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万六千五百零一步。几串印踏为字,我在心里刚好写一首长诗。诗句千行,全无一行可声张,满幅乱作心思,断不了尘缘旧事。
山峰绝妙。八十一座山,山山转遍,陈学文死了心机,却独独与我,满心欢喜?我不愿相信。我所看到的一切,和我所被赋予的启示相比,都如草芥。
翻过第六十座山,就转到了卡格博峰的背面。金冠王座的靠脊,原来是这山脉绵延的分界。阳面如赫赫世家,白雪皑皑都是盛装,山势巍峨,如堂堂正正的人心,正好受这世代虔诚。阴面是烟火疾苦,不忍得见,灰色的云雾做了褴褛,卡格博峰将呵护分了彼此,在这灰色世界里,投下逃不去的阴影。
云雾都冻成了寒酸,一团一团。人穷志短,这山势也不二般,矮下身形,窝在厚厚的雪里,抬不起头来。
都是草芥。这后头二十一座山,如虚空境,好似婆娑世界丢掉的边缘。穷苦阵仗,也能造出怕人的声响。云团叠嶂,遮蔽了日光气象,好似连雨水清风都隔绝在外,一点山色和景致都偷不出来。
能空师父站在山顶,久久也没有迈出一步。我暗自揣测,十年前,他是否如此间从容,亦或是一心所向义无反顾?
“看这景象,怕是极难了。”我自言自语。
能空师父并不作答。他朝卡格博峰作揖行礼,转身紧了紧衣衫,往这虚空境里行去。
我也回身作揖。朝卡格博峰多看了两眼。他的威严里似多了关切,斜斜的看将过来,金色光芒挥动着,与我们作别。我正要转过身形,恍然间似有黑影从雪地里钻了出来,摇摇晃晃朝着我们张望。
我忙喊能空师父,他却早已走远,不曾听见。我再回头看那黑影,又没了踪迹。雪白世界里空无一物,从未有人能玷污一般。
暗道,许是雪地里行走太久,难免困乏眼花,也不愿弄个究竟,只得作罢。
越往下走,云层越发厚实,不再有缥缈质感,宛如切实之物,从山头一直坠了下来。有的调皮些,也不怕生人,落到跟前,触手可及。它们也不躲闪,配合着手势变化身形,竟有着实细腻,这低矮云层里似裹着一些微尘,只是不知何物。
村长起了玩性,在云朵之间来回跑闹,高兴时,还舔一下这朵那朵,许是味道并不美好,不一会,村长就厌倦了,自顾跟着师父,往前走去。
顺着雪线往下,走过一段岩石光壁,脚下逐渐柔软起来,现出一片稀松草地,虽不繁茂紧密,也给这山势起伏,着了青葱绿意,远比头上的灰白压抑要生动许多。不曾想,这雪山深处,竟还有这等景致,仿佛冬去春来,时运回转。
再往前走,云雾稀薄了些,拉扯开去,在山间变成了一条袅绕细线,雾色清浅,在细线旁边慢慢晕散,给这世间气候蒙了面纱,朦胧起来。
我们不由放慢了脚步,生怕辨不清方向,失了准头,每一步都踏的谨慎仔细,若有闪失,就坠落山谷了。
能空师父嘱我跟紧些。他言辞极短,说出来大多别有用意。我更加了小心,越发慎重起来。
山间渐起了寒气,竟比那雪山冰冻还冷。雾气浓密起来,隐隐挂着白霜。白霜无从着落,散布在虚空里,像草原上开出的野花朵。
空气变得越来越厚实,如同水中行走,步履开始迟滞起来,野花似等来了最好的时辰,从一点两点,开出了漫山遍野。
冻雾白霜越来越浓,从飞雾缥缈凝结成了实在蛛网,我们像被困住的飞虫,缚在其中,再也动弹不得。
能空师父在我前面几米远的地方定住,野花缠在他的手上脚上,开得欢畅无比。村长在他旁边,正要回头看我,也被那花缚缠住了,脸上尽是不悦。
“这是什么鬼东西?”幸好还能说话,我赶紧向能空师父问道。
能空师父许久并未回应,我心内焦急,怕是他出了什么状况,连忙大声喊道:
“师父,师父......”
关心则乱。静神下来,才发现原来浓雾里竟大有蹊跷。凝胶一样的雾气,竟在空中有了一圈波纹,一层一层向外扩散开去。只是速度极慢,并不比花开的情景要清晰多少。
那一圈波纹原来是我的说话。我只得耐心的等着这波纹慢慢散开,眼看着就要到能空师父那里了。不知能空师父什么状况,过不久,他前面的冻雾也有了波动,应该是他的回话弄出了动静。我满心期待,看着那波纹散开。
他十年前来此走过一遭,应该清楚这是何物。突然又转念想到,若他前次有此番经历,缘何又让自己陷入这等困境?至少在进入之前,他应该提醒我才是。
我正思量,却发现那波纹越散越远,宛如一只走失的信鸽,连同信件本身,在前面消失不见了。波纹无法回转,我自然不能听到他的说话了。
能空师父许是猜到了,也不浪费气力,索性闭口不言。我们两人一狗,就像这浓雾里酝酿的珍珠,或是琥珀里漂亮的蝴蝶,等待时间走到尽头,我们才能从历史沉淀里挣脱。
恍惚中,响起了村长沉重的鼻音,这家伙居然睡着了。也是,没有什么比沉睡一场更好了,最好是不要醒来。
我正迷糊间,从迷雾外面似响起了很轻的脚步声。我睁开眼,没有看到丝毫波纹震颤的痕迹,可这声音,十分确凿地清晰入耳,越来越近了。
视线可及数米,再往远处,只能依稀看见模糊黑影。那黑影也不急切,一步一步,慢慢度了过来。
能空师父也发现了来人,猛然间,情绪激烈起来,他面前的波纹一层一层,像连珠炮似的发了出去。
我心生不妙,来着不善,此人定有图谋。看师父如此反应,说不定还有些陈年瓜葛。
那黑影走到近前,我睁圆了眼睛,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
来人竟是,又一个能空上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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