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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手中的一杯热茶已经被握得没了温度，量却没少一口，她目光呆滞地看着墙壁，脸色有着失惊后的苍白，嘴里喃喃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办？”
这一下午，她都在这样的惴惴不安中，感觉天都要塌陷，六神无主这个词都没法形容她的焦虑，干什么都没心思，任凭领导催了一遍又一遍，随它去吧，她的心更是跳得不受控制，手脚都有些使不上力，这可怎么办？
事情需要从三小时前说起。
今天是周三，明天就端午节了，过节总是能给人们带来毫无理由的兴奋，况且明天还放假。这对于已经连续上了十天班的文心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她一边低头忙着手头的工作，希望给它们早点画上句号，一边沉浸在对明天的憧憬中：早上美美地睡到自然醒，中午去看看爸爸妈妈，顺便蹭饭，下午和老公刘明远去看场电影，新上映的《暗恋·橘生淮南》。真是完美的一天。
叮铃铃……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吓了文心一跳，她低头一看，手机屏幕上跳跃的是个座机号，本地的。
这年头，竟然还有用座机的……熟悉的人里好像没这个号……文心在不解中接通了电话，还没来得及发一个音，对方就噼里啪啦地开始说了：“请问你是刘筱筱家长吗？”
声音是不带任何感情的机械式。
“是呀！”文心心中的疑问在扩大。
“我是XX派出所，上面下了一份拐卖儿童名单，上面有刘筱筱，请你于明天上午十点到派出所，带上户口本，结婚证和孩子的出生证明。”一段话一气呵成。
在这段乒乒乓乓滴落的词语里，文心快速提炼出“出生证明”这四个字，条件反射地问：“孩子的出生证明丢了怎么办？”
“做亲子鉴定。”说完，“啪”的一声，对方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把文心还想问的话堵在嗓子眼。
“亲子鉴定”这四个字开始在文心心中盘旋，并且越变越大，堵满了整个胸腔，憋得她心口疼。
这可怎么办？
文心好心情瞬间被蒙了一层厚厚的纱，天好像都暗了几度。片刻，她掏出手机准备打给老公刘元明，可是手颤抖地摁了几次，都没摁开屏幕。
终于拨通了，电话另一端的刘明远听完后，沉默了。
下了班，等其他人都离开，文心才拖着沉重的腿迈出单位大门，门房师傅的招呼，她都没听见。向前走了几百米，她突然转了个方向，向女儿刘筱筱的学校走去。
刘筱筱今年已经上高一了，个子比文心高了半个头，平时住校，只有放假才回家，明天是端午节，按理说应该放假，但是，因为高考即将到来，学校调休了。
文心在学校大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同学，托同学让刘筱筱到校门口来一趟。
转过楼角的刘筱筱一看见文心，撒开脚丫子连蹦带跳地跑了过来，距离还有是四五米时，响亮的“妈”已经飞了过来。
到了大门边，刘筱筱惊奇地问：“妈，您怎么来了？”
脸上的喜悦晃眼得很。
“我想来看看你。”
“再过三天我就回去了，老文您矫情了，下班了，您应该赶紧回家休息。”刘筱筱一贯的快言快语。
“就想看看你。”文心说着，声音里不自觉有了委屈。
“妈，你好像有些不高兴呀？我爸惹你了？我爸终于舍得惹你了？等我回家帮你扳回这一局。”文心说着还用胳膊宣了个誓。
“不是，就是想看看你，这几天咋样？”
“还是老样子，上课——吃饭——睡觉，睡觉——吃饭——上课。”标准的刘筱筱说话方式。
……
微笑不自觉地上了文心的眉梢。
叮铃铃……
上课铃响了。刘筱筱一边向教室跑去，一边摆着手，催文心赶快回家休息。
盯着刘筱筱越来越远的背影，文心心里各种念头奔涌而出：筱筱不会就这样离我们越来越远吧……如果知道真相，筱筱还会叫我妈妈吗……
文心不敢往下想了，抬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湿润，慢慢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从背后看，好像突然苍老了。
