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底下的风景(3)
03
傍晚,父亲兴致勃勃地回来了。
“阿彩阿彩”,他一进门就叫我妈,“快了快了,农工商就要进一批彩电了,外国货!”
我和姐姐都很高兴,只是忙着学习,谁也没有好好注意。
过不多久,大概是周末吧。我刚放下书包,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就在吵嘴。
“寿头,钞票刚刚拿去一个礼拜,电话倒打了三趟,也不怕你阿姐笑话。” 母亲嘲笑父亲。
“你懂个啥?” 沉默了半晌,父亲才傻呵呵地笑。
我知道父亲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以前他过惯了苦日子,现在终于造起了两上两下楼房,两个女儿也长大。他用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买彩电,当然是他一生中重要的事情。
我觉得我完全没有理由嘲笑我父亲,虽然他未曾见过大世面,虽然他心里也未曾装着高远的蓝天和宽阔的大海。
彩电买来了,是日本产的三流货 “欧瑞尔”,我看了看说明书。父亲在一旁乐得什么似的。农村里空间大,用不着安室外天线,当晚父亲就催着我们早早吃了晚饭看电视。他特地用白纱巾罩在机身上。
几年过去了,彩电对我们的吸引力在渐渐减退,只有父亲依然一如既往地呵护它,小心地搬移,还不时擦擦我们并未见着的灰尘。
“你爸呀,身上的夹衫脏得像被单布都懒得脱下来,对这个彩电倒服侍得像个人样。” 母亲揶揄道。
“现在一架彩电多少?1500多不止,我们这个呢,才1000块。”
“通货膨胀”,父亲很为自己的远见而自豪。其实几年前促使他买下“欧瑞尔”的倒并不是这一点。
父亲很怕我们有一天远走高飞。每每我说:“我要考到北京去!” 只要是涉及到外地去,他总是一本正经告诉我:“你不要想得太天真,外地总归是外地。你去看看,安徽、甘肃、云南,苦头吃到了刚刚晓得。”
“那南京怎么样?” 我退一步问。“唔,还是不好,总归不在上海,不在爷娘身边。” 父亲沉吟了好久。
不料这句戏言竟让父亲做了一个恶梦。他梦见我和姐姐都考到南京去了,他急得乘火车追去。在车水马龙的南京大街上,他望着如流的人群,想到两个女儿不知在哪个角落,急得快要哭了。忽然一辆摩托从他身边驶过。啊,他看见我和一个陌生人坐在上面。
“妹妹,妹妹,回来啊……”
他就一直这么叫,一直追去,直到身子撞在一辆大卡车上才从大汗淋漓中惊醒。
“睡到半夜里,突然之间被他大呼小叫,我吓得以为来了贼骨头。” 母亲边笑边讲。
不久这话就传遍了我那些姑姨舅叔,他们都哈哈大笑。
我高考结束,终于接到文学院的通知。父亲很高兴我没有在第一志愿报外地学校,其实我估分很惨,对于外地的那些好专业好学校连看都未敢再看。
“妹妹,住到上海去,不要一个人夜里出去,不要太相信外面人。” 夏夜乘凉时,父亲认认真真地叮嘱我。从小他就不大叫我的乳名,而随姐姐一样叫我“妹妹”。
我刚进大学,为着新的生活里出现的空白而发愁烦恼,为着温吞水一样的环境暗暗叹息。国庆回家,正是家里种香菇最忙的时候,我却顾自坐在楼上看闲书。母亲气得骂了我一顿,我感到很委屈。离家时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只好硬了头皮向正在忙着干活的母亲要:“妈,有零钱吗?”
母亲留给我一个背影,什么话也没说。
我含着泪拔脚就走出家门,在心里恨恨地说:“再也不叫你了,再也不回家了!”
(《回首来时路》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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