但求不负所学、一生无悔!咳咳…咳咳咳……”
“那就不要命了吗”
“我怕啊,玉儿,我怕抓不住这个机会!我怕夜长梦多,怕我的律法终是不能现世……怕这一生所想只能随我埋入黄土!玉儿,我是真着急啊!即便王上不催,我也只恨不能不吃不睡,永不停歇”
我扭过头,将眼泪拭去,却无又无法不顾及他,想想,他以劳神劳力,我实在不该给他再添烦扰,遂将书简还给他:“夜里肺热,更容易咳些,我去给你熬一碗梨汁”
我逃开他的手,转身往外,我实在受不了他这个样子!却又恨不起来。
“玉儿”他喊住我:“原谅我”
“你疯魔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终究心中一横,说出狠话:“大不了,早早累坏了,我早早陪你上黄泉!”
我冲出书房,用眼泪为他熬一夜梨汁
…………
果不出我所料
这样没过几日,小师父终究还是累倒了,就在三天前,突然在宫里晕厥过去。送回来的时候已然憔悴不堪。蜡黄的脸毫无生机
我与俏莲衣不解带的守在他身边。
整整三日,我却像过了半个世纪,直到第三日午时,才算悠悠转醒。
“醒了?”
“玉儿”他抚摸着额头,另一只手攀住我的手,被我拉起身:“我睡了多久?”
“总不能是一个时辰”
“还肯与我玩笑,看来是没什么大碍的……”他轻声笑着,最后又转化成一阵咳嗽
“还笑”我抚摸着他的背:“饿了吧”
俏莲上前,将熬好的燕窝递上前:“燕窝润肺止咳,又好消化,公子多用点”
“这不是刍儿派人送来的血燕吗,让你补身体用的”他皱着眉头推到我面前:“你赶紧用了”
“你也不看看,现在谁需要补身体”我说着,接过来,自顾喂给他:“你若是真有良心,就赶紧好起来,别让我挺着个大肚子还要为你日日担忧”
他伸出只剩骨架的手,抚摸着我隆起的小腹:“幸好父亲生病了,要不都没机会跟你争一次吃食”他笑着吃下一口
“再来”
“玉儿,我真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了!你不知道,只要我一闲暇下来,就会想,他到底是个男孩呢还是女孩”
“你希望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都喜欢。若是男孩就像我!”他替我掖了掖耳边碎发:“若是女孩,随玉儿漂亮”
“再吃一口”他依言
“我们的孩子也该饿了”
“还有呢,我等会,不急”
“他饿了”
“没有”
“我都听到了”
“就算说话,他肯定在说,爹爹快吃饭,吃饱变强壮,以后背我玩!”
“傻丫头”本来他颤着宽广的肩头笑得乐不可支,可突然停了下来,挣扎着起身,嘴里口称:“不知王上驾到,臣有失远迎。”
我随着他的话回过头,只见秦王一身黑色衣袍,不知何时阴郁着脸,已经立在门口。我也收起笑脸,立刻移身施礼
“都免了!”秦王长袖一挥,后面跟着赵全,走了进来:“上卿为国事操劳,受累而病,应当是寡人向上卿施礼才对”
“臣不敢”俏莲和我一起将小师父从床榻边扶到坐席,为他披上外袍。他不忘让礼:“王上请上坐”
“寡人想着上卿病了,一忙完国事,便赶过来瞧瞧”秦王说着,已经入席:“上卿觉得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王上关怀,夫人照顾的好,臣已经无碍了”
“谁说无碍了”我无所顾忌,直言了当:“若是还不知爱惜身体,再像从前那般没日没夜的操劳,怕就不是晕厥了”
“玉儿……”小师父尴尬的握紧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了,随后向秦王请罪:“王上恕罪,内子性情从来如此,并非有意冒犯”
“上卿不必解释,寡人听出来了,玉姐这是怪寡人呐!”秦王移眼对我笑笑:“姐姐说吧,想要什么补偿”
“臣妾所愿也只不过是普天之下所有女子之愿,只愿夫君安好,孩儿安好,也就一生无求了”
“来的路上,寡人还在想着要如何向上卿讨教新法,听了玉姐的话,寡人真是连开口要求都不敢了”
小师父咳了两声:“臣的身体今日是真的不行了,不过,赵高曾在臣府上多年,是臣一手教习的法学。王上若是不弃,这几日不妨先听听赵高的看法”
“是么?!”秦王眼中一亮,回头打量着赵高:“以前只知晓你精通秦法,竟不知你师承于上卿,寡人还真是小看你了”
“当年奴得上卿倾囊相授、又得夫人百般垂怜!奴心中感恩。至今无以为报。只是奴不才,没能领悟上卿与夫人教悔,不及师门万中之一。今日得荐,心中更是惭愧不已”
“你有大才,不必妄自菲薄”自他受了排挤,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他蜡黄的脸上似乎只剩恭谨和木纳。好在他心中还有支撑,眼睛里也还有坚毅。我转脸向秦王:“太仆嘴上笨拙,但机敏于行,王上不知,他的书法,当今天下,也是没有几个人可以相较的”
“哦?玉姐眼阶高,看重的人自然不会错。想不到,寡人身边还真是藏龙卧虎”秦王再次转脸看向赵高:“姐姐与上卿教导你一场,你还愣着干什么?!”
