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房

       

买房

        年过半百的父亲，一直保持着清晨五点起床的习惯。但最近些日子，他好像起得更早了些。母亲说，瞧吧，老头子群星满天的时候，就把自己一个人晾在院子里了。

        他就那么一个人随意地蹋在老式竹椅上，面对着院子里的一棵几十年的桂花树，只管抽烟，一支接着一支，一口呛着一口，烟火缭绕。

        待母亲起床做好早饭，父亲才慢腾腾地踱到饭桌，先吭吭地来一阵连环咳嗽，然后大灌一口新鲜的茶水。母亲便时常眉头大皱，怒气如潮水般噌噌蹭往上涌，“让你少抽点烟，你就是不听，看有一天抽不死你。”父亲既不应答，也不生气，拿出筷子来就开始默默扒饭。

      “听说隔壁家赵四给儿子在城里买房了，媳妇都说定了，李王村书记的女儿，长得可漂亮了。”母亲边给我夹菜，边对父亲说。

      “你说，这年头，谁家姑娘愿意嫁个没房没钱的？”母亲拿眼斜看着父亲，一边看了看我。

        父亲手中的筷子在各个菜盘子上空盘旋了一周，突然停下了，思考者，犹豫着，仿佛一时难以决定先吃哪一口为好。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母亲一眼，继而也看了看我。

        我连忙说：“爸，妈，我不急着结婚，再说，要买房我自己行，你们别操心。”

      “你天天不急不急，看看自己都多大了，你同学胡小军，人家儿子都上三年级了，你还连个对象都没给我带回家。”母亲最爱拿结婚这件事唠叨，我平时都能躲则躲，能避就避，权当老一辈和一辈之间永不能愈合的代沟。

      “现在市里房价多少了？”父亲终于发话了，他的声音最近不知什么原因，越发显得低沉粗犷了。

        “好的地段怎么也得二万三，差一些也要一万六。”这些数字对目前的我来说，还是怪兽手中强有力的冲击波，我只能接，却受不了。

        父亲又不言语了，也不再看我，不夹菜，不喝汤，只顾闷头嚼咽着白米饭。

        “我就说我不急，爸，你别操心了。”

        父亲吃完饭，放下筷子，又一个人踱到院子里去了。

        我给父亲泡了杯绿茶，递给他。

        父亲接过杯子，也不怕烫，直接呷了一口，还极其享受般地发出哧溜的吸水声。

        “你看，这棵桂花树呀，是我和你妈年轻时种下的，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妈那时候……”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止不住的猛咳。

      “爸，要不你去县城医院看看吧，这样咳嗽怕坏了身体。”我有些担忧地看着父亲晦暗的面容，这几天父亲整张脸显得愈发瘦了，眼凹处塌陷地特别深。

      “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会不清楚。”父亲微微愠怒地看着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拿起墙角的铁锹不停不停地挖。

        “爸，你挖什么呢？”

        “你爷爷曾经和我说过，我们王家祖上曾经有一件旧古董，就埋在这房子周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很无奈地笑笑。

        “爸，你别费这个劲了，要是有，我们祖上爷爷的爷爷，不就早挖出来了吗？”

      “臭小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挥动镢头，一棵小家碧玉初长成的芭蕉树就这样瞬间被他放倒了。

      “爸，够了。”我有点不耐烦，“就算你把整个房子都撅倒了，又能怎么样，天上能掉下宝贝不成！”

        父亲愣了愣神，朝桂花树枝叶茂盛的天空瞄了几眼，叶缝间的阳光忽闪忽闪地打在他的脸庞上，皮肤黝黑发亮。那是年龄的厚度，时间的深度，才允许生命涂抹上去的镀金，在父亲的脸上如油画般地明暗交替着，自由伸展着。

        他慢悠悠地放下镢头，将身体斜斜地倚靠在对面的篱笆桩上，轻咳了两声。仿佛思索了很长时间，才一字一句地吐出：“那时候，你妈嫁给我，我只有这间破宅子，还有你爷爷留给我新婚用的几床有破洞的被子。家里甚至连一个完整无缺的碗都没有。但是你妈，倒也是没怎么嫌弃我，就觉得你奶奶小气，手上的玉器一件都不肯给她。”他说完，突然天真地笑了，这笑容让他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你说的没错，要真有宝物，你爷爷估计也不会给我，老二老三哪个是省油的灯！”

        “叔叔们过地又不比我们家好，也是烦心事儿一大堆。”

        “他们俩，那是自作孽不可活，吃饱撑着要去炒股票，又不是不知道前几年的行情，我是不懂，但是这种活计我干不来。老实人只知道一辈子滚在田地里，要不是你妈让我出来做木匠，可能现在我已经是土地流转承包的大户了，一年挣了十万八万的不是问题。”

      “看把他能耐的，也就个小木匠。”母亲笑着走进院子，她在父亲的竹椅上添了一个软垫子。

      “错，是老木匠。”父亲完全没有了刚刚的阴郁，仿佛坏心情都母亲编制的这个软垫子给吸收了，冬日微暖的阳光照过来，真的让一家人感觉特别温馨。

        “啊哼，吭吭吭……强子，你有看中的房子没有？比如喜欢哪一地段的？” 

