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约定(16)
漠桑
从2006年下半年开始,每天夜里我都做相同的梦:下牙紧咬上牙,只要用力挣脱,牙齿就会全部脱落。挣不脱,用力一吮,满口牙也会脱落。每次醒来都心有余悸。
07年4月4日夜,我和老婆回家较晚,双双把外套脱在客厅沙发上,手机拿到卧室充电。第二天睡来,我俩的手机都没了,衣裤里的钱也被清洗一空,连我的上衣也没了。看看房门,被贼用铁钎撬开,已经无法合上。我问老婆:“你没听到一点儿响动吗?”
“没有啊!”
“奇怪了,我也没听到一点儿响动。" 整夜睡得很熟,感觉只睡了一会儿功夫。看看卧室,发现卧室内门旁有一段香灰。狡猾的贼!可恶的贼!
第二天上午到珞璜办事,跑得很疲惫。下午在家休息,但总是心神不宁,躺在铺上怎么也睡不着。五点,小灵通响起急促的铃声:“喂!哪个?” 三娘在电话那头焦急的喊:“你怎么回事儿?电话一直关机,怎么也联系不上。最后想起你以前用过的小灵通,试一试,终于找到你了。老家很多人打电话来说,你姐姐车开到河里去了,你妈和另外一个老太婆也在车里面。永丰扯扯渡码头,你赶快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听完电话,我大脑嗡嗡作响,呼吸急促,脚象踩在棉花上一样。我边下搂边跟才芳打电话,叫他请好假在杨家店等我,我到杨家店接他陪同我前往。我们到达扯扯渡的时候,河两岸已经围满了人,政府拉起了警戒线,姐夫和许多亲戚,朋友都已在河边。我脱去衣服,要下河去摸妈妈和姐姐,我期望还能救她们!许多人上来拉住我:“车已经下水两、三个小时了,你现在下去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不!她们在车内,万一还有救呢!她们是我妈妈和姐姐呀!她们在下面,我无论如何得下去看个究竟。"
“车子下水之前和船发生碰撞,玻璃已经粹了,她们没出来,肯定已经没希望了。打捞的吊车、潜水人员马上到!你冷静!一定要冷静!” 大家紧紧拉住我不放。 才芳:“你要冷静,现在你们家全靠你顶起。如果你再出什么事,就更没办法了。"
等待!十几分钟的等待,晃如一个世纪。
打捞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经过医生确认:妈妈,姐姐,孙婆婆已经死亡。黑暗中,撕心裂肺的恸哭声在夜空里回荡。我哭不出声,只是眼泪不由控制地泻下来!我只觉得身体特别空灵,特别空灵,大脑不能思维,麻木、呆滞,呆滞、麻木。黑暗中看不到妈妈和姐姐的脸。我相信她们只是睡着了,一定只是睡着了!明天还会醒来,还会问我吃没吃饭?工作累不累?身体好不好?周末还会弄好丰盛的饭菜,等待我们去吃……
怎么回的安乐堂,我毫无记忆!
夜已很深,亲朋好友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我。我搬开冰棺盖子,顿时,殷红的鲜血从妈妈的鼻孔中流出,我用纸巾擦拭,可无论怎么擦也擦不净,擦了又流出来,擦了又流出来。妈妈!难道你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感应到我了吗? 抚摸着妈妈满脸的伤痕,我不禁嚎啕大哭:“妈妈!" 一声妈妈,撕心裂肺,泪如雨下:“妈妈呀!你满脸伤痕,痛不痛?妈妈!你这样躺在冰棺里,冷不冷?你怎么突然就走了?你舍得丢下你年迈的母亲?什么家务也不会做的老伴?还没来得及好好照顾你的儿女?丢下你未成年的孙子丶外孙女就这样走了吗? 从此,外婆没了女儿,爸爸没了老伴,我和二姐没了妈妈,周儿没了婆婆,晓舟和佩柔没了外婆! 老天爷呀! 你好坏不分枉为天!你为什么要带走我妈妈?我妈妈可从未做过坏事呀!她孝顺公婆,从不惹公婆生气,对公婆总是虚寒问暖,无论有点儿什么好吃的,总是先想到公婆;疼爱我们,生活无论多么艰难,总是把最好的留给爸爸和我们,宁愿自己受冻挨饿;省吃俭用,精打细算,再苦再累,再穷再难也绝不让我们姐弟三人失学;与邻里和睦,友善,不管是亲戚还是队里,无论哪家需要帮忙,她总是处处在前;爸爸这边她是大嫂,自家兄妹她是大姐,两边她都如慈母一般,对兄弟姊妹疼爱、照顾有加。这样一位好女儿,好妻子,好妈妈,好嫂嫂,好姐姐,好邻里,你却这样把她带走了,老天爷呀!为什么!……你还我妈妈!……"
不知哭了多久,趴在冰棺上,我沉沉睡去。我看见妈妈和姐姐被双手反剪,用绳索捆着,两个口、鼻如山洞,目光如火炬,面如死灰,凶神恶煞的巨人押着她们前行,妈妈和姐姐一步一回头。我在后面边喊边追,边追边喊,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更听不见应答。我跑快他们也快,我慢他们也慢,总和我保持500米的距离。我喊呀追呀;追呀喊呀!最后看见她们上了一坐桥,桥四周云雾缭绕,我追上桥,只见妈妈满脸是泪:“儿啊!我们走啦!照顾好你爸!" 姐姐向我不停挥手:“帮我照顾好晓舟儿!” 只见两位巨人各自拿起一个碗,舀了什么东西强行给妈妈和姐姐灌下,然后妈妈和姐姐就飞走了......
