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我坐在窗前,看新春的第一盏烟花在夜空绽放,想了十七的明同。
“妹儿,还有五个小时我们就十八岁了。”
“嗯。”
“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谈恋爱了。”
我恨恨地冲他翻了一个白眼。
Ⅱ
高二暑假那年,知了嘴里唱得还是音乐。每天早上叫醒我的是没谱的吉他声,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坐在葡萄架下的明同。我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数声后,他回头看我,苍白的脸上写满鄙夷。我端着长生,坐到他身旁,吧啦吧啦地说不停。有时,他会怼我几句,但更多时候都沉默不言。
有人陪,便听不见时间的脚步。长生在水里慢慢地游,指针一圈一圈静静地转。
每个周三,我们步行二十分钟去小镇的河边,给长生换水了。
明同把长生从水里捞出来,我看到长生在他的修长的手指间张牙舞爪,一点也没有传说中的龟怂。
我们脱掉鞋子把脚浸在浅水里,好像说过很多话,又好像只有哗哗的水声。长生在青色的大石上漫步,每当快要爬到尽头时,夕阳也染红了半面河。明同捏着长生的壳“扑通”一声,把它扔进水缸,起身回家。我跟在明同身后,努力使我们的影子重合,以为青春只有这一种颜色。
在一个阳光亮到一百度的中午,明同又一次住进医院。我站在门口看救护车渐渐驶远,烈阳下的急救灯红蓝交替,闪瞎了我三百度的近视眼。
长生沉在水底一动不动,忽略光影,时间在那一刻不前。待明同的情况稳定,我接替妈妈看护明同。这像是命里注定的,即使户口本上明同的名字在我的前面,也改变不了我比他早两分钟呼吸到这世界氧气的事实。
两天里,明同半睡半醒。我妈说他只是虚弱,但在夜里我总是偷偷探他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热气,心里才得安慰。
在阴雨绵绵的下午,明同终于睁开眼睛,伏在我耳边底气十足地说:“快把长生给我炖了,多放葱花。”我瞪他,也才想起长生已经接近一周没换水了。他中气十足的怼我,说长生可能活不到最好吃的年纪了。吓得我边翻白眼,边往家赶。
傍晚飘着雨,我一手撑伞,一手端着长生,往河边走,远远地看到一个人站在水里,弯腰摸鱼,只能用一个“怪”字来形容。
照常,我把长生放在大石上,伸手去舀水。八月的晚风微凉,夹杂着细雨扫过河面。我抬头看到那个人像块雕塑一样杵在水里,好似每一个我独自在家的日子,一个随意的姿势似乎可以保持到时间尽头。风过,吹落挂在伞边的雨滴,浓浓的凉意滑过我的后背,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那个人猛地直身,寻找声源。他转头看我,一双明眸浩瀚如海。我扯出一个不知是否好看的微笑,把长生扔进鱼缸里,匆匆离开。
那个傍晚,我紧张得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但深不可测的眼睛却时常出现在我八月的梦里。是怪人,怪好看的人。我的青春,终于开始了。
Ⅲ
大雁再次南飞,九月再次一号,明同再次出院,我再次开学。
九月的第一个清晨,我看着明同把一箱酸奶拆开,然后一盒一盒,整齐的放进我的行李箱。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用包装箱。”他愣了一下,随即给了我一个最甜的“糖爆栗子”,抓起的书包就往外跑。
白色的外套,长长的牛仔裤,他像所有赶最后一声铃的少年一样大步向前,但当公交车渐渐驶远,却只是站在原地,单手插兜,冲我挥手再见。没有我烦他,明同应该可以睡个好觉。
郊区的小镇,空气新鲜,节奏缓慢。校园里的杨树叶仍绿得发亮,我的高三生活就这样开始了。除了黑板上方多了高考倒计时,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
骆冰仍然坐在我的左手边追韩剧,我微微转脸就可以看到她上扬的嘴角。时佳坐在第一排认真地写笔记,偶尔轻轻侧头看乐意。而我,仍旧解不出数学题,跑不完八百米。
