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淮山宴请皎月集团
三松市地处北国边陲，人口近二百万，辖三区三县，境内唯一一条松花江支流松江河，从南到北贯穿松江县，没有机场和高铁，只有一条铁路连接着省城，每天一班列车往返于省城。冬季只要下场大雪，除铁路外，所有公路全线瘫痪，交通运输成为阻碍三松市经济发展的巨大瓶颈。
自60年代后期，松江县一位农民挖水渠挖出第一锹煤开始，三松市因煤而兴，成为国家东北重要原煤生产基地，从年产原煤几十万吨发展到今天的2000万吨。80年代后期，私人开采的小煤矿应运而生，遍地开花，煤炭产量逐年攀升。无休止的挖采，老城区地下采空，地面塌陷，房屋时有出现裂缝并进而倒塌，给群众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影响。
2009年3月三松市被国家列为第二批资源枯竭型城市，竭泽而渔的采挖结果已经显现，如果再不引进立市企业，实现经济转型，将来的结局已成定论。
2002年，党的十六大确立了“两个毫不动摇”的基本经济制度，确认个体户、私营企业主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鼓励努力创造财富，提出包括资本在内的多种要素“按贡献”分配的新分配制度概念，并最终将保护私人财产等相关内容写进新《宪法》。三松市委、市政府随后提出大力发展非公有制经济，全面开展招商引资，设立招商专门机构，招商引资工作拉开了历史性的大幕。
从2002年开始，松江县连续建设了7家非公有制的焦化企业，一直支撑着松江县财政收入，特别是2008年全国煤炭市场上扬，一吨焦炭能卖到2800元，原煤也从200元飙升到600元一吨，县财政每天进项都达到百万元，县委、县政府大喜过望，把引进新项目抛在了脑后。
被这种非正常的局势麻痹的结果很可怕，2009年国家接连出台政策打压楼市，钢材产能严重过剩，煤炭市场突然下滑，到2012年，一吨焦炭的价格只能卖到1000元，而且还严重滞销，7家焦化企业均温炉保本，县财政举步维艰，目前工资盘子都快保不住了。
2010年三松市委、市政府提出大力发展循环经济、招商引资上项目的决定，特别强调只有大力引进非煤项目，利用剩下不多的煤炭资源发展循环经济，才能杀出一条血路，浴火重生，并把招商引资工作纳入全市目标管理考核体系，连续两年没有完成招商引资任务的单位主要负责人予以免职处理，全市政治气候陡然紧张起来，各区县和部门招商引资的热情空前高涨，优惠政策纷纷出台，按照市里“走出去、请进来”的超常措施，仅2010年一年的时间，全市走出去考察项目达到200多次，旅差费用花了不少，但都是空手而归。
正在大家心急如焚的时候，主动送上门的项目，就好比久旱逢霖，不辨良莠，统统笑纳，结果很多部门纷纷被骗，程思远也见识了很多这样的骗子，骗吃骗喝事小，关键是有些顶着名企名业的帽子，骗地皮就很可怕了。三松市在城北规划占地26平方公里，基础设施建设投资5亿元，辟建了省级经济开发区，如今入驻的企业圈完地，纷纷撤离，留下了一大片的荒芜。
松江县工业用地奇缺，若不是国家在三松市开展棚户区改造工程，搬迁出去五万户居民，腾空出三万亩土地，否则是无地可用。这三万亩土地是松江县唯一的家底了，不能出现任何闪失，必须用在能生出钱来的刀刃上。可以说，招商引资这把拉动区域经济发展的双刃剑，运用不良，也会伤己。
当程思远和文淮山在秘书小高的引领下，步入松满楼二层包房的时候，皎月集团老总姜进财和手下几个人早已恭候多时了，姜进财立即起身，满面笑容把程思远让到主位，程思远说什么也不坐，坚持让姜进财坐主位，他和文淮山左右相陪，几经推让，还是应了程思远的意思。
姜进财是个标准的商人，信奉无利不起早、买卖不成仁义在的理念，轻易不会得罪人，尽管今天晚上的宴会，他占尽了优势，还是早早到了，在礼节上绝对不会欠缺什么。
在古代，左右大小排序每个朝代都是不同的，南宋时右相大，北宋左相大，秦时左相大，汉朝右相大，明初左相大，清朝也是以左为尊，比如左督御史比右督御史大，而我国建国以来，在官场上都是都是遵循左大右小的惯例，程思远自然坐在姜进财的左手边，文淮山坐在了姜进财右面的座位上。
落座之后，程思远习惯性地环视了一下在座共同进餐的各位，猛地看见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姚姚也在，顿时感觉很诧异，姚姚看到程思远的目光注视着她，马上起身说：“程书记好，县长硬邀我参加，妹妹不敢不来啊。”
“是我请姚姚参加的，”文淮山马上接过话来，“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只会喝闷酒，让姚姚来烘托烘托气氛。”
程思远微微点点头，没说什么。
