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家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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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天，王文他们没去做临别前的家访，或许这一切，都会深埋在时光的暗流中，但那些孩子的未来将是怎样的，王文不敢去想。

整个乡村小学只有四十几个孩子，年龄也从七八岁到十二三岁不等。原本是有三间房子的学校，因为去年突发的泥石流，毁掉了一间半，村里的青壮年都在外打工，只能等过年时他们回来才能修缮。因此不同年级的孩子们，被迫挤在一间教室里上课，一开始王文有些担心孩子们不适应，却没想到孩子们各个求知若渴，无论哪个年级的课程，他们都听得专注认真。

混合班有几个女孩子请假越来越频繁，这在王文的支教工作中是很常见的，很多家庭离不开孩子，老人一旦生病，就需要家里留守的孩子们来照顾。又或者，家里无力负担孩子的费用。再就是，女娃子，上学没什么用处，早早嫁人，能帮家里减轻负担已经成为他们心里的共识，重男轻女在农村是普遍存在的。

王文和李倩是四年前来苦水村的支教大学生，985毕业的他们，选择来大山深处的学校锻炼自己，同时完成支教的梦想。村里人不理解，农村与他们同龄的娃娃们，不像父辈那样能吃苦，不爱种地也不爱搞养殖，都拼了命地往外跑，可王文李倩衣着光鲜又有文化，为何要来这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教书呢。支教的梦想，梦想是啥东西？他们可不了解。吃饱喝足有钱花，那才是他们最需要的，梦想能换几个钱。

村民们不理解，王文和李倩的父母也不理解，在他们的眼里，他们毕业后，回老家教书或者考个公务员事业编之类的才是正道。再说，趁着青春正好，赶紧找个灵魂伴侣才是当务之急，要不然，支教回来，年龄也大了，好对象都结婚的结婚，生娃的生娃，那时候再想找合适的难上加难。

好在，王文这小子有本事，人家支教归支教，恋爱大事一点没耽误。李倩是他大学同学，两个人又是老乡，经常一起回家和回校，互相爱慕日久生情，毕业之前就确立了关系。但接受了王文表白的李倩，当时约法三章。其中有一条，也是她最在乎，最担心王文无法接受的一条，就是她想去支教。可没想到，王文这小子，考虑都没考虑就答应了。李倩当时有些懵，这可不仅仅是爱屋及乌的事儿，支教真不是一般年轻人可以接受的，远离家人就不必说了，那些未知的清苦和磨难才是最考验人的。

王文的答复，让她满心欢喜，原来王文也一直有支教的梦想。经常关注山区孩子生活状态的他，很想为他们做些什么，而支教不但可以让他们获得知识，了解外面的世界，同时也能锻炼自己，考验自己。只是他爱上李倩以后，就暂时搁置了这个梦想，他想着跟李倩一起去创业或者一起回老家。没想到，李倩竟然有着跟自己相同的梦想，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孩子们是真心喜欢这对来自大城市的支教老师，李倩他们不但文化课讲得好，教的唱歌和绘画也让孩子们惊喜不已。王文他们两个很快就和苦水村的孩子们打成一片，这也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不过，这里的苦，也超越了他们的想象，孩子们的午饭，经常就是米饭就咸菜，夏天还好，有点时令青菜，肉就更不用说了，过年才能吃上几口。全村的饮水，就指望村东头那口井，打上来的水，有些浑浊，需要沉淀很久才能喝，因此得名苦水村。去趟县城，则需要步行几公里山路，然后搭客车，一路上的颠簸让他们的五脏六腑似乎都换了位置。上一次两个人去县城，凌晨四点半出发的，下午才赶到县城，折腾得李倩一路上吐了好几次。他们的饮食也跟孩子们差不太多，居住环境跟城里更是天壤之别，他们也曾犹豫过动摇过。不过为了梦想，也为了这群眼神清澈的孩子，他们决定坚持下去。

比起环境，李倩认为最苦的，还是想家。每次跟妈妈视频通话，都需要爬上村外的那座山，那里的信号算是最好的，虽然也是断断续续有些卡顿，但丝毫不影响她们母女的沟通，因为李倩的妈妈，多数时候都在哭泣。看着女儿那原本稚嫩的脸被晒得黝黑，她总是忍不住地心疼。

婚姻大事，他们两人不着急，可急坏了老家的双方父母。四个老人在一起一商量，决定为他们先安排好工作，然后使使劲都整回来，早点结婚生子，他们也好早享天伦之乐。

可两个人就是不同意回老家，他们舍不得这些孩子们，看着他们期待的目光和每天对新知识的渴望，他们两个的心始终无法割舍。直到这天早晨，李倩躺在王文的臂弯里羞涩地说：“文，今天你去趟镇上，买一样东西。”

“我不去，咱不说好了么，有天大的事才去。那路别说你了，我也快颠簸吐了。”王文说。

“就是天大的事，你去买个验孕棒。”李倩握着小拳头，捶了一下王文的胸口。

“啊？我要当爹了？”王文兴奋地从旧木床上猛地坐起来，那床嘎吱一声。

“慢点的，哎呀！床都快塌了。你去不去！？”李倩红着脸说。

“去去！马上去，这就去！”王文抱了抱李倩，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笑得合不拢嘴。

