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及数里,便已可看见临河而建的一派院落。河边杨柳依依,中秋八月,朔风渐冷,不时有几片枯叶飘落。庄院坐西向东,高墙圆顶,显然融合了西域和中原的建筑风格,别有一番韵味。朱红色的大门前,早有两人翘首以待。当先一人年方弱冠,高鼻深目,面容苍白,身着传统的氐人服装;身后一人年纪尚轻,一身汉人装扮,眉宇间与苻坚倒有几分相像,显然也是皇室宗亲。
二人远远望见一行人马,快步上前行礼,众人一番寒暄。方知弱冠少年姓苻名法,乃是苻坚同父异母兄长,只因庶出,故由苻坚承袭父爵;身后少年乃苻坚亲弟苻融,字博休;随同众人而来的短髯黑衣汉子自称朱序,义阳郡人,却是无人知晓其来历。尹飞燕自称云慕公,只因易容巧妙,众人见他皓首银发,飘飘然有神仙之态,却也颇多敬重。
众皆落座。苻坚当先道:“诸位豪杰光临寒舍,在下深感荣幸。适才富贵酒楼评书“廉台之战”一节,甚是精彩。冉闵以区区八千人马力敌北燕十万大军,尚能斩将夺旗,十战十捷,可谓世之豪杰。无奈众寡悬殊,最终落败,冉闵也因胯下坐骑劳毙,被俘身死,一代英豪,含恨饮终。鲜卑人传辅国大将军慕容恪巧施妙计,智擒冉闵,意为此战交锋,慕容恪略胜一筹,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王猛道:“冉闵有霸王之能,慕容恪却无韩信之才,此战固然冉闵身死,慕容恪麾下“鬼谋”高开亦于战中阵亡,实力悬殊之下,北燕尚有如此损失,单以此战论,在下认为冉闵略胜一筹。冉闵有霸王之能,亦有霸王之失,二人皆世之名将,战阵攻伐,锐不可当;帝王之道,却非所长。项羽焚阿房,诛子婴,有范增而不能用,困刘邦而放归,方有垓下之围,乌江自刎;冉闵诛石虎而不能收其众,杀李农而顿失臣心,强敌环视而不思纵横之道,以致四面树敌,国力不振。即便未有此败,冉魏亦是气数将近,不复长久。”
苻坚拍手喝彩,道:“先生此言,甚得我心。先生真乃高士也!倘若冉闵能得先生之助,必能力挽狂澜,毕其功于一役。”
王猛正色道:“公子谬赞。即便在下统领此役,亦未有获胜之把握。”
却听朱序道:“在下以为鲜卑人言慕容恪巧施妙计,智擒冉闵,颇有夸大之辞。其一,冉魏连年征战,国力耗损,几近崩溃,此时断无持续作战之可能,冉闵执意和北燕决战,实上上策也;其二,冉闵初不从大将军董闰,车骑张温之言,后修改作战计划向常山方向南撤,并企图利用那里的有利地理环境扬长避短,可见其人并非持勇冒进,一意孤行;其三,冉闵与慕容恪对战,十战十捷,皆为平原地带,而非山地树林。说明即便是在平地上野战对决,冉闵也照样能够以劣势步卒击败慕容恪优势骑兵。鲜卑人“扬骑兵之长,选择有利战场,计夺地利”一说,断无依据。在下认为,冉闵回到平地上与慕容恪进行决战,恐怕还是一种企图力挽狂澜于既倒的不得已之举,最终败亡,只是实力不济,气数使然罢了。”
众人见他其貌不扬,侃侃而谈,一番言辞,却是甚有见地,均不禁刮目相看。苻坚有意结纳,更是殷勤招待,礼貌周全。
不多时,厅中已支起一座巨大的桌台,长宽各数尺,几乎占据厅堂一半的空间。桌台正中央是一片精致的山川地形图,高山、峡谷、河流、树林、平原交错分布,形象逼真,宛若一块小小的旷野之地;桌台两端各延伸出四个手柄,手柄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花纹,看起来年代颇为久远,或许是经常触摸的缘故,散发出乌黑油亮的光泽,手柄的另一端隐入桌台之中,却也看不出究竟是何用途。两个小木箱分别摆在桌台两端,里面装着红蓝两色的木偶小人,形态各异,戟士、弓弩手、骑兵、武将等栩栩如生,铠甲纹路清晰,色泽鲜明,武士姿态万千,脸型、身材、表情、眉毛、眼睛和年龄也皆有不同之处,足可见制作者定有着非凡的工艺。
