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围巾

我想把记忆写在书桌的便笺上，夹在时光那层薄薄的扉页里，期待有人会看见，希望没人看得见。

它会走过四季，抵达深沉的海底；它会回到过去，找到夜晚的旖旎，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 1 —

在我算得上猥琐的人生里，第一次收到的礼物是一条围巾。

小石头说，你每天穿那么单薄，你说你不冷，但在外经常缩着脖子跺着脚，我知道那是耍酷，可你非说你的身子骨是铁打的，我说不过你，只得把这条围巾送你，你要记得戴着。

后来我戴过几次，但我实在不愿束缚脖子的灵魂，就取下来堆在衣柜的角落里，渐渐被岁月抚平了褶皱。

小石头是我在初中时代遇见的一位女孩子。

她最容易让人记住的地方，是那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有着阳光折射在钻石上的光亮，在她的瞳孔里，眯着眼仔细瞧，仿佛承载着一片星辰大海，每每与她相视，总会情不自禁地被那迷人的双眸所吸引。

家里的长辈说，眼睛大的姑娘生得俊俏，娶回家来铁定是有福气的，还能够带来数不清的好运气。

我认为这是封建迷信，只在口头上应允，心里却不以为意。

— 2 —

那一年，我不知道台球厅是干什么用的，最喜欢的是打篮球，夏天光着膀子和朋友并排坐在网吧里，空气里飘散的烟草味寥寥无几，反被浓浓的汗臭味占了精光。

第一次见到小石头的时候，我刚拉着朋友从网吧出来往校园赶，因为距离算不得太远，连两圈操场的长度都赶不上，所以就没准备花钱坐车买个冤枉。

正值盛夏，阳光火辣，点燃了皮肤不够，偏偏却又烧灼了灵魂。

所以我拉着朋友准备一头钻进小路树林里，走个捷径，还能避暑，朋友却突然停下来问我，是不是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他说他有点紧张，毕竟是第一次，还是在这种安静陌生的环境，都没有准备好，然后说着说着，他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重重呼了一口气，说，你想死我不拦你，千万别败坏我名声，身边都是树，你自己挑一棵粗壮的自行了断吧。

恰巧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叫了我的名字，我细细品味，这声音柔和甜美，清脆动人，如果猜得没错的话，是位漂亮女孩无疑啦。

想到这儿，我激动的急忙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那女孩面露笑颜，长相水灵秀气，扎着一个清爽的马尾辫，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骑着一辆爱玛电动，从我眼前呼啸而过。

我来不及反应，回过神却只看到她逐渐消失的背影。

我不知道她是谁，是从哪儿得知我的名字，我只记得，这场相遇送来一阵风，然后猛地被吹在了我的脸角，这阵风很大，大得像是故意打在我心上一样。

这就是小石头了，连风都甘愿追逐的女孩。

— 3 —

再到后来通过朋友的介绍，我和小石头相识了，毕竟他们是同班的同学，没点交情却怎么也说不过去。

小石头笑起来很好看，被笑肌拉扯后的眼睛总会眯成月牙状，阳光打在弯弯笑眼上，牵着风景起伏跌宕，就像个孩子一样，总是惹得我内心阵阵悸动。

我喜欢小石头，因为每次看到她时，我的嘴角总会不自觉的挂着笑意，连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一切摸不着头脑的好感，都算是喜欢。喜欢那个人的笑，喜欢那个人的礼貌，喜欢那个人的傻愣真，喜欢那个人没有再见，画上句点的你好。

我叫来了朋友，求他支两招给我，或者在班里课间休息时，时不时在小石头面前提起我，先让她耳熟于我，久而久之，最后才能顺理成章的把心交付出来。

朋友摆了摆手说，喜欢就去追啊，追不到就霸王硬上弓，生米煮熟饭，事情败露也没关系，大不了坐两年牢，你连坐牢都不敢，还好意思说喜欢她。

我听的挤鼻子瞪眼，颤颤地说，这……是一回事吗？

之后有一天我在操场打球，汗流浃背，实在支撑不住就回了班大口喘气恢复体力。朋友这时突然跑过来对我说，小石头在外面花丛里，和她闺蜜在一起，看样子有些不开心，你赶快过去关心一下她，务必要在她内心留下个好形象，契机就此出现，一定得好好把握。

我转身接了杯饮水机的水使劲在脸上揉搓两下，撕下两张草纸随意在脸上擦了擦，就匆匆赶过去了。

她闺蜜看到我后，竟然趴在小石头说了句悄悄话，就很自觉的起身离开，随后把相处的时间留给我们两个人。我很纳闷，难道我喜欢她这件事被发现了？不对呀，我自认为隐藏的天衣无缝，任何风声也透不出半分啊。