宣传部长姚姚也年近40岁了，年轻时候长得如花似玉，性格妖娆，风情万种，移步多姿，因父母都姓姚，索性起名为姚姚，被全县机关暗地里称呼为妖妖，来松江县之前是三松市电视台副台长，因为和市委副书记闹出了桃色绯闻，三年前空降到松江县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之职。
程思远因姚姚花边新闻太多，平时除了工作之外，刻意避免和她过多接触，所有彼此见面客气多些，不亲近。姚姚似乎不在乎这些，天性孟浪，到哪都感觉吃得开，加之还有市委副书记给撑着后腰，很多时候无所顾忌。
中国的官场有个很奇怪的潜规则，凡是一个单位有正副职的，与正职关系密切的，大多和副职很疏远，反之亦如此。姚姚就是个实例，程思远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她自然就向文淮山靠拢，加之文淮山掌握着全县财政大权，宣传部是个清水衙门，靠经费存活，时常去请点经费也方便，一来二去，两人相处的很亲密，所以有些需要活跃气氛的酒局，文淮山都会特别邀请她参与。
酒菜上的差不多了，程思远当仁不让的举起酒杯，缓缓的说：“第一杯酒，我代表松江县委、县政府对皎月集团的到来表示真诚的欢迎，尽管我们已经接触了几次，今天才算正式坐到了一起，放开来谈。我们松江县早就想摆脱一煤独大的局面，上马非煤大项目已经刻不容缓，松江县可用于工业发展的用地奇缺，这使我和淮山县长必须要谨慎，土地是我们的命根子，也是我们最后的一点家底，绝不会轻易的拱手相送，所以我们双方前几日都感觉谈的很艰难，这也不奇怪了。我们既欢迎有实力的客商来投资项目，也要允许我们提些条件，探探客商的诚意吧。来，我满饮此杯，以表我对皎月集团和姜总的敬意。”
一仰脖，满满一杯酒灌了下去。其他人纷纷也都把酒干了，只有姚姚抿了抿，文淮山看到了，笑着说：“今天是我们县委、县政府招待皎月集团，也是重要工作，女同志也不例外，姚姚部长也得干杯。”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挪揄她，她只好喝掉了半杯，并强调今晚只喝这一杯，再喝就跟着文淮山回家睡。
程思远刚才的一番话，没有常规的客套，话语直来直去，无非是给皎月集团一个提醒，也是在点点文淮山不要轻举妄动，松江县这点命根子不能轻易动，我们需要有实力有诚意的客商，言外之意就是别来骗我们。此刻，姜进财和文淮山都听懂了，脸上照例笑容不断。
一般在官方正式场合的酒桌上，主请人开场都要连敬三杯，然后被请方答谢一杯，接下来依据职务大小依次顺延，一轮过后，才随意开喝。
这时，程思远举起第二杯酒：“今天我和淮山都在，姜总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不妨就交交实底，打算投资多少，上几条生产线，别和我说投资计划书，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今晚咱们也来个实话实说，提高工作效率嘛。来，干了。”
姜进财的确是个老道的商人，从表情上看不出一丝的着急，很随意的和文淮山开着玩笑，似乎这个项目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文淮山很紧张，眼睛紧紧注视着程思远，急切的要听下文。
等程思远慢悠悠的端起第三杯酒，已经略显醉意：“我已过不惑之年了，在松江县工作的时间也不多了，总想离开之前和淮山一道，为松江留点什么，做点什么，不能尸位素餐啊。来，祝愿我们合作愉快，造福于民。”
三杯过后，本应姜进财举杯答谢，这时姚姚突然站了起来，一边用手拎起一块软炸牛肉蘸着孜盐佐料，一边说这东西需要站着吃，姜进财马上跟了一句：“孔乙己也是唯一穿着长衫，站着喝酒的。”
今天晚上，姚姚特意选择了一条黑色长裙，姜进财的一句话正好暗合这身装扮，大家哈哈大笑。这时候，姚姚反问姜进财：“孔乙己是谁？”
姜进财的手下随口咕噜一句：“孔乙己就是孔子吧。”
姜进财推波助澜：“对，就是孔丘、孔仲尼。”
“你们拿孔子来笑话我，”姚姚大叫一声，“妹妹今天必须罚你酒。”
说完抄起酒瓶子，拿起自己的酒杯就奔姜进财去了，程思远和文淮山都没有阻拦，笑容满面的看着他们。
姜进财推脱不过，只好说：“我们一人一杯，喝个交杯。”
姚姚露出娇滴滴神情：“妹妹可没酒量，你喝一杯，我喝半杯，我喝多了，饭后就不能陪你跳舞了。”
两人的酒喝完，姚姚还是不依不饶，还要敬一杯，文淮山示意她坐下，她这才安静下来。
老谋深算的姜进财早就盯上了松江县腾空出三万亩土地这块肥肉，千方百计探听程思远和文淮山的社会关系，终于和文淮山搭上了线，轻易是不会退却的，他也察觉出文淮山的急迫和程思远的疑心，这次声称明天早晨即将离开松江县，就是一个以退为进的策略，逼迫文淮山说服程思远，满足皎月集团的所有条件。