回到家，刘明远正坐在沙发上抽烟，烟灰缸里已经躺了好几个烟屁股。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啃声，文心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面对着塞满冰箱的各种菜，没有做饭的心思，转身拿出两包泡面。
一贯吃饭挑剔，必须荤素搭配的刘明远，这次也不挑剔了，闷头吃泡面。家突然间大了许多，让人感觉空得慌，整个空间里只有轻轻的吸泡面声音，静得也让人发慌。
“你说筱筱的事咋办？”文心实在吃不下，推开只动了几筷子的泡面，先开了话头。
“出生证明是千万不能显面的，你放的地方保险吗？”刘明远也不吃了，掏出一支烟，点燃了。
刘明远没有烟瘾，只有在搞不定事的时候，才会点燃一根，夹在指尖做伴，像现在这样一支接一支，从没有过。
“放得好着哩，这个亲子鉴定咋办？”
“亲子鉴定咋办？”刘明远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再没下文。
关于需要跟刘筱筱做亲子鉴定，这是第二次次。第一次是给刘筱筱上户口时，人家必须要出生证明，没有出生证明就要亲子鉴定。当时，刘明远托了好多人，最后掏了五万块钱，才给刘筱筱上了户口。那时的五万是他们俩结婚以来所有的积蓄，总以为终于万事大吉了，谁知现在又出了这么一出？
“我也打听了，如果不能证明刘筱筱是咱们俩的亲生孩子，只有证明合格抱养，这条路了。”
“抱养是需要抱养手续的，当时不就是不想走抱养这条路才费那么多事吗？”
“如今，不想也不行了，肯定需要筱筱的亲妈小柔出面配合。”
说到这是长时间的沉默。
文心在沉默里回到了十六年前。
二零零六年，文心已经结婚五年了，医院的大门没少进，药不知吃了多少，还是没有孩子。
在文心又一次喝完半碗中药，不到两分钟全吐了时，刘明远扶着被药呛出泪水的妻子说：“咱不喝药了，抱养一个孩子。”
经过在医院工作的姐姐，抱养了刘筱筱。第一眼看见筱筱，文心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见过了无数次，母爱油然而生了，她轻轻接过孩子，看着那张皱皱的小脸，小小的嘴巴、鼻子、眼睛，南北朝诗人谢灵运《过始宁墅》中的“绿筱媚青涟，娇荷浮琬琰”，出现在脑海。
当天晚上，孩子的名字筱筱就确定了，文心夫妻俩希望孩子一生的心境都纯清怡然，也祝福孩子能像小竹子一样茁壮成长。
为了制造亲生这一印象，文心在见筱筱的前一年就请了病假，住在乡下远房表姐家。筱筱抱回家后，继续请产假六个月。在这六个月里，文心没有找月嫂，所有的事都亲力亲为，人看着就消瘦了，筱筱倒是肉眼可见地胖着长大。
婆婆和妈妈都建议文心和刘明远找个住家阿姨，文心不同意，好不容易来的孩子，她怎么也抱不够，哪有阿姨插手的地方，不需要。
刘筱筱是私生子，她的生母小柔是一个被人玩弄后再被抛弃的可怜女孩。在生下筱筱后第三年，小柔结婚后，老天爷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一直没有再生育。
刘筱筱上小学时，文心有一天难得下班早点，兴冲冲地去学校的大门口等筱筱放学。这才发现，小柔也在等筱筱。两个女人在校门口的拐角处争论了好久，最后达成共识：小柔是文心的远方表妹，也就是说她是筱筱的表姨。
从此以后，小柔有事没事总喜欢到文心家里来串门，每次都带着筱筱喜欢的小东西。甚至放假的时候还撺掇筱筱去她家里住几天。
在筱筱上初一时，小柔甚至提出要认回筱筱。听到这句话，文心和冯明远果断地卖掉祖辈传下来的小院，搬到了小城里物业管理最严的云台府小区，进出必须有出入证，筱筱也转学到离家三百里，管理以严格著称的私立初中，高中时才回来。
从此，小柔淡出了文心一家的生活。好日子还没过几年，如今又出了这个事。
刘明远打了七八个电话后，垂头丧气地说：“如今不比以前，谁也不敢不按程序走，我们只能向筱筱坦白她是抱养的，然后让她和小柔做亲子鉴定，小柔出书面材料说证明同意咱们俩抱养筱筱。”
“一做亲子鉴定，筱筱不就知道咱们不是她亲生父母了吗？她还会跟咱们亲吗？小柔不就早想认回筱筱吗？”文心的声音越来越小。
“筱筱不会。”刘明远肯定地说。
