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意要讲信誉,卖东西要靠招牌”,这几乎是老王头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
他当然说得有道理。连孔老夫子都说过要“正名”嘛,名不正则言不顺,招牌砸了,你再如何费神,那生意也是做不下去的。
老王头虽然经常这样说,但是他大概也不啷个在意他就是我们这个电机修理铺的活招牌;也可能是他虽然懂得起但是故意不说破。
他是这一行的祖师爷,当年重庆城的几位电机大王,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就只有他这枚硕果仅存,还健健康康的活着,并且看气色还大可永远健康下去,于是被业内同行尊奉为“活神仙”。因此被我们机修店的老板想方设法地请到了店里。
说是“请”,实际上每月花了人民币一百大元。这一百元今天听起来要笑死人,但是你要晓得,那个年头一般人的工资每月也才三四十元,这一百大元相当于别个两三个月的工资吔。更安逸的是请他来呢也不用他干活,只是把他的名字挂在本店承包业务的广告上:
专修各类电机,技师王**(八级)
就恁个一下,我们这个店的业务量就增加了好几倍,他的名字也就是我们店的一块招牌。
招牌是挂在墙上给人看的,“活神仙”是坐在茶馆吹牛谈天的。我们小店斜对门就是一家茶馆,名字起得雅:嘉陵清风。老王头每天来上班的任务就是坐茶馆。
他的茶友是坐茶馆新交的两个裁缝师傅,一个姓叶,另一个也姓王。两个裁缝师傅都是国营缝纫店的,那个时候上班也不正常,干多干少无所谓,梭起出来坐茶馆也没得那个管。都是老江湖,三头碰六面很是投机,天天喝茶冲壳子,三个人经常抢倒起把另两人的茶钱一并开了。可以说,“活神仙”上班就是每天坐在茶馆里“吹胯胯”。
活招牌遇到有不得不由活神仙亲自出手的场合(确切点说是出面,半年来碰到过两次),那绝对是属于高难度的技术活。我们几个整了半天搞不归一,我的师弟邹包尔就跑到对门茶馆去请他。
活神仙顺手把支竹牙签放在茶盖上,对两位茶友打声招呼:喝倒起,哈哈就回来。起身慢条斯里地踱过马路,抄起手手看我们焙整。我们整得汗流滴答,他在边边不慌不忙下指示,过筋过脉的地方语气就要重些。再指点我们检查哪点,注意啥子;看到徒弟娃儿没正确理解他的指示,就喝斥一声“搁倒起”——但没得哪个敢搁倒,就按他的指示再把活路做下细些。他站起再看一阵,就慢悠悠又踱过马路到茶馆去稳坐起了。好像这一百大元硬是拿得轻巧。
我们哪个都没得活神仙那个本事,只好下些哈力再学点技术。我就常常把活神仙当做励志对像,经常想像哪阵要有他那个本事就不得了了。
活招牌我那个师弟邹包尔比我年轻好多,白白净净的,一双丹凤眼,哪里象是干我们这个活路的嘛。他本来是七九年考大学的,分数都上了线,还高出十好几分,不晓得啥子原因没有录取,活生生埋没了一个人才,当了我的师弟。
但他一直喜欢看书抄抄写写。看倒我倾慕活神仙得很,就给我讲啥子一个外国人的故事。说是那个啥子福特公司一台电机出了毛病,车间哈都熄火球了,生产停了——你晓不晓得停一天要损失好多钱。我说关老子球事。邹包尔很鄙视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还想当“活神仙”。
跟倒起又给我发蒙。说事情整大了,公司调来好多检修工人反复检修,又请了嘿多专家,逗是找不出毛病出在哪点。老板冒火了,说只要有人修得好,条件随便开。我不争气的又接了句嘴,说“顿顿吃回锅肉”,把个邹包尔的白脸气得更白。他说老子不给你讲了。
狗X小师弟敢给师兄称“老子”,还敢吊我的胃口。老子顺手抄起把搬手比倒他说,赶紧给老子讲完。他又鄙视了我一眼才接到开讲。
说是后来请了个有名的电机专家叫啥子“是他莽痴”的——反正外国人的名字,老子也听球不清楚。这个“莽痴”来了,铺张席子在电机跟前,听了他妈三天,又搭起梯子爬上爬下,拿起粉笔在哪个部位划了根线,说把这里拆开,把线圈减少十六圈。你说神不?邹包尔进一步启发我说,就照他恁个办,故障立马排除了。
我读书那阵正是“文化大革命”,老师课都不敢上;从来没得哪个给我摆过这起龙门阵。今天一听,硬是觉得神了。虽然我经常在邹包尔面前摆师哥的格,但是你莫说,邹包尔这个龙门阵摆得硬还是有点意思。
我心想活神仙也差不多跟那个“莽痴”就是一个级别的了吧?没想到他接到问我,你晓不晓得“莽痴”要了好多钱?好多?一万美元!啥子?我没有见过美元,但是遭一万嚇了一坐蹬儿,那不是比活神仙还跩哇!
邹包尔又鄙视了我一眼(老子遭他鄙视好几回了),别个说划根线只要一美元,晓得在哪点划线就值9999美元,你我现在都只值一美元,活神仙就属于晓得在哪点划线的人。
难怪不得老板肯出钱把活神仙供起。他说我们要是去打广告上电视那还不晓得要花好多钱,有他在我们店,还怕财神不上门。于是,每个月一百元之外,又另外给了五块钱的月票钱。可是活神仙从来不坐车,硬是每天从江北走到七星岗来坐茶馆。就恁个,老板还生怕经佑不周到,别个店店来把他挖走了。
当然,没得说头,电机大王的名字在我们店一挂,生意硬是越做越好,而且都说要请王师傅整巴适点。
老实说,这些事对邹包尔和我都还是有点刺激。我们不甘心一辈子都只值一美元,就都去读了文化宫职工大学的业余夜校。邹包尔读起硬是如鱼得水,我就觉得恼火,比我整搬手绕线圈还费力。笔记要他帮我整理,还抄过他好多回作业。那段时间长江还没有修大桥,晚上下课后我们经常从文化宫连走带跑赶到望龙门坐末班轮渡,经常半夜爬回黄桷垭坡坡,好在我们坚持下来了。
当然我们始终值不了9999,但是人生都有了一些转变。至少从那阵起邹包尔没有对我用过鄙视的眼光了。想起来真还是要感谢活神仙。
二三十年过去了,电机都更新了好几代,从观音岩到七星岗,原来挨倒挨倒排起的电机店,早就被其他店铺取替,也都又换了好几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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