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拾度
秀云那座山,名叫艾山。
艾山头东尾西,九条山脊如九条青龙,游离四海,落此栖息。
山坳里,一处山坡,阳春桃花成云,素秋硕果压枝,那便是桃花坳。
一九五七年,鸡年,春天。
桃花坳,十里桃林,半坡胭脂云霞,如梦如幻。
鸡鸣喈喈,鸟鸣哕哕,转眼东方云霞满天。杨老爹的茅草屋里忽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哭声纤细柔软,透着面对今世的无助。
屋内,光线昏暗,老旧斑驳的木榻上,筋疲力尽的妇人已昏然入睡。木榻旁,满头银发的老妪正忙碌着。
是个丫头。说话间,接生婆已麻溜地剪断脐带,系了个死结。
属鸡的,土里刨食,命不好。门口的杨老爹一声叹息。
杨老爹站在院子里,看见南山坡上粉云悠动,说,就叫秀云吧。
山坳恬静安然,秀云的幼儿时期充斥着饥饿。铺天盖地的饥饿,是她幼时唯一的记忆。
秀云三岁,瘦小得像个精灵。眼睛所到之处,皆是有气无力的大人,满山光秃秃的桃枝。
秀云扯着哥哥姐姐的衣袖喊饿,看到的是两张蜡黄的脸。
秀云肚子小,每人省一口,好歹没让她饿死。
漫长的饥饿的三年,终于过去了。山间,溪边,到处都有秀云轻灵的小小身影。
童年里捡柴割草,少年里汲水洗衣做饭。
炊烟袅袅里,秀云已然长成,水灵,娉婷。
那年,秀云十八,一双乌眸深似潭,清如波。破衣烂裤,难掩其姿。沉静,秀云的美是沉静的,坐在那儿,像一朵青莲。
那一年,少女的心中住进来一位少年。少年健硕忠厚又善良,秀云叫他柱子哥。
柱子哥从小就把秀云捧在心尖尖上。山林里,带她掏鸟蛋。小河里带她抓泥鳅。掏来鸟蛋,抓来泥鳅,山石上生火烤熟,只给秀云一个人吃,惹来一阵咽吐沫的声音。
霸道的男孩子时常揪秀云头发,抢她捡来的柴,柱子哥知道了,打得他满地找牙,再也不敢欺负秀云。
秀云逐渐出落成大姑娘,柱子哥的眼神里也逐渐多了些东西。再看到柱子哥,秀云心里就有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得让人脸红。
秀云十九岁时,跟爹和娘说,我跟柱子哥好,我要嫁给柱子哥。爹说,自古婚姻大事都由父母做主,哪由得你胡来,败坏门风。娘说,女大不中留啊,他爹,赶紧找人给说媒。
出嫁前一晚,秀云坐在灯下,心痛如蚕噬。从明天起,秀云将不再是柱子哥的秀云;柱子哥,也将不再是秀云的柱子哥。
秀云对着镜子,拿起剪刀。一缕青丝,两行清泪。青丝用红丝线扎上,埋于院内桃树下。柱子哥,这一世,咱们有缘,无分。
天亮了,那个陌生的男人来了,一头毛驴,一架平板车。秀云一身红粗布衣裳,用红布盖了头,木然地坐上了平板车。
几声稀疏的鞭炮响,爹说,走吧,到了人家好好做人家媳妇。娘说,走吧,好好过日子,受了委屈就忍着,忍忍就过去了,日子都是这么过去的。
秀云坐在平板车上,看着男人的一双大脚,前前后后地迈着步子,身后的桃花坳,还有她的柱子哥,渐渐远去。
洞房夜,男人醉醺醺地拽掉红盖头,秀云抬起眼睛,那是一个长相普通的男人,眼神却令人害怕。一阵尖锐的疼,秀云的少女时代结束了。身边男人鼾声如雷,秀云睁眼到天明。
娘交代过,新媳妇要早起做羹汤,给婆婆小姑叔子尝。
秀云打开屋门,这是一个更穷苦的家。三间草屋,土墙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岁月,墙体塌陷,墙皮剥落,坑坑洼洼,蚁洞丛生。半人高的土院墙内,一口井,一盘磨。
秀云想,踏实过日子吧,以后这就是家了。
秀云满心希望把日子过好时,却发现男人喜奎是个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主。
秀云挺着大肚子,天微亮下地,夏天的日头毒辣,热烘烘的炙烤着玉米地,杂草终于锄完,秀云也像是被锄掉的杂草,毒日下头迅速干涸。
邻人看不过去,咒骂着秀云的男人真不个玩意儿,用平板车把秀云送回了家。秀云的脑子里天地旋转,却听到男人说,农村娘们哪有那么娇气!快点做饭去,老子要饿死了!