九月的傍晚,我穿上外套,和骆冰并肩走在操场上。耳边有篮球抨击地面的声音,有男孩或高兴或失望的吼声,还有秋千上忽近忽远的私语声。我突然想念明同,却无人可说。他们只知我有一个哥哥,却不知是一个病重的哥哥,只能等待黑暗的哥哥。
晚风吹乱骆冰额前的发,我第一次开口提起明同,抬头却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他从我身旁走过,不经意地对我笑,朦胧地夜色掩不住明亮的眼睛。像百年难遇的流星,第二见到,是一种奢望的幸福。
我转头看着骆冰说,“我哥,都没他好看。”
那晚,我得知他的“一切”。姓名,那岩。初中升高中时发挥失常,被迫来了我们学校。在我们学校读了一天就转去苏高做借读生。不知为何,如今又回到了五中。现任十班体育委员。他沉默不言,人缘却超好,男女师生通杀的好学生。
有人说,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就要去见。九月初,我见到了八月末梦里的人。每一次转角地遇见,每一个招呼性地微笑,之于我都是一种恩赐。
Ⅳ
枫叶渐红,杨树叶却铺了一地,十月来了。国庆回家那日,胡老毫无前兆地拖堂了。我不时瞥瞥窗外,数着那岩来回经过我们班的次数。
第一次一个人匆匆而过,没背书包;第二次慢悠悠地,背着书包,身边跟着一个小巧的女孩;第三次他独自一人,经过窗户时往我们班扫了一眼,之后消失不见。
胡老还在摇头晃脑地朗读《归园田居》,提到文言文他就忘乎所以。骆冰已经背上了她棕色的方包,一脸惆怅地看着我。我叹了口气,再次望向窗外。脑子里一会儿想给明同买枣糕,一会儿又想到那岩,最后浮现那个女孩的身影。她叫谷雨,五班的英语课代表。那句,浓缩的都是精华。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地阐释。就像时佳说的,营养都供给大脑了,所以四肢没有力气伸展了。我知道这样说很不好,但她和那岩的关系很好。所以,我仍要这么说她。
我走出教学楼,转角看到了明同,他坐在梧桐树下的石椅上,一个月不见气色不错。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学校,也是除了去医院走过最远的路。我带他去学校的饮品店买甜筒,然后坐在操场的台阶上看夕阳点点下沉。
我一边鄙视他手中草莓味的甜筒,一边问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你要来我们学校?。”
“提前说多没意思。”
“如果我从另一个门口出来,你找不到我怎么?”
“我妹妹,好吗?,我还能找不到!”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为什么我爸坚持让明同做哥哥,我做妹妹。
国庆假期的第一天,我被没完没了的扫弦声吵醒,打开窗看见明同坐在葡萄架下唱得劲,“梦里的明禾快醒来,快醒来,快醒来,热水马上就烧开,长生它在等待~”, 朝阳透过枯藤,洒在他身上。脆弱的生命,无光可补。
假期里,我呆在屋里写作业,眼睛涩时站起身就可以看到明同。他有时坐在木椅上看书,有时拨弄着长生自言自语,有时卧在秋千上闭目养神……我常常想若我和明同的人生置换,会是怎样的景象,又或者把我和明同的生命叠加然后对半分。然而,若是和或者是世间最无奈的自我安慰。
假期最后一天,我把散着墨香的数学卷子放进书包,刚走近明同身边就听到他喃喃:长生啊,长生,快长大吧!长到最好吃的年纪。我狠狠地给了他一个最响的头爆栗子,抢过长生就跑,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十月的清晨微凉,我们坐在河边看长生慢悠悠地爬,等太阳温暖河水。明同低着头,额前的发遮住他的眼睛,看不清神情。我讲笑话逗他,“你知道什么叫做笑里藏刀吗?”
他抬头,一脸探究。我刚要回答就听到那岩的声音,“明禾。”
他笑着坐到我身旁和我讲话,语气像共进晚餐的好友,我突然丧失了所有语言。明同在一阵的挤眉弄眼后主动开口,“你和我妹妹在一个班吗?”