确定李倩怀孕以后，两个人第一时间通知了家人。这次，家人劝他们回老家，他们沉默了。苦水村没有卫生所，生病就得扛着，扛不住就去镇上的医院。这样的条件，王文也犯难了，思来想去，他决定回老家，和李倩把婚结了，孩子生下来安安稳稳过日子。李倩也无奈地同意了。梦想终究熬不过现实。

李倩跟孩子们感情深了，迟迟不敢把要离开的事跟他们讲。三年前，她问孩子们有什么愿望，写在一张纸上，放在一个盒子里，然后她抽出来念给大家听，如果她能做到的，一定帮大家完成梦想。

“我想妈妈早点回来过年。”

“我没见过爸爸，我想听他跟我说一句话。”

“我想吃一次老师说的那种叫做生日蛋糕的好吃的。”

“我希望妈妈回来时，能把弟弟也留下，这样我就不会孤单。”

“我希望李老师王老师永远都不离开我们。”

“我想妈妈，希望可以天天梦到她。”

“我喜欢过年，过年妈妈爸爸就能回来了。我又讨厌过年，过完年他们就离开我。”

……

李倩边读边流泪，她太心疼这些孩子了。王文说：“我知道可以为他们做什么了。”随后他把所有的孩子领到可以打电话的山上，掏出手机，递给孩子们，“密码780215，你们给爸妈打电话吧！以后我的手机就是你们跟爸妈联络的通道！”

可是孩子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摇摇头。他们根本没有父母的电话，那时村子里只有村支部有一部座机，那也都是公事用的，偶尔谁家有急事才会打进来。

王文一问才知道，孩子们根本不知道父母的电话。他嘱咐孩子们，等父母回来过年时，一定记得留下电话。之后的每个月，他都组织孩子们上山打一次电话给父母，极大地缓解了孩子们的相思之苦。

“王老师，你那密码好像是谁的生日呢？”铁蛋调皮地问。

“小屁孩还挺机灵，这可是你师娘的生日，秘密嗷！你可别宣扬！我可不是怕老婆，我这是爱，爱你懂么？你懂啥！”王文抚摸着铁蛋的小脑袋瓜说道。王文也没想到就是这一次的对话，不久之后，竟救了他们夫妻的命。

李倩需要产检，所以回老家的事，要尽快进行。镇上已经计划派人过来交接工作了，只是那几个不来上学的女娃子，王文和李倩总是不放心。村里的人们不懂得学习改变命运的道理，即便是孩子们想学习，他们做家长的也只认死理儿，王文他们想在走之前，把孩子们都带回学校，他们才安心。

确定了归期以后，他们计划了最后一次家访。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等待他们的，是怎样的狂风暴雨。

孔雀今年十岁，家在苦水村东，她和奶奶一起生活，父母都在外打工。孔雀很认学也很刻苦，除了平时帮奶奶上山打草，喂鸡喂鸭，其余时间都用来学习。李倩特别喜欢这个孩子，希望她有一天能出去大山外继续学习。他们先来到了孔雀家，原来孔雀没上学是因为奶奶病了，她要操持家务，还要照顾奶奶。和孔雀聊了一会，李倩觉得她精神很差，孔雀说可能是累的。临走的时候，孔雀微微隆起的肚子，引起了李倩的注意，王文则安慰她说别胡思乱想了。

又走访了名单上的几个家庭，好说歹说让他们同意孩子上学了。王文看李倩有些疲倦，就劝她回家休息，可她坚持说，把最后的两家走完才心安。

张红十二岁，跟爷爷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生病常年卧床。王文他们进院的时候，张红正一个人做饭，看到李倩她们来了，一开始有些高兴，可不一会那眼神就暗了下去，似乎被抽掉了魂似的。她把双手在围裙上抹了一抹，走出屋子。

“老师，我不念了，你们走吧。”

“张红，这些孩子里老师最看好的就是你和孔雀，你们书读得好，将来才有未来，才能出去。”李倩苦口婆心地说。

听到李倩提到“孔雀”两个字，张红瞬间泪崩了，她无助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这一幕把李倩和王文可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张红的爷爷从外面回来了。

听到开门的声音，张红猛地站起身，怔怔地看着门口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她紧紧抱住李倩的胳膊，身体不住地颤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不肯放手，李倩下意识地将张红搂在怀里。张红奇怪的举动，让王文有些疑惑。

张红的爷爷一把拽走张红，把李倩和王文赶了出去。

“俺们娃子不念了，以后别来了！”说着，他像拎小鸡一样，把张红拎进了屋子，重重地关上了门，只能听到张红绝望的哭喊声。

李倩还想冲进去争取一下，但是王文拦住了她，摇摇头。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冷静下来的李倩越想越不对劲，孔雀本来很瘦弱，那隆起的肚子有些奇怪。

“我觉得张红好像也……”