我追上前,桥前面没有路,下面是无底深渊,上面是无际星空,只见妈妈和姐姐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最后不见了。我一边哭一边拼命喊,突然喊不出声了,我一用力……醒了,衣袖被泪水全部打湿,原来只是梦一场。妈妈和姐姐仍然静静地躺在冰棺里,就在我眼前。
睡意全无,重新点上香,又给她们烧些纸钱,给灵灯添些油,坐等天明……
守灵三天,我基本没吃没睡,后半夜偶尔在灵堂打会儿盹儿;没洗没漱,头发、胡子既长又乱还脏。我顾不了这些,也无暇顾及。迎来送往、买棺木、找墓地、做道场端灵牌,已经忙得我晕头转向,身心疲惫了。待妈妈和姐姐入土为安后,我心,肺,肝,脾,肾,头皮,肌肤,甚至手指尖,都感觉疼,无比的疼,倒下一睡就是整整二天二夜。
待我精神恢复些,暮然发现:爸爸苍老憔悴了许多,头发白了一大半。爸爸总是反复念叨:“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她们!死的怎么不是我哟!"
“爸!事情已经出了,再怎么自责也没用。别想那么多,自己好好保重,你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了!你平安、健康,就是我们最大的福分。"
......
事情还得回到两月前,一天午饭,姐取碗吃饭,见碗很油腻,就怼爸:“洗个碗都洗不干净,不晓得有啥用?!"
“是!我没用!把你几爷子供大了,就嫌我没用了。我回老家去算啦!免得着你嫌。"
“自己没洗干净,我们还点儿都不敢说,一说你就做过场、耍性子,烦得很。"
下午,爸收拾东西真回老家去了。
几天前,爸不停给妈打电话:“我腰痛,做不了事!你回来嘛!" 妈把爸的情况告诉了姐。姐把爸气走也很内疚,正好借此机会把爸接回来。况且父女间哪有隔夜仇?无论多生气,过几天互相都不会再计较。正好老家樱桃也成熟了。于是,姐姐约上朋友,带上妈妈,三个车,十几个人奔回老家吃樱桃。然后接爸爸。 回来要经过扯扯渡。车要先开上铁泊船,然后靠人力拉铁索前行,渡河到对岸。铁泊船倾斜角度大,上、下船轿车底盘容易搁浅。姐姐驾龄短,害怕,所以特地叫同行梅大哥的女婿把车开过河。上岸二十多米后,姐姐边追边喊:“行了!行了!停下我来开。"
“我跟你开上平路吧!”
“不用啦!就停在坡上。" 然而姐姐刚一起步,车子就开始慢慢往后退,越退越快。 “怎么刹车踩不动?方向也不灵呢?" 爸爸听姐姐喊。姐姐六神无主,车子一直往后退……
尾籍撞上已经启动的铁船缓冲了一下,前排长洪和姐下车。可爸、妈、孙婆婆、昭敏还在后排没下。姐姐又返回车中......在落水的一霎那,昭敏反应快,迅速抠开车门,将靠车门坐的爸爸推下车,她也下了车。爸爸奋力游向对岸,昭敏抓住岸边人伸来的竹竿也爬上了岸。而妈妈,孙婆婆,姐姐随车坠入河底……
打涝起来的时候,她们三人都在后排,紧紧地拉扯在一起。姐姐返回去救她们,结果……
我成家后。爸爸、妈妈离开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离开他们无比熟悉和留恋的父老乡亲,还有住了五十多年的老屋,到城里和大姐一起居住,生活。姐夫上班,大姐自己开诊所,晓舟上幼儿园。妈妈每天早上弄完早餐,送哓舟上学,然后买菜,弄午饭。下午麻将打到四点,急勿勿赶到幼儿园接哓舟,回家弄晚饭,做家务,照顾晓舟。一天忙忙碌碌。 爸爸就不行了,离开土地,到城里他真不知自己能干啥。没朋友,没可做的事,没有爱好。开头一段时间还可以东逛逛,西逛逛。时间长了新鲜感消失,他整天呆在屋里,要么睡觉,要么看电视。没电视可看,坐着发呆,坐够了,到窗前站一阵,站够了,又打开电视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看的……
“我在这儿没事干,又不好耍,日子感觉好难挨,干脆回老家去算了。" 爸爸跟妈妈说。
“他们都忙,我们走了,哓舟没人接送。你一个人回去咋办嘛?你又不会做饭。回去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哪点儿好嘛?田土送给别人,人家已经种上了,又不可能收回来。你学弄饭嘛!还可以跟我一起接送晓舟上、下学。慢慢来嘛,习惯就好啦。" 妈妈教爸爸弄饭,可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就是焦了。费劲弄好,姐姐他们不爱吃,总剩在那儿。晓舟大喊:“难吃!难吃!" 几次之后,爸爸也不敢弄了。妈妈再教他,他说:“算了,我不是那块料,学不会。还是你弄。”
爸爸没文化,又不善言谈,在城里十多年仍然没学会什么,仍然没爱好,仍然没朋友,偶尔回老家就显得异常兴奋,和左邻右舍有说有笑,帮别人做做农活,喝点小酒,推三推四不愿回城。回来就少言寡语。他压抑,没有存在感,所以对姐姐的埋怨反应才会那么强烈。
网友评论