“我同事亚茹的女儿就是养到九岁时，被亲生妈妈在学校接走的，再没回来过。”
“那是亚茹生了亲生的后，对人家孩子不好，咱俩咋对筱筱，能一样吗？”
……
自己养了十六年的女儿，如果离开了家，还要怎么活呢？那一夜夫妻俩都没合眼。
第二天一大早，刘明远红着眼睛去学校给筱筱请了假。
刘筱筱坐在车上，兴奋地不得了：“爸爸，因为今天是端午节，你和妈妈想把我接出来一家子团圆，对不对？你不知道我们班同学有多羡慕！你是天下第一好爸爸。”
说着把头歪在刘明远的肩膀上蹭了蹭。刘明远不由得叹了口气。
“爸，你叹啥气呀？眼睛怎么这么红？昨晚没睡觉？”刘筱筱歪着头问。
“有点事，你妈来了给你说。”
“咱们不回家吗？有什么事？”刘筱筱的嘴巴继续像机关枪一样。
文心上车了。
“妈，你的眼睛怎么也这么红？你跟爸爸昨天晚上干什么坏事去了？”文心的声音里有了忐忑。
文心看了一眼刘筱筱，没有出声，眼泪先下来了。
刘筱筱马上慌了，马上抱着文心说：“妈，你怎么啦？咱们家出啥事了？您可别吓我。”
刘明远看了妻子一眼，看来这件事还是需要他来张口。他长吸了一口气，说：“筱筱，派出所来电话说，拐卖儿童的名单上有你，要我们全家去派出所解释。”
“啥，拐卖儿童？这又唱的是哪一出呢？怕啥呢，咱们去说明了，不就完了吗？“”
“他们要你的出生证明。”
“给呀。”
“可你的出生证明被我妈弄丢了。”
“难道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筱筱，你还记得小柔表姨吗？“”
“记得呀，小柔表姨对我可好了，只是这几年咱们搬了家以后，她怎么老不来咱们家呢？”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小柔阿姨是你的亲妈，你会跟她走吗？”
“爸！妈！你们俩给我说清楚，今天到底有什么事？不要这样猜谜语了。”
“那我就直说了。”刘明远使劲地咳了一下，好像是给自己鼓劲，“你是我和妈妈抱养的。”
说完这句话，刘明远和文心都盯着刘筱筱，眼睛都不带眨的。
“然后呢？”刘筱筱说。
“筱筱，你不惊讶？”
筱筱分别抱了抱刘明远和文心，才开口说：“爸，妈，我知道我是抱养，并且知道是抱养小柔表姨的。”
刘筱筱这句一出，文心和刘明远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哑巴了。
筱筱继续说：“小柔表姨对我太好了。那种好，怎么说呢，就是感觉有点像妈妈你对我的好，又比你多了一些讨好。妈妈，你说她是你远房表妹，所以对我好。但我总感觉不是那么简单。”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升初一的那年暑假，我又去表姨家住。一天午休的时候，邻居来串门，以为我睡着了，就说，她就是你那个送了人的女儿。表姨嗯了一声。”
“听了这句话，什么感觉？”文心无意识地搓着刘筱筱的手，不敢看孩子的眼睛。
“妈妈，我要说我不生气肯定是骗你的，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装睡了整整一下午，第二天就坚决要求回家了。”
文心记起了，当时说住一周的刘筱筱，第三天就回来了。
“回家后，我几次想问问你和爸爸是真的吗？可是你和爸爸总是围在我周围，任我指使得团团转，脸上还是笑眯眯。我就问不出口了。后来，咱们不是搬家了吗？我想这一切等大了再说，长大了肯定就有办法了。”
“那，如今咱们需要做亲自鉴定，如果小柔表姨……”
“妈，爸，不管我是谁生的，你们俩都是我最亲的人，我们永远是一家人。”筱筱打断了文心的话。
文心向扭过身抱着刘筱筱，嚎啕大哭，悬了几十个小时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刘明远抹了抹眼角，转身用力抱住自己这一生最爱的两个女人。
一家三口手拉着手向派出所走去，阳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连成最美的剪影。
这样的一家人还惧风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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