当我还在思索她闺蜜起身的动机时，耳边出奇的小声传来了答案，她闺蜜说：“加油！我看好你！”

完了，彻底暴露，恐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想。

我半低着头慢慢向小石头身边走去，她就蹲在那，环抱双腿，不发一语，手边是一株离群索居，仿佛被遗弃荒原的花朵，很是显眼。她一下一下的揪掉了花瓣，好像只要等到花蕊独自在风中摇曳，光鲜落尽时，她就会融入黑暗。

“你怎么样？”我叫了下她，随后在她的手边坐下来。

“啊，没事，你怎么来了。”她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突然变得有些慌乱。

“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你啦？”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她听了后，低下头抿起了嘴，半响，嗯了一声。

我说：“你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以后我保护你，我可厉害了，我妈在家经常说我是男子汉，我保护你，就像袋鼠妈妈保护小袋鼠一样奋不顾身，谁欺负了你，我就会像汤姆的牛奶被杰瑞偷喝掉一样生气。”

她笑着说：“好啊，那你得保护好我，别走散了。”

我没想到她的回答正中心头期待，挠挠头讪笑了下，问：“那我们这算是……？”

她轻轻地抬起手，塞进了我早已因紧张而布满汗渍的手心里，温柔的说：“算在一起啊，你要遵守承诺哦，我把自己的手已经放在了你的手里了，你得答应我，要攥紧我，不放开的那种，要好好地保护我，别让我走丢。”

我大喜，激动的就差朝地上磕两个响头了，连忙应声：“好，我答应你。”

— 4 —

我就这样攥着小石头的手，走啊走，转啊转， 校园内的各个角落都留存着我们相依偎的身影。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阳光穿过云朵逐渐变得温柔的照射下，踏平了冬日洁白的霜雪，踩碎了秋天泛黄的落叶，坐在花丛里聊着有趣的悄悄话，趴在窗台上说着动耳的情话，因为教室坐落于一楼，倒也不会害怕摔下。

我是个人际关系处理特别好的人，小到老师膝下娃，大到门口张大爷，感情都特别深厚，就因为我脸皮厚。

这件事不以为腻，反以为爽，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所以除了课间找小石头聊天，就经常喜欢往办公室里钻，毕竟他们的孩子经常由我带着，不亲自和家长们深入沟通交流，怎么能够更好地管教孩子，从小抓起。

那时已经是入冬了，教室里只有暖气片在奋奋的冒着热气，为同学们营造出温暖舒适的环境而努力工作着。

其中一个同学上前随手拨了下开关，然后暖气片开关的位置就开始嗤嗤的往外喷水，我看不下去，暗道这愚蠢的低能儿，竟然以浪费水源为乐，转身一头钻进了办公室，享受煤炉所带来指尖上的温暖。

刚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久违的烧焦味，抬头仔细一看，老师竟然在煤炉上烤馍片，我说老师都烧焦了这还能吃吗?老师听了，从炉台上拿起一片递给我，说你尝尝。

我接过来一口咬下去，嘎嘣嘎嘣脆，嚼在嘴里香味浓溢。仔细一想，铁都得经过千百锤的淬炼才能达到高纯度，这馍片烤了一小会就已经香的不成样子，那要是放上一天一夜还得了，指定让人垂涎欲滴流哈喇子。

打定主意，准备无耻的向老师索要个几片以便夜晚趁办公室锁门前实验，谁知老师张口就说：“咋啦，要给小石头带俩尝尝啊，拿这几片，刚烤好，香着呢！”

我一听，愣了，这名声怎么都传到办公室来了，顿时惊慌失措起来，连道不用不用，仓皇逃出。

一路奔逃回到教室，摸了摸脸，发现还有点烫，真是活见鬼了。刚准备去跟小石头讲这件事情的时候，她闺蜜突然火急火燎的跑过来找我说，小石头接到妈妈的电话，得知她姥爷病倒住院了，现在正哭着呢，听说小石头姥爷对她特别好。

我心里一震，一把推开她闺蜜就急忙冲了出去。

赶到时，她就坐在座位上，低着头红肿着眼眶，眼泪噼里啪啦的打在早已湿润的衣角，就像夏天不要钱的雨一样。

我的心在那一刹那就像被虫子啃食了一口，骤然一痛。

我强忍着心痛，走上前去，轻柔的刮了下她的笔尖，支支吾吾对她说：“我妈说，经常哭鼻子的女孩子脸上会长皱纹的，就会变得不漂亮了，你不要哭了，不然会变丑的。”

她一听，乐了，然后抬起袖子就对着眼睛擦了下，笑着点点头说：“嗯，我不哭了，姥爷一定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我拍拍胸脯保证：“对，相信我，一定会的。”