刚才姚姚一闹，刚好给了姜进财思考的时间，这时姜进财才端杯开口：“感谢松江县程书记和文县长的盛情款待，程书记让我们实话实说，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们商人不是慈善家，追求的就是利益最大化，这次投资就是看好了松江河两岸的水稻和麦子品质好，口碑好，加工儿童食品如虎添翼，更是别的儿童食品企业原材料所不具备的。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准备投资两个亿建设项目，开辟五条国内最先进的生产线，大约占地需要三万亩，有的省市都开出了零地价的优惠政策，我们考虑到松江县目前财政吃紧，没有提出零地价的过分条件，但是必须要比相邻的市县更加优惠，你们报出的每亩3000元的出让金，总额接近了亿元，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算，另外据说还有几百户没有搬迁，这笔拆迁费用我们也不能承担。我们的想法是土地出让金让到每亩1000元，拆迁补偿款由你们出，我快言快语，请程书记和文县长见谅，我先干为敬了。”
程思远还是不急不火，微微一笑：“土地出让金是国土部门收取的，标准也是他们定的，你们出价1000元，我们松江县每亩就要补差价2000元，你也知道我们的财政状况，无论如何也拿不出6000多万来补差。另外，如果给你们零地价，你们也不会来投资了，零地价只是免费使用40年，没有土地使用证，你们拿什么去贷款，流动资金哪里去找？这几百户的拆迁补偿款我看还是你们出，动迁工作我们来做。”
程思远话刚说完，县招商局长王胜远腾地站了起来：“程书记、文县长、姚部长，我想敬姜总一杯酒，可以吗？”
程思远没说话，颔首默许。
文淮山和妖妖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王胜远给自己的酒杯倒满，又把姜进财的酒杯斟上，然后举着酒杯说：“姜总、程书记、文县长，我哥在省国土资源厅，把土地出让金的事交给我，我去跑跑，看看能不能降下来。我喝了，姜总随意。”
现实中，很多干部都想在领导面前展示才华和办事能力，这本无可非厚，但是往往事与愿违，总是在错误的时间说了错误的话，反而把内心那点不纯的动机淋漓尽致的表达出来。王胜远的一番话，就算姜进财都感到吃惊，你哥就是国土资源部长也不可能随意改动土地出让金的标准啊，这么愚蠢的话也能说的出来。
程思远赶紧挥手，示意王胜远坐下来。文淮山心想，当初不如按照程思远的想法，把他换掉，将来招商引资工作份量这么重，他万万是担不起来的。王胜远似乎很满意刚才的表现，脸色依旧红红的，很激动的样子。
文淮山在程思远和姜进财你来我往的说话过程中，始终摆弄着手里的酒杯，眼看谈判进入了僵局，赶紧举杯打圆场：“姜总，程书记，今晚我们双方都交了实底，可以说收获很大。我主管县里的财政，县里确确实实拿不出这笔钱，下个月全县上下的工资我还没着落，如果姜总坚持这个价格，我也回天无力了。动迁不仅仅是补偿款的问题，实际操作起来，难度相当大，我们一旦合作成功，拆迁工作还得你们的配合，关于补偿款怎么出，可以再研究，关键就是土地出让的价格，请姜总高抬贵手，不能再降了。我敬你一杯酒，给我们能够继续合作的机会。”
程思远也不禁口气严厉了起来：“尽管我们对上新项目如饥似渴，但是谈判必须是建立在对等条件基础上，土地出让金交给国家，我们也得不到，三万亩土地给了你们皎月集团，我们还要出钱买地，就算县里能拿出这笔钱，全县人民也不会答应的。”
程思远此刻就差把我们不能出卖松江县的话喷涌而出了。
“我有一个提议，请两位领导考虑。”姜进财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急不可耐的掀开了最后的底牌，“我们皎月集团先把三万亩土地出让金全额交上，因为有两年的工程建设周期，不会产出任何经济效益，县里每年给我们返还2000万元，一返三年，既解决了我的工程建设资金，也避开了你们财政紧张的状况，但有个条件，这个项目是我们的扩大再生产，必须进一步拓展市场，打开销路，前期运作未必都尽人意，不能拿我的税收说事，我交税和你们返还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程思远一听，心已经凉了半截，这真是赤裸裸的敲诈，也就是说，皎月集团把三万亩土地抵押贷款之后，一走了之，落荒三年，松江县也得每年返还他2000万。胜负已分，无需废话了，程思远端杯便说：“好，重大事项不是我和淮山县长能够决定的，必须上县委常委会议集体研究决定，今天项目的事情就到这了，下面我们尽兴喝酒，喝完酒让淮山县长带你们去全县最大的KTV放松放松，让姚姚部长给你们唱几首。”
文淮山似乎从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也高声附和：“今晚不醉不归啊。”
姜进财感觉事情还不托底，补充了一句：“我们皎月集团不能在松江县停留太久的。”
程思远听到后，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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