“咱们先回孔雀家！快！”她也不等王文说什么，拉着他就往回走。

一头雾水的王文不住地劝她慢点，别动了胎气。可李倩这会儿，在心里不停地祈祷，千万不要是她想的那个结果。

可是，事与愿违。当从孔雀的嘴里套出来一些话以后，李倩的情绪无法控制地崩溃了，她一直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孩子，期盼着她们有一天走出大山，前程似锦。而孔雀和张红是她最看好的那两个，可现实竟如此残忍，让年幼的她们生活在阴霾之下。

留守儿童被性侵已不是什么新闻，更可悲的是，那些性侵她们的，很多都是她们认识的人，觉得可靠的人，不会伤害她们的人。王文知道了真相以后，怒火中烧，夺门而去。李倩没能拦住他。

王文冲进张红家，拎着张红爷爷的领口就是一拳，张红爷爷的鼻子马上鲜血直流。愤怒的王文一拳又一拳地打下去，张红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乞求着王文不要打了，哭诉打死了爷爷就没人管她了。王文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眼前这个畜生不如的老人，对自己亲孙女都能下手，还让孔雀承受了她不该承受的痛苦，他还配活着么？这些孩子幼小的心灵是怎样的痛苦和绝望啊？

他们这个村子别看很穷困，人心很齐，而且每家每户多多少少沾亲带故，王文毕竟是外人，本村人若是被欺负，全村都得出动。闻讯赶来的其他村民看着被打昏在地的老张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追打王文，王文不肯将真相说出来，只能逃跑，慌不择路的王文不小心掉了手机。他想起还在孔雀家的李倩，他刻意路过李倩家的大门，大喊快跑报警！没想到的是，此时的李倩，已经被不知真相的村民关了起来。王文被村民扔来的石块砸到了，倒地不起，村民把他和李倩关在一起。

王文被打得不省人事，更可悲的是李倩由于伤心过度和惊吓，不幸流产。村民们却依旧不依不饶，不肯放人，若不是村长和一些善良的村民拦着，怕是真要闹出人命。

过了不知多久，警笛声响彻了整个村子，警察弄清楚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将相关人员全部带走，这件事才暂时平息。

铁蛋将王文的手机小心藏了起来。这次他的父亲也因为这次的事件，被警察带走了。可是他并不后悔，虽然他也不清楚事情为何发展到这种地步，但是他确定，王老师和李老师都是好人，他们不应该被村民这样对待。

警察调查的结果，让李倩和王文更加震惊和愤怒。被侵害的孩子远不只这两个，而施暴者也不只老张头一人。因此才会有他们煽动蒙在鼓里的村民攻击王文的戏码，他们就是想让王文李倩害怕，离开村子，别管他们做的那些肮脏事。

苍天有眼，那些对孩子都能下得去手的畜生都得到了法律的严惩。可是，他们造成的伤害，却会伴随着这些可怜孩子的一生，成为她们一辈子的阴影。

回到老家的两个人，举办了婚礼，各自也找到了合心的工作。小日子过得平淡如水，却也幸福满满。

李倩总是念叨，若是有能删除记忆的橡皮擦就好了，让那些孩子们忘记这痛苦不堪的经历，做回无忧无虑的孩子。

王文说，可惜，没有如果。只愿她们能遇良人，结良缘，治愈曾经的不幸。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李倩和王文的女儿已经六岁了。李倩每天接送她上学，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一天，刚刚送完孩子的李倩，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接起电话，那边是一个陌生男孩的声音。

“您好，请问是李倩李老师么？”电话那头问道。

“已经很久没人叫我李老师了，快有八年了吧……”李倩温柔地说。

“真的是您？我是铁蛋啊！李老师！还好您没换电话号码，我在王文老师当年丢掉的手机里，找到了您的电话，就试着拨出去，没想到，找到您真是太好了！”铁蛋兴奋地说。

“铁…铁…蛋？苦……苦水村的铁蛋吗？当年是你报的警救了我们？”李倩红着眼睛，声音颤抖地问道。

“嗯，是我啊老师！我当时捡到了王老师的手机！”

“真是要谢谢你救了我们！你长大了，声音都变了……孔雀她们……”李倩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但是她这些年都不曾放下当年那些事那些人。

“孔雀现在是我媳妇，李老师。嘿嘿。”铁蛋不好意思地说。

“啥？你们两个？真的吗？真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李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放声大哭，她是为孔雀感到开心，感到幸福，这些年压在心里的石头，重量似乎减轻了一些。

“李老师你别哭啊，我们都挺好的。苦水村啊跟过去不一样了，脱贫了，乡亲们也不用出去打工了，家门口就能挣钱，家家户户都小康了。当年的事，大家都觉得对不住你们。这次给您打电话，就是作为村长的我，想诚挚地邀请你和王文老师回来苦水村看看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还有我们这些学生！希望你们能回来一趟！大家都盼着呢！李老师！”时过境迁，当年的淘小子现在都成了村长了。

挂了电话的李倩，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梦。冷静下来的她，拨通了王文的号码。

“喂，领导，什么指示？！”

“王老师！我命令你！这个周末带着我和孩子去趟苦水村！对你当年的学生做一次家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