我低头看水里的倒影,明同笑得一脸灿烂,一母同胞的默契。
他与那岩似乎很是投机。太阳渐高,我把长生放回鱼缸,与那岩告别。那个晚间,那岩第一次在qq与我说话。无关紧要的话题,在做什么,心情如何,开学难过……我对着手机痴笑,抬头看见明同狂翻白眼。
国庆返校,我背着又一箱酸奶走进五中,杨树叶铺满道路,石倚上满是尘土。七天里,发生了许多没有我参与的故事。骆冰不再看韩剧,每节课认真的抄板书。时佳请了一周的假。
我和那岩常常碰见,有时互相微笑,有时在擦肩而过的那瞬间他伸手摸我的发。睡前,我们互道晚安,清晨,我叫他起床。最美的成语叫做心照不宣。
Ⅴ
十月假装着平静,十一月终于撕破面目。再平凡的青春,也有高调。
圣诞夜,乐意的桌面放满礼物,却不见他人。时佳已经两个多月没来学校。宠辱不惊的骆冰不知为何趴在桌上抽泣。我以为,我还是我,我们还是我们,然而这只是幼稚的我以为。时针转了一圈又一圈,我们的心思不知不觉的变复杂。
那岩站在女生公寓前,看到我后迎上来,像无数次的擦肩而过般,脚步没有一秒的停留,而我的怀里却多了一个礼盒。打开是一盒德芙,心形的包装盒,心形的巧克力块。我嗅到巧克力独有的香甜,但心尖却是涩涩的。
骆冰咬了一口巧克力,第一次提起周骁。一个长相俊秀,性格清高的男孩。女神心中的男神。
她认真地对我说,“明禾,我真的配不上他。”
我不言,忽然懂得了喜欢一个人会低到尘埃里的心情。高傲的时佳对乐意是如此,万人追的骆冰对周骁是如此,我对那岩更是如此。像他深远的海,淹没了我,从此我要用一生寻找尽头。
风起风平,云走云停。当太阳再次升起,这一学期结束了。期末考的那天,时佳终于出现。骆冰带我去考场找她。她围着棕色的围脖,穿黑色的羽绒服,整个人消瘦了很多,挽着我的胳膊说没事。我无言,只有讲笑话给她听。最后一场英语结束,我急急下楼见明同,转角却看到那岩。他迎上来,胳膊搭在我的肩,是在等我。
面对那岩,我总是丧失语言,只剩点头摇头和傻笑。我慢慢与他拉开距离,看到躲在帽子下的明同一脸奸笑。那岩与明同招呼了一声离开。
明同抽风似的要吃糖人,害的我在零度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腿都站歪了。
我举着的糖人刚想邀功,他却一脸正经地指着对面问我,“那个是不是你同桌?”。
我望过去,看到骆冰蹲在路边,戴着黑色口罩,只露一双圆圆的眼睛。旁边站着一个俊秀的男孩,面露怒色。直觉告诉我,那是传说中的周晓。
“好像是。”我拽着明同从另一扇门离开。此刻,骆冰肯定不想遇见五中的任何一个人。
可以分享的秘密,不算秘密。初遇青春,没有秘密是可悲的。
阳光洒在长生壳上,明同躺在床上休息,吉他彻底被忽视,我趴在书桌上啃数学题,登着QQ,不时和那岩聊两句。我妈还是不着家,拼命的赚钱。明同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只有中午时,偶尔到院里晒晒太阳。
每个周三,我抱着长生去河边换水,砸开冰面,看到清澈的水底。这个冬天,冬眠的不止蛇虫鼠蚁,好像还有躁动的心。
时佳给我打电话,在无色的夜里,像是呓语般,“乐意要考电影学院。”
手机在耳边,我却无话可接。在人生的第一条分岔路口,是向左还是向右,无人敢断言。
苏城的冬天,温暖多雪。我六点醒来,窝在床上做卷子,十点多起床准备午饭,骚扰一会儿明同回屋继续做卷子。有时醒来,就可以看到那岩昨晚发来的消息,月亮圆不圆,星星亮不亮,用我的晚安问候你的天亮。没有青涩的诺言,没有雨中的窗下,没有一起的星星。几句普通的问候,就是我平凡的青春。我不了解他的家庭,不知道他的过往,但那岩仍是我所有平凡中最闪亮的星,美好的如梦易醒。
光移影动,不见风雪的日子过后。春节近临,明同又一次住进医院。病床前站满医生护士。我看不到我妈,也看不到明同,只能站在门口胡思乱想,想长生还没喂食,想新买的乐谱还没发货,想十八岁的生日还没过……所以明同不会死。
他双目轻闭,睡得安慰。我妈沉默的抱着我,我的心一点点下沉,落寞地想要放弃了呼吸。
明同一直昏睡,我妈也不再忙着赚钱日夜守着他。我在家和医院一条直线间返往。夜里疯狂的做卷子,失去睡眠。抬头看窗外,月亮逃跑,只留满天星闪的耀眼,像是没妈的孩子哭得大声。第二天清晨,我带着早餐去医院接替我妈。不知不觉的日子里,她清瘦了很多,廉价的粉饼藏不住深深的黑眼圈。
月末,明同仍半睡半醒。我坐在床边静静听他微弱的呼吸声,等他醒过来。有人说,生命中的一切都有定数,躲也躲不掉,改也改不了,十七岁以前我不信,十八岁后我信了。因为,明同最终没有遵守承诺,永远留在了十七岁。
除夕那晚,我妈抱着明同哭得撕心裂肺。两年来,在我们面前我妈从未低沉丧气过。即使在得知明同的病情时她也只是红了一会儿眼眶。然而,不表现,不代表没感觉。她只是为了爱伪装而已。
我拉开窗帘,外面灯火通明,我们的生日,变成了我的生日。
无味的青春Ⅵ
明同离开后的第一周,我夜夜祈求可以梦见他,可恶的是我好似不再做梦,每日醒来后大脑一片空白。
我抱着长生去结冰的河边,用石头凿开一角,看到水中的倒影,看到明同离开的那晚。他半闭着眼睛问我,“妹儿,什么是笑里藏刀。”
我说:“哈哈哈刀。”
他难得没有鄙视我,只是温柔地笑,“一会儿,叫我看烟花。”
“嗯。”
他侧了侧身子,安心睡去……
我抱着长生回家,脑海里明同的声音挥之不去。
十七与十八之间交接夜晚,我的心脏仿佛减轻了一半。它跳的很高,很自由,可却感受不到陆地的存在。
情人节那天,骆冰打电话给我。她说,在草本植物园看到那岩和谷雨在一起。我不得不联系那岩。自除夕那夜至情人节,他给我打了四十几个电话,都被我刻意忽略。我给他打电话,他那边静极了。
“我看到很多未接来电,你有事吗?”