周末回到家后，我找到了奶奶，奶奶是基督教的信徒，崇奉的是耶稣，小时候爸妈吵架吵的激烈，我钻到奶奶怀里放声大哭，奶奶说没事，然后第二天一早领着我去了耶稣的画像前跪着祷告。

后来爸妈神奇的重归于好，我就把功劳算在了耶稣头上。

我告诉奶奶，我有个朋友的姥爷病倒住进了医院，希望你能向耶稣替她姥爷祈求平安。

奶奶意味深长的说，这个朋友一定很重要吧，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知道瞒不过，在这种重大事件上容不得说半句假话，万一祈祷错误，成了男孩的姥爷怎么办，便如实告诉了奶奶。

最后也不清楚祷告有没有奏效，我没问过，小石头也再没哭过，我想，那场落满衣襟的雨终究是被阳光召回了吧。

— 5 —

不知不觉，逐渐到了年底。

这里很少下雪，零星的小雪夹杂着雨花洒落下来，散发着点点寒意，却在即将滴落在我的臂膀时，慢慢消融不见，因为那个位置，有小石头送予的温暖。

那晚是平安夜，我前脚刚踏进班里，小石头就把我叫了出去。

我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她把双手搭在了背后，一句话没说，就一直笑嘻嘻的盯着我看。

我被看的心里愈加疑惑了，笑着问：“到底怎么了啊，是不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啦？”

她听了后，笑嘻嘻的摇摇头，紧接着把双手从背后拿出来放在了我的面前，还有一只包装十分精美的礼品袋，上面挂着一个用粉红色彩带编织而成的花朵。

我瞬间呆住了，脑子顿时一片混乱，各种奇葩想法奔涌而现，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早上刷牙了没？马上快上课了，我是不是该跑趟厕所？话说这东西不会是送我的吧，应该不是吧，我可从来没收到过礼物，对了，我是不是要像太监接圣旨一样双手捧过来，显得有仪式感？

然后思绪瞬间回笼，结结巴巴的对她说：“我……我不要。”

她把东西强行塞到了我的怀里，说：“不行，你必须拿着。”

小石头说，你每天穿那么单薄，你说你不冷，但在外经常缩着脖子跺着脚，我知道那是耍酷，可你非说你的身子骨是铁打的，我说不过你，只得把这条围巾送你，你要记得戴着。

月光透过窗户打在她温柔轻细的脸庞，空气里弥散着她傻傻的笑声，侧脸迷人的曲线完整的印在我的心房，而我的眼角泛起了泪花。

我无法移开双眼，看着她，因为她笑得太美。

我马上移开双眼，不再看她，因为她笑得太美。

— 6 —

老旧的钟声如时响起，我在尾声里漫步走进了教室。

之后很小心的把礼品袋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到了桌面上，那是一颗象征着平安的红苹果，一根代表着甜蜜的棒棒糖，还有一条蓝白条纹相间的围巾。

我知道，这哪里算得上金贵，但我还是很开心，毕竟里面凝着心意。

我笨拙的将围巾轻轻地围在了脖子上，嗯，很厚实，就是有些过大导致脖子不舒服，可是却异常温暖，就像躺在夏天的房顶上和云朵说着悄悄话。

再到后来临近毕业，全校师生都生活在紧张焦虑的氛围里，内心惴惴不安。学生担心考不上重点高中，奋笔疾书，活吞整摞课本，老师担心年终奖金会泡汤，痛心疾首，发疯鞭策学生。

也可能是因为如此，小石头一门心思放在了学业里，实在分不出任何精力来照顾这份感情。

后来她就不响一声的走了，在最后的那几天，难得见面却沉默不语，没有辩论没有争吵，只是轻轻的笑着，偶尔不小心四目相对，那双动人的眼眸里呈现出的只有从所未有的坚决。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离开，倾尽所有温柔却终究陌路，雨过天晴连她也被阳光带走。

我跌落深渊，不再妄想有人伸手相救，像个废人，没有梦想，吃饭睡觉，在尽头的边缘里与那株花蕊一同融入黑暗。

— 7 —

我把车票塞到了口袋里，把围巾连同换洗的衣物一起放进了行李箱，认真清点下物品，好像并未缺少些什么。

之后便做了整整一天的列车。

路上免不了打瞌睡，直到乘务员把我叫醒，才发现不知觉间已经来到了海边。

淡淡的晚霞印在海面上，反射出温存的光。我把那条蓝白条纹相间的围巾取了出来，在落日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围在脖子上。

耳边响起了小石头说过的话：

“你得答应我，要攥紧我，不放开的那种，要好好地保护我，别让我走丢。”

我说：“好，我答应你。”

我想把记忆写在书桌的便笺上，夹在时光那层薄薄的扉页里，期待有人会看见，希望没人看得见。

它会走过四季，抵达深沉的海底；它会回到过去，找到夜晚的旖旎，说着我永远不会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