        “没有，八字还没一撇呢。”

      “啥没一瞥，爸现在就给你来一瞥，我王德生的儿子岂能娶不了媳妇，怎么说你也是名校的高材生。”

        “得得得，爸，你别再磕碜我了。我下午还要去局里，我一会得早点走。”

      “都说公务员闲，你看我儿子，这忙地连家都顾不上了。”

      “拿国家的薪水，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呢，爸！”我调皮地向父亲立正，敬礼，深深地鞠了一躬。

      “儿子，爸这里有张卡，里面有我和你妈半辈子的积蓄，也不多，就四十万，你自己再借点，付个首付，养个房，也好早点结婚生娃呢。”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在自己的衣兜里塞了张卡，就好像他早就准备好的，就等我启动车子的一刹那，从车窗里递给了我。

        我内心的甲乙丙丁纷纷站出来，相互交战着，收下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自私的本能告诉我，就凭我自己的工资想要买房，也许还要等个四五年才能凑齐首付，父亲的这点积蓄对我确实有用。可是，这毕竟是父母亲半生的积蓄，我怎么收得下呢？

        父亲看我犹豫了，他把卡直接塞进我的衣兜里。“密码是你的生日号码，强子，你可别多想，这钱是爸爸借给你的，日后你挣钱了还给爸。”

        “嗯。”我点点头，泪水不知不觉盈满眼眶。一想到我居然要靠父亲养老钱才能买得起房子，心里五味杂陈。

        我和女朋友小敏已经跑了七年恋爱马拉松，就是不敢带回家给父母看。小敏的妈说，除非女婿买好了车子，驮着房子来看她，不然她是不会开门迎接的。所以，虽然小敏不在意，她妈那关我也过不去。

        接下来几个月，我和小敏一直四处看房子，小敏看中了城市西片区的一个小区，我们拿着父亲的钱，又问朋友借了点，勉强付了首付。正当我们兴高采烈，热火朝天地准备装修的时候，我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哭着说，“强子，你快回来，你父亲晕倒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大事不好了，甩开手里的涂料刷，发疯似奔出门外。 

      小敏吓坏了，在我身后一边追，一边问怎么了，怎么了，我急地声音都有些颤抖，“爸爸，出事了。”

        “强，你冷静，别急，我们得先叫救护车。”

        我用力锤了锤脑袋，我真的是急过头了，对，先打120。

        一个小时后，我和小敏赶到医院。母亲倚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口，有一嗒没一嗒地哭着，叔叔们都在。所有的人的目光齐齐看向我。三叔叹了口气，招呼我过去，他说，“强子，我有话和你说。”

      “强子……”三叔顿了顿，仿佛在思考着该怎么继续。“你父亲……得的是肺癌，已经晚期……所以……”

        这个结果一时在我的料想之中，一时又难以置信。我知道父亲有很严重的气管炎，一直都在提醒他注意身体，少抽烟。但是谁想已经是肺癌晚期。我握着拳头，一拳一拳地锤在墙壁上，关节处已经冒出了血丝。小敏从后背抱住我，死死地撕扯着我的胳膊，她不想让我受伤，可是我的父亲居然已经是晚期了！真的没办法医治了吗？我去求医生，无论如何，不管花多少代价，都请救救父亲。可是医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小伙子，别冲动，我们医生会尽全力的，但是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小敏抱着浑身颤抖，软弱无力的母亲，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安抚着，“阿姨，没事的，伯父会好起来的，我们都在，你别怕。”

      “强子，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二叔已经悲伤地满脸通红，他犹犹豫豫地说，“你父亲不让我告诉你和你妈，其实他……”

        “其实他怎么了？”我焦急地问，然而我隐隐约约已经猜到接下来的对话。

      “你父亲早知道自己生病了，但他说，强子要买房子，我这个当爸爸的得帮帮他，虽然积蓄不多，但能帮一点是一点啊！”

        我的眼泪不知道来自哪一条大河之水，不听话地涌下来涌下来，直到汇聚江海。

        我父亲不拿这钱治病，却全部给我买了所谓的“房子”。突然痛恨起房子来，我突然痛恨起全天下所有的房子来。那些钢筋水泥建筑就是吃人的怪兽，吃掉的何止是年轻人的梦想，更是父辈们一生的血汗和期盼。最终失去的是什么，我脑海中突然冒出两个字，也许是“人心”。

        我最终卖掉了那所房子。在用光了父亲积蓄的三分之一的首付之后，父亲最终归了黄土。

        黄土地养活了人，也埋葬了人。房子给人安全和庇护，也给人按了个重重的壳。 

        丈母娘最后并没有要求我驮着房子，开着车子去见她，她站在家门口慈祥地微笑着迎接我们。那时，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宝宝。

        后来，我们又有了二宝，有了第一套和第二套房子。但是房子再多，我也再没有机会，和父亲一起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时常想起他说的那句话，“那时的我们都很穷，但时我们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