赵高得了令,立刻将几个手盛大大小小盒子的侍从请入殿中:“王上念及上卿为国劳累,特意挑选了些珍贵药材,希望有助上卿养病。另外,上卿改革有功,特赐千金”赵高指完这边千金又转而指着旁边珠翠:“这些是王上为夫人准备的,都是世间难得珍宝,只为博夫人一笑”
秦王很满意,然后补充道:“奥,寡人还特意命人准备了些上好的甜食”赵全接过侍从手中的盒子,放到我身前。
“多谢王上记挂”“有劳王上记挂”
“玉姐尝尝合不合胃口”
“喏”我拾起一块,放到嘴里,很甜,又有些刻意模仿楚国风味:“宫中的吃食自然是精细的”我不再如实回禀。
“姐姐若是喜欢,寡人再着人去做”他满意的点点头,高兴的像个孩子
恍惚还是那个孩子,又好像不是。
我笑了笑:“王上厚礼,臣下无以为报”
“谁说无以为报”秦王神秘一笑,我与小师父紧张对视,“姐姐上次给的茶,寡人早早喝完了,只是碍于见不上姐姐,一直讨不到,今日不妨就做回礼,再送寡人一些吧!”
我松了一口气:“王上来的不巧,前些日子,府里的茶都被我那远在楚国的弟弟席卷一空,我们如今也是喝不上的”
“还是姐姐另一个弟弟有福,只是可怜了寡人白跑一趟”
“奥”我看了一眼赵全乞求般的眼神,再次转脸向秦王:“倒是家里还有些藏下的梅花酒和桂花酒,都是往年臣妾与夫君一起酿造的,味道也是别具一格。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运至这里,王上若不嫌弃,可以启些回去,也算回礼了”
“姐姐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哪有嫌弃一说”他的眼睛雪亮
我喊来俏莲:“带着太仆去取,记得多启点出来,也好让王后尝尝”
“喏”
我转过脸:“王上吃着若是喜欢,可以再遣太仆回来取”
“如此甚好”
赵全递来一抹感激的眼神,随着俏莲去了
秦王直到太阳西落才回,身后的赵全几番回望,也是可怜。
……
书桌上的灯火昏沉,让我不由想起今日黄昏的情形,想到了也就顺着感叹出口:“赵全也是可怜,想见见自己的女儿,都要靠别人施舍与成全”
“谁说这不是仇恨的代价……咳咳咳…”小师父皱着眉头重咳,却头也不抬的继续蘸墨落笔
“今日你也累了,明日再写吧”我为他添一件外袍,劝道
“就好了”他边答着边写字:“王上此番下至臣府,想必也是想催促我将要事尽快落笔……咳咳咳……只是碍于你的话,未曾说出口而已”
“我也只是直言不讳,把你累坏了,看谁给他更改新律”
“咳咳咳咳……这卷就好了”
我将磨好的砚往前推了推,由他蘸着,眼睛瞧着他才写下的字:“事在四方、要在中央?!”
桌前的烛火烧得正旺,映着他神情专注的侧颜一片金黄,我看着这个伏案挥墨的人,心中说不出悲喜。中国此后两千多年的皇权集权制,正是出于此刻此人此情之时……
他抬头看了看我,笑道:“玉儿有何高见”
我回神:“没什么!只是觉得大权集于一人之手,会不会有些不妥?!若是明君还好,若是遇到昏君、滥用职权、却又无法无天,国家岂不是也要跟着昏天暗地”
“怎会如此,储君早早受学法家,如此代代相传,定然有条不紊”
“那若遇主少未曾受学之时便早早登位……”
“娘亲”一声稚嫩的声音传来,梦瑶带着修缘踏进书房,打断我与小师父的谈话:“夫人”
我对梦瑶点点头,扶着已经硕大的肚子艰难的蹲下身:“缘儿,你怎么还没睡”
“缘儿想念娘亲,缘儿想跟娘亲睡”他说着钻进我的怀中
“小心”小师父扶了我一把,将缘儿接到自己怀中:“娘亲怀着弟弟,爹爹抱你”
我摸摸他已经困得不行的小脸,抬起头对着梦瑶问道:“盼儿睡下了吧?”
“睡下了”
我点点头:“时候不早了,你也去吧,缘儿今晚跟着我们睡”
梦瑶退了两步:“夫君今日特意嘱咐,一定要我代他向夫人与公子谢恩”说着已经跪拜下身:“多谢公子与夫人相保相谏!韩府大恩,日后必定相报”
“这是做什么”我搀扶起梦瑶:“都是一家人,一个锅里吃着饭,不必如此谢来谢去”
“梦瑶知道,今日多亏有夫人,梦瑶与盼儿才能见上夫君一面、说句体己话。否则也只能远远看上一眼了”她说着,又抹起眼泪
“好了,别哭了,小心哭坏了眼睛”我哀叹一声,拍拍她的手安慰道:“赵全并非池中之物,你不会苦太久的”
我说完,谁料她哭的更凶了,我回头望了一眼小师父,他也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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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在四方、要在中央:韩非写下的这几个字,成为了此后中国两千多年王朝集权基石,更是集权的行政方针。亦是天下大事久分必合合久必分的聚集力量。
而韩非,一个只知挥洒才情不知权谋谋权的天降大才,灵魂已然先行,只是命运洪流面前,肉身该如何安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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