“有。”
“什么?”
“现在没有了。”
那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悲凉,你在乎的人越走越远,你却束手无策。成人的第一情人节,我懂得了一个最令人心碎的地词语叫做,有心无力。我想温暖时佳,我想靠近骆冰,我想拥抱那岩,我想留住明同,我却没有那个能力,只能站在原地,看所爱的人渐行渐远,明明是无能为力还要装作风轻云淡。
最后一个学期,我妈提着行李送我到宿舍楼下。像一切本该如此。十七,十八,一字之差一切都变了。我本以为安宁的小镇,普通的中学永远一个节奏度日,事实证明我错了。
在三月的夜晚,骆冰卖掉所有课本,请全班吃甜筒。晚风吹乱时佳新剪的短发,骆冰背着棕色的包站到我们中间,展开双臂揽着我们的肩,当响完最后一声零时,她说,“我走了。”
我走了,明天见。还是我走了,再也不见。没有人知道。又或许骆冰早就告诉了我答案,在一个空气干燥的课间,她喝了一口水说,“小明,有时间,我觉得毕业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就是永别。”
是我们这些人,没有排除任何人。那时,我为她的一概而论而难过。当五月的毕业照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我忽而明白。感性是一瞬的,生活才是主旋律。我们在现实里看不到感动,于是去影视剧里寻找。为别人的故事泪流满面,走出影院心比石坚。
骆冰选择出国留学,班里其他同学也各显神通,有人选择单独招生,有人选择继承“家业”,寥寥无几地人坚守阵地,备战高考。
三模结束的下午,乐意终于走到时佳的桌前,坐下同她讲话。
我坐在梧桐树下的石椅上,决定给那岩打一个电话。自寒假,我们从未联系过。他消失了,彻底消失了。电话薄离的十一个数字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据。
五月的最后一天,杨树叶子嫩绿,旁边的饮品店里挂上了新口味的甜筒,胡老站在三楼看风景。
电话接通,我听到那岩的声音,依旧的清冽。
“有事吗?”
“没有。”
“那我一会儿打给你,先挂了。”
他匆匆挂断电话,我的眼泪开始止不住地落。
无味的青春
晚自习,胡老喝着枸杞茶说,“大家千万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人生没有一槌定音这一说。不过是一场考试,某些同学不要再躲起来偷偷哭了,放轻松啊!”
我感到胡老傲娇的小眼神从我的头顶掠过,我心虚地抽出语文卷子。
星星缓慢的眨眼,五月无声走过,我没有等到那岩的回电。那种感觉像从高空坠落到一片棉花上,并没有想像中的那样痛。考试结束,高中毕业。我的青春也随之落幕。告别中学时代,青春便失去了光泽。对于我来说,长大后万物失色,唯有明同不曾改变。
Ⅶ
新年的第一天,我被我妈惊恐的叫声吓醒。
“长生死了?长生死了!小禾……”
长生龟壳上翻,浮在水中一动不动。我妈一直在我耳边念叨,“这不会是死了吧?啊?”
我把手伸进鱼缸一通乱搅,小样儿,让你装死!突然感到手机在兜里振动,我擦干手,看到长生果然翻了一下个,四个爪子开始划水。
“谁?”
“那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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