却听阮少白道:“昔者,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鲁,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输盘诎。相传公输盘后人公输鲁大师据此攻防之役,耗尽十年之心血,方成一物,取名“山河车”,后为汉伏波将军马援所得。汉建武八年光武帝征伐天水、武都一带地方豪强隗嚣时,大将马援“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使光武帝顿有“虏在吾目中矣”的感觉,便为此物。马援对此物甚为喜爱,每战必随军携带,后将军讨伐五溪蛮时身染重病,不幸去世,此物亦下落不明。不曾想却在今日出现,小王爷当真福缘不浅。”
苻坚微微一笑道:“在下侥幸,也是偶然所得。适才富贵酒楼听闻廉台之战,在下便有意借助此物,重现当日战场之态,众人之中或有卧虎藏龙之辈,身怀孙武诸葛之才,战阵攻伐,也许另有一番结果。是以诚邀诸位前来,一探究竟。”
苻融上前道:“此战为廉台之战决战一节。盘中地形皆以此战当时实地地理条件按比例堆积而成,我们曾派人亲往查看,几无错漏。交战双方:红方冉魏,骑兵三千,步军五千,统帅冉闵;蓝方北燕,骑兵九万,统帅慕容恪。山河车需两人协力操控,一人负责调兵遣将,实时调整盘中小人部署,意为军中统帅;另一人通过把手控制盘中小人进退,冲锋陷阵,意为临阵大将。盘中小人倒下,即代表部队被歼灭,需及时清理出局。全歼对方或击破对方中军大旗,即为此战获胜者。”
苻坚道:“此战实力悬殊,胜负无关紧要,意在重现当日战场之情形,前车之鉴,后世之师。不知诸位可愿下场一试?”
众人一时沉默无语。此战实力悬殊,虽说攻防演练,却也无人甘愿落败,徒增一时笑柄。
良久,朱序当先道:“在下有心一试。只是在下才疏学浅,倘执红方,自知必败无疑。是以愿执蓝方,恳请高人指点。”
倘在平时,他此番言语,难免有投机取巧,得便宜卖乖之嫌。然双方实力太过悬殊,他自认不济,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苻坚道:“却不知朱先生欲寻何人为助?”
朱序环顾大厅,缓缓走向孙恩,道:“有劳少宗主与在下携手一战,不知意下如何?”
孙恩微微颔首。他乃心高气傲之辈,本不愿占此先机,然战阵攻伐非其所长,实力悬殊之下,却也不敢托大。
大厅一时鸦雀无声。朱序既已选择蓝方,余下自然是处于劣势的红方。众人纷纷猜测,究竟是何人下场应战。
苻坚走到王猛面前,深深一揖到地:“恳请先生下场一试如何?”
王猛双目紧蹙,显是若有所思。良久,方自抬起头来,道:“就依王爷所言。”
苻坚顿时满脸欢喜。
邓羌快步上前,冲王猛抱拳行礼,道:“在下愿助先生一臂之力!”
他号称“万人敌”,乃西秦有名的猛将,见到主人对王猛礼遇有加,似乎有意结纳,是以主动上前请战。
王猛却不理睬,转身走到柳轻歌面前,道:“公子可有意否?”
邓羌一张黑脸顿时涨成猪肝色,他一生征战沙场,纵横驰骋,斩将夺旗犹如探囊取物,何曾受过此等羞辱?
苻坚却冲他微微一笑,示意退下。
邓羌不敢造次,气呼呼站至一旁,胸口起伏不定,须发皆张,显见气愤难平。
柳轻歌方自犹豫,一旁的云慕公却道:“这醉猫端的好眼力!”
王猛不答,只是望向柳轻歌。
柳轻歌微微一笑,道:“愿听先生差遣。”
王猛拒绝了邓羌,却邀请柳轻歌相助,众人见他年纪轻轻,似乎并无过人之出,均颇觉奇怪。然大战在即,也不及多想,纷纷围拢上前,一窥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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