一九七八年,秋天。
两天一夜,秀云九死一生,孩子终于落地。婴儿刚从娘肚子拽出,还未啼哭,婆婆着急地拨开接生婆,凑上前去,掰开婴儿的腿,顿生一脸厌恶,转身出屋,再也不看一眼。
男人靠在墙根,袖着手,看见看到娘出来的脸色,心中顿明。隔着窗户,鄙夷地说,肚子可真争气,一上来就生个丫头片子!
秀云的月子,噙着泪做饭,忍着不适洗褯子。
婆婆在村里先声夺人:地里的活儿再忙,也得顾着儿媳妇,洗衣做饭,伺候月子,难找我这样的好婆婆!
男人依旧整日里游手好闲。手痒了赌一把,赌赢了,喝一口,赌输了,喝一瓶。喝醉了,倒在路旁草窝不省人事,直到更深露重。
男人彻底成为酒鬼,是在秀云又生了一个丫头片子之后。
那一年,计划生育进行的如火如荼。秀云被拉去上了节育环。男人喜奎一看生儿无望,从此每天醉生梦死。清醒的时候,就找茬打秀云,边打边骂,废物女人,生不出带把的!
秀云时常被打得鼻青脸肿。终于受不了,回了桃花坳,跟爹娘哭诉。爹抽了半天老烟袋,说,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回去吧,好好过日子。娘说,女人哪有不挨打的,忍忍就好了,回去吧。
秀云绝望地站在小河边,想躺进去睡一觉,再也不醒来,水面上竟映出两个孩子的脸庞。
物质贫乏的年代,连节育环也是粗制滥造的,秀云竟然又怀孕了。
秀云跟男人说,如果我给你生个儿子,你能好好过日子不?喜奎说,你有本事生出来再说。
秀云果真生了一个儿子,胎衣上连着节育环。
喜奎说,不错,我也有儿了,老了有人养活了。仅此而已。之后仍旧在路边,在水沟,在草窝,酩酊大醉,一身污秽。
婆婆见生了个孙子,高兴了半天,破天荒地拿来了二十个鸡蛋,半斤红糖。也仅此而已。
婆婆说,二儿子的孩子她带惯了,离不开。
秀云又怎不知,妯娌是个厉害的女人,婆婆怕她。自己是个性格软弱的,婆婆欺她。
秀云冷笑,心早已冷透。
这个家有男人,有婆婆。秀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寡妇。她甚至感觉自己还不如寡妇。因为寡妇不用处理一个酒鬼闯下的祸端,寡妇不用担惊受怕一个醉鬼的拳头。
秀云想,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了错事,此生让我如此煎熬。如果是柱子哥,又怎会忍心让她这般艰难。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村外的小河边,几次徘徊着秀云孤苦绝望的身影,又几次被儿女哭泣的面孔拽回。
秀云的男人早变成一俱喘气的尸体。在他行尸走肉的混沌时光中,在他横尸道旁、村口、猪窝、牛棚的半生里,秀云捡过破烂,卖过豆腐,卖过菜,卖过瓜子,被恶霸同行掀过摊子,被无情城管撵得仓惶躲逃。血泪换来的一丁点钱,时常被这俱尸体在拳打脚踢中抢走,买酒,周而复始。
秀云常想,她这一生,就是来还债的。这漫长的一生啊,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秀云咬着牙,忍。真如娘所说,忍着忍着,半生过去了。
