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又入了星空画布。那木筏还停在湖心。水面镜月,就像心里又长出了新的世界。这世界没有风,只有思绪可以晃动,月牙和星星沉在湖底,竟比天上的还要亲近。
木筏上没有人。孤零零的,那小孩坐在岸边出神。他又长大了些,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我隐约猜到,我们之间的联系。但又害怕扰了他的清净,或者,害怕他扰了我的清净。很多时候,越是渴望,越是逃避。
他在等我。我认识这样的背影。我也有过这样的背影。
我永远记得那个下午,我坐在老房子前的石阶上,太阳从西边斜过来,将我的背影拉得老长。
我在等他。
我是村里的独行少年,在我八九岁的时候。那时候小孩们都单纯,单纯的不喜欢和穷孩子玩,喜欢家里富的。许是穷怕了,大人们这样做,小孩们也这样做。其实大家都穷,只是我更穷一些。我也喜欢跟家里不穷的孩子玩,他们高兴的时候跟我玩一会,不高兴的时候,我就只能自己玩。大部分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
我那么小,我知道怎么惹他们高兴。我白天跟着他们玩,晚上在煤油灯下看书,书里有好多故事,我可以拿故事换他们高兴。
奶奶以为我在用功。就着煤油灯,一边纳鞋底一边说,好好看书,以后长大了,考个状元,咱们家就可以有肉吃了。
我也想吃肉。我们家没钱,家里只有一个半劳动力,一个是我妈,半个是我奶奶。家里所有的收入全靠那五亩多地。我们一家五口人,眼巴巴盼着到秋收。我和其他孩子们不一样,我最喜欢的时节不是过年,而是秋收那几天。我们总是早早卖了粮食,换来的钱可以抵上半年的饥荒,剩下的,节省一些,要用到来年开春的农忙季节。
那几天可以吃到肉。平常妈妈都在地里,留我和妹妹在家做饭,也不讲究什么胃口,所幸我们弄的也不难吃。有了钱,妈妈会早早的从集上买点肉,下午回来亲自弄给我们吃。我和妹妹从没做过荤菜,她大概是怕我们做不好,浪费了这金贵的食材。
那天我鬼迷心窍,端着饭碗出去了。我好得意,只有我碗里有肉吃。他们围过来,逼我交出碗里的肉。
“你们家那么穷,不可以有肉吃。只能给我们吃。我们吃了,就和你一起玩。”
我碗里有七八块肉,肥瘦相间,冒着油光,那是妈妈给我挑的最好的肉。她不舍得吃,奶奶也不舍得吃,她们全让给我吃。
我一块也没吃上。他们的筷子伸过来,那是穷投在心里的阴影,理所当然地,从我碗里把肉都夹走了。
我想吃肉,又怕他们不跟我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肉抢走,还将我的碗打翻在地,最后一哄而散了。
我捧着手里几块粗瓷碎片,在外面坐了许久,不敢进门。我辜负了她们。她们把爱都放在这七八块肉里,我却弄丢了。
我好冷,八九月的天气。太阳忙着要下山,也不肯多留一阵,从西边斜过来,将我的心思也拉得老长。他也不懂我的心思,世上没人会在乎我的心思。
嘿,不哭,少年不哭。我坐在那台阶上,好认真的许愿,我在求老天,把爸爸还给我。那样,我就再也不会被欺负了。
老天没有答应,太阳也不管我。我八九岁时丢掉的那几块肉,再也没有找回来过。
我怕看这样孤单的背影,他才八九岁而已。我想我该去宽慰一下,可我毫无办法。我们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我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投影,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我想他当年是否也一样看我?肯定没有,我也毫无感觉。
水面画出了波澜,月影荡成了一片光亮,从湖底浮到了水面上。风大了起来,木筏摇晃着,被推到了岸边。
少年站起来,爬了进去。风更大了些,竟将湖面卷起了巨浪,水幕扯起来,四五米高。木筏似长了翅膀,风推着它,朝着浪头快速滑去,湖面成了它的跑道,在浪头的末尾,木筏朝着天上的星空,冲了出去。水幕掉落下来,在湖心发出一声巨响,水珠又跃回空中,在这世界拉上了晶莹的珠帘。
风停了下来,湖面归了平静。空中早已没了那木筏的踪影。月牙还挂在那里,一点也不好奇。只有几片云彩从远处飘了过来。及到近前,空中竟传来一阵空鸣。从云彩后面,钻出来一只雄鹰。它的羽毛竟是透白,仿佛它本身就是一片云彩。它俯冲贴到湖面上,水面发出哗哗声响,仿似留下有心的话语。
“跟着我,我带你去找凡迷草。”
我睁开眼,那雪融瀑布就挂在面前,山涧水声轰鸣,闹出极大的动静。这是两座山峰的交界。许是地质变迁的缘故,长年雪水冲灌,形成了极深的山谷。我们掉落下来的地方,是雪融瀑布汇聚成的小湖,湖水顺着山谷缝隙流了下去。缝隙入口并不宽敞,约莫两米多宽,像一个深深的巷道,看不见里面有什么光景。
心神回转,我才想起去寻能空师父。正要起身,村长扑过来,在我脸上舔了欢快。我轻轻推开它,才发现手上扎好了绷带,伤口的地方一阵生疼。
能空师父走过来,递给我一些吃食。我看他也没甚大碍,真是有惊无险,也算万幸了。
“我们在这等吧。”能空师父在我旁边坐下来,说道。
“等什么?”
“雄鹰。”
我怔怔地看着能空师父,想起了那个湖心少年。难道真的是他?
“雄鹰是天地之眼,它们能看很远,远到明天。”他望着天上的云彩,说道,“凡迷者,执著于眼前。若没有机缘,我们都找不到凡迷草。”
我想起刚才在浓雾里的遭遇,忍不住问道:
“那个陈学文是什么?魂魄还是我的幻觉?他手里有凡迷草。”
“都不是。是执念。你的执念,还有他的执念。我十年前到此,在这雾气里被困了十多天。一个念头是要继续去找他,一个念头是回到师父那去。后来我自己回去了,他就留在这了。凡迷草是他的鱼饵,”能空师父回过头看我,“你是他想钓的鱼。”
“不,不是,我和这里没有瓜葛。我是自己走到这的,我不是被鱼饵勾过来的......”我急急辩解,说到后来,竟有些心虚,声音渐弱了下去。
所有的起心动念都一一浮现,从大理的客栈到拉姆的房间,再到这雪山,我一步一步走来,每一步都是玄机牵引。
“天有异象,你我都是机缘。”他话音未落,空中竟传来一声长鸣。我心内震颤,一定是他。
云层很厚,看不见半点身影。那长鸣又叫了几声,似从天际远远传来,几个念转的功夫,像是飞了十万八千里,就到了耳边。云彩朝两旁让了过去,一阵疾风透出来,长鸣更嘹亮了些。刹那间,一个白色身影冲了出来,直直往上拉起,朝着我们的方向又冲了下来。
“雪山神鹰。奈多觉悟的化身。”能空师父双手合十,恭敬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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