儿女终于长大,工作,成家,生子。一切趋于美好。
半身悲苦,岁月磨难,秀云早已满面尘霜,腰身佝偻,一头青丝化灰白。
儿子要把秀云接去城里,接离苦难。秀云说,我要回桃花坳,我的老父老母还处于苦难中。
桃花坳,杨老爹和老伴被恶儿媳撵出新房子,颤颤巍巍地苟活在山脚下的一间茅屋。
一张潮湿发霉的床,一只豁口的破锅坐在屋角的土灶上。门口一个小土坑,坑里泉着一汪水,水质浑浊发绿,水面漂着绿苔,浮着死蝇。那是杨老爹和老伴用来吃的水。
杨老爹本想挖深一点,那样就有泉水冒出来,可是一个九旬的老人,哪有那些力气呢?况且山地土少石头多。只能盼老天多下雨,存些水,用塑料布盖着。
儿子软弱,媳妇又是母老虎,眼一瞪,便不敢来探望。便任由老父老母自生自灭。
秀云来了,年老衰弱的爹娘嘴唇干裂,哆嗦着嘴流出四行浊泪。
秀云找来三轮车,一个大水桶,每过一个星期去九龙沟后的山泉汲水。山路崎岖,一个不小心,水桶滚下山沟,秀云已经年逾五旬了,颤抖着脚下到山沟,又颤抖着脚背着水桶上来,再返回,重新装水。
秀云悉心照顾着老父母,给他们暮年的生活稍许安稳。
终于,老母亲油尽灯枯,在一个冬日的傍晚咽气西归。
人死了,儿媳妇的孝心回来了,丧礼上,秀云的嫂子悲痛异常,鼻涕涎水纵横于横肉之间,在冬日的暖阳下,烁着寒光。这一场葬礼,热闹得桃花坳如春日般蓬勃向上。
娘的丧礼结束了,秀云的嫂子竟把杨老爹这个孤老头子接回了桃花坳,对秀云说,你回吧,俺爹俺会照顾。
秀云知道,嫂子这是迫于舆论的压力。秀云更知道,爹这一去,也没多少日子了。
春天,桃花坳又漫山桃云。城区景色优美的小区里,秀云看着孙子蹒跚着脚步,如这初春柳枝上嫩绿的新芽。
手机铃声响起,哥哥在那头说,爹死了,吊死在院内的桃树上。
秀云想哭,却呼出一口长气,心内一阵松快。爹那样的暮年,还是死了幸福。
孙子五岁,秀云的男人终于被酒泡成半身不遂。
儿子说,妈,你别管他。他早就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秀云说,儿啊,他早就与我没有关系了,但与你还是有关系的。
儿子说,妈啊,你别管了。这个人当年生了我,我去报答他的生恩。
秀云悄悄地回去了,照顾了这个男人在世上最后的一遭。
儿子哭求,秀云说,这是我前辈子的债,还是我来还吧。
二零零八年,南方暴雪,汶川地震。
这注定是多难的一年,秀云的腹部疼痛难忍,彻夜无法入眠。秀云想,她的一生也该结束了。
她明白,儿子会带着他四处求医,她知道儿子散尽家财也要买回她几年的生命。
秀云不想在这一生再欠债了。
她说,生死有命,不要留我。记住,我走后,不与那人同穴。送我回桃花坳,找一棵桃树,埋在下面。这一世,债已还完,来生再不想为人。
翌年,秀云的肉身化为一捧尘土。九龙沟桃花坳里,山坡上一株桃树,一树桃花,灼